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29期:委屈和天真
她从医院出来,疾步走到炙热的阳光下,快要凝固的血液终于活络起来,冰冷的手脚复活了。她重重吁了一口气:乳癖,乳腺结节,结节而已,幸亏不是……迅速环视确认无人留意后,她双手抱于胸前,右手指腹悄悄触碰左侧乳房,硬块似乎更痛了,像棉花团里深嵌着一颗冰冷坚硬的玻璃弹珠,指尖稍压,便骨碌碌滚动,碾过神经。她又长长吁了一口气,肝气郁结——医生多次提及的词浮上心头。病历上用“善太息”三字,描摹身体这种不自觉的徒劳疏解,中医用词的冷酷诗意,令她心尖一颤。
步行十分钟到公交站,路边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苦守着卖剩的一点蔬菜,她买了一把蔫掉的菜心,准备回家简单煮个面对付午饭。车门锈涩地吱呀打开,她迟疑了几秒,转身往反方向走去。不,她要去吃顿好的,安抚那颗被恐惧攥得死紧的心,犒劳这具被生活榨干的身体。她想起上次女友请客的那家高档餐厅,她想吃!她要吃!从这一刻开始,她想要对自己好一点,不再委屈自己成全他人,丈夫也好,孩子也好,还有可恶的同事,再也不要做他们的便利贴。
节俭的本能如影随形,她边走边打开特价团购页面,秒杀了觊觎已久的工作日午餐,“叮”的扣款信息跳出来的瞬间,她心疼了两秒,同时条件反射地做好了财务平衡方案:明天中午,不,加上后天中午,都在家吃卷心菜炒年糕。晚饭不能省,孩子要长身体,丈夫搬砖辛苦。省钱方案既定,罪恶感随即消了大半。口干舌燥算什么?美食就在前方,还有免费的茶水和附送的冰镇饮品!她对掠过的一个又一个奶茶店嗤之以鼻,并为自己的精打细算感到自豪,脚步也因此变得轻快起来。
她在电梯口将那把寒酸的菜心塞进包里,使劲塞到最底下,用遮阳伞严实捂住。她重新梳理了一下头发,取出很久不用的口红仔细涂了薄薄一层,这才抬头挺胸走进餐厅。
好闻的香味扑鼻而来——鲜花、油脂与金钱的混合气息。水晶灯闪亮,超大落地玻璃窗外是明净的蓝天和青葱的花树。她指尖绞紧帆布包带,局促如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时间尚早,店里空旷清静,更添几分奢华。妆容一丝不苟的领班迎上来:“小姐,几位?”“一位。”微笑勉强。“一位坐那边,风景好。”边说着边侧身引导。她踌躇着,窗边暴晒,还是人流过道位。花了钱的,她想安静享受。勇气微弱滋生。“晒,我想坐那边。”她往角落的沙发位走去。“遮阳棚马上支起,不晒的。”领班语调甜腻。“不,我想坐那里。”她的声音有不易觉察的怯。
“啧。”她似乎听到了,很轻,但她切切实实听到了。她打定主意,今天要任性地过,而且那是多好的一个位子!最爱的安静角落,落地窗如明镜,绿植掩映,吊兰垂瀑。
她落座:“麻烦帮我下单一份团购工作日餐。”领班目光快速扫过她朴素的衣着和稍显陈旧的包,刚提起茶壶的手在半空骤停,琥珀色的茶水在壶口回旋倒流,而她正想翻看的皮质菜单则被迅速收走了。左侧乳房那熟悉的刺痛感骤然尖锐起来,她咬紧牙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善太息。“你这病,气憋的,尤其生闷气。”医生断言在耳边轰鸣。“哭出来!总比憋死强。”哭吗?不,她早已忘了怎么哭。他,不喜欢的。
打发来小服务员木然扫码下单,像在提醒着:她不配!不配领班,不配餐位,甚至连这花纹精美的桌布都不配。屈辱和愤懑翻涌,那把塞在包底的、皱巴巴的菜心,此刻正被抖落出来示众。
“菜单拿来!”尖声把自己吓一跳。“我……看看别的……”话音未落,悔意滔天,她恨不得自扇耳光——打肿脸充什么胖子!骑虎难下。指尖微颤着翻页——白绿相间的斑斓椰汁西米糕!孩子渴望的脸浮现眼前,拖欠的承诺就今天还吧。一看价格,38块,比午餐还贵两块。她深吸一口气。给孩子买的。不贵。
椰汁糕是光明正大的入场券,她感觉自己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午餐了。冬阴功面味酸辣鲜香,乳白汤底浮亮红的油,透薄河粉,巨钳虾,还有肥美的青口鱿鱼蘑菇。她小口慢吃,不让汤汁弄脏洁白桌布。七分饱搁下筷子。“别让露穷酸相,丢人!”丈夫刻薄声在脑中回荡。斑斓拿铁冰凉滑入喉,异香弥漫。她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是“善太息”,是心满意足的喟叹。
然而在这难得的惬意中,她敏感地捕捉到一道尖锐的目光——来自领班。原来午餐时间已到来,餐厅里坐满了人,门口已有客人在排位。她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侧耳细听,“她霸着好位子……”,“一人占大桌,可恶!”“怎么还不走啊?”……好时光,碎了。她猛灌一大口咖啡,好苦,又苦又涩。
像做错事般,她匆匆到前台结账,仔细核对账单。不对,红着脸问光是站在那就觉得咄咄逼人的领班:“团购不是包含茶位费吗?”领班微笑着说:“请看这里,76元,打包费两块。” 那指尖刻意避开与她接触。左侧乳房又一阵剧痛,她颤抖着手飞快扫码付款,死死捂住胸口,像逃出令人窒息的牢笼一样冲出了餐厅。
回到家才发现西米糕忘了拿,那比午饭还贵的、她一个都没舍得吃的、孩子期盼已久的西米糕。只剩那把被挤压得蔫软变形的菜心,像在无声地嘲弄:“看,你只和我配。”无名火猛地蹿起,她发狠地揪起那幸灾乐祸的菜心一把扔进了垃圾桶。她跌进沙发,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进臂弯,良久,她终于,听见自己那锈迹斑斑的、压抑了半生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