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初 游 记
徐民伟
我的第一次“出游”,大约是在五岁的时候。说是“出游”,不过是好听点儿的说法,其实,是被我们胡同里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G某某“拐带”出去的。被“拐带”的并不仅是我一个小孩子,而是整个胡同里与我年龄相仿的十来个小男孩,都被他一起“拐带”出去了。一条胡同里十来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子,同一时间几乎全部失踪。这事儿,让当时的整个胡同“炸了窝”,家家外出寻人,户户人心惶惶,成了当时街谈巷议的一件奇闻。
记得那是初春的一个早上,天气渐暖,胡同里的小孩子们陆陆续续,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胡同里较为宽敞的拐角处,在那个地方玩耍。这里有个石“对窝子”,是小孩子们常聚集的地方,那天在一起玩儿的有我、二宝、毛五、刘锁、大正、全新等十来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小伙伴们围在“对窝子”周边玩起了“老鹰抓小鸡”“藏猫乎”等游戏。说来也巧,这天整个胡同里年龄五、六岁的小男孩子几乎齐聚这里了。正当我们玩得起劲儿的时候,同一条胡同里的大男孩儿G某某来到我们这群小孩子中间。他的到来让我们感到很是奇怪,因为在过去能在一起玩耍儿的都是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般来说,年龄悬殊两岁以上就玩儿不到一块儿了。而G某某当时已有十五、六岁了,比我们年龄大了有十来岁,在我们这群五、六岁小孩子们的眼里,俨然就是大人了。平时他是不会搭理我们的,我们也是不可能跟他一起玩耍儿的。可是那天不知他哪里来了股邪劲儿,竟来到我们中间,对我们说,他的腿不太好,要到齐村医院扎针治腿,顺便带我们去赶齐村大集,并说齐村大集可好玩儿了等等。说来也是奇怪,我们这群小孩子们那天也不知中了什么魔症,听了他的话,竟然没有一个人想着去给大人们说一声,就这么着鬼使神差、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去赶所谓的齐村大集了。
走出胡同,一开始的感觉还是很兴奋的。因为我们这些小孩子,原先的天地很小,就是一条胡同和胡同口两边不过百十米的地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齐村大集,在老枣庄城区的西部,距离我们住的胡同,大约有八、九里路的样子。我们跟着G某某一路向西,对于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孩子来说,一路上所看到的,全都是新鲜的和陌生的,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房子、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树木花草,还有从未见过的汽车站,从未走过的西沙河上的石头桥,等等,总之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总是新奇的,新奇的便是有趣的,这些陌生的事物与我们司空见惯了的胡同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天地,简直就是花花世界,让我们兴奋不已,有一种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感觉。这第一次出了“远门”,就如同井底之蛙出了井口,便觉着眼界大开,对所见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我们不时地向G某某问这问那,G某某也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这讲那,他说起话来摇头晃脑,似乎颇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就这么着,在层出不穷的新鲜感和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们这些身小力薄、年幼无知的小孩子竟然忘记了疲劳,忘记了恐惧,不知不觉地走了八、九里路,跟着G某某走到了他口中所说的齐村医院门口。
到了那里,G某某对我们说,他要到医院里扎针治腿,让我们在门口等着,等他扎完了针就带我们去赶齐村大集。听了他的话,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都信以为真,便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等着他,心里还期待着等他扎好了“针”,带我们去看更热闹的齐村大集。不曾想,他这抽身一走,竟一去不返,再也见不到了他的踪影,把我们这群毫不懂事的小孩子,扔在了所谓的齐村医院门口。刚开始还不觉怎么样,时间长了便不免焦急起来,然而焦急也没有什么用,我们只能傻傻地等待着,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见,渐渐地先前的新鲜感和好奇心逐渐消去,代之而起的是饥渴、疲劳和不知所措的恐惧。即便如此,但又不敢离去,当然也不知道如何离去。就这么干等着、空靠着、苦熬着,心情灰暗起来,只觉得天昏地暗,手足无措,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我第一次有了焦虑、愁苦、失落、恐惧的感觉。我们都像霜打的叶子,蔫儿在了那里,心里只盼望着G某某能再次出现。然而,时间一点点过去,说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原先太阳照在头顶,现在已是日落西山,G某某依然是毫无踪影。我们那个渴呀、饿呀、怕呀,急呀,而且毕竟才是初春的时节,临近傍晚的时候,气温下降,冷风又起,饥寒交迫一起袭来,在我们中间,弥漫着一种茫然无助、惶恐不安的情绪,有的小孩子已经开始哭了起来。
就在我们困顿不堪、无可奈何、几乎崩溃的时候,毛五忽然大叫了起来,“二哥,二哥”,他一边大叫着、一边跳起来向前跑去。毛五这一叫啊,立刻吸引了我们的注意,顺着他跑去的方向,我们都看到了毛五的亲二哥。原来是毛五的亲二哥,下班儿路过这里。当看清楚是毛五亲二哥的时候,我们这群小孩子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也纷纷地呼叫着,奔跑着,蜂拥而去。
毛五的亲二哥大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小名叫“二蛋儿”,那时大约十八、九岁,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好像是在朱子埠煤矿上班。当时他正好下班儿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听到毛五的呼叫,便停下车来,回过头看是怎么回事,等到他看清楚毛五,并认出我们这群胡同里的小孩子的时候,神情非常诧异,他立刻插好自行车,把我们招呼到一块儿,吃惊地询问我们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一群胡同里小孩子会远离胡同出现在这里。
我们七嘴八舌、语无伦次地向“二蛋哥”哭述着,当他听明白事情的原委后,又多次询问我们是否还有其他一起出来的小孩子,并细细地反复向周围察看,担心会有漏掉的小孩子。当确定没有漏掉的小孩子后,“二蛋哥”把我们聚拢到一起。他先是安慰我们说,会带我们回家,让我们不要害怕。然后把我们分成三组,用他的那辆自行车,前面的车大梁上坐一个,后面的车架子上带两个。先带走一批,前行大约三里来路,把他们放下,嘱咐他们在那等着。然后,再骑车回来带走第二批孩子,每一批孩子之间都控制在他的视线之内。就这样一段路、一段路,一批人又一批人地用打接力的办法,把我们这群小孩子带回到了胡同里,送到了各自的家中。
真是要感谢这位小名叫“二蛋儿”的邻居哥,他热情善良而又周到细致,他没有只顾着他的亲弟弟,而是把我们这群小孩子同他的亲弟弟一样对待。“二蛋儿”哥真是个好心人,要不是遇到他,我们这群年仅五、六岁,从未出过“远门儿”的小孩子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更无法预料。要不是他通过用打接力的办法,用他的那辆自行车把我们带回胡同里,送到各自的家。我们这群年幼无知、仓惶无措、饥渴困顿了一天的小孩子,是难以再步行十来里,走回到家里来的。尤其是我们当时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回家的路,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到家。
其实困顿焦虑愁苦的绝不仅是我们这群小孩子。同一时间,整个胡同里,五、六岁的小男孩全部失踪。这让整个胡同里的各家各户“炸了窝”,家家户户纷纷找人,街道巷里流言四起,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各家的父母、亲人找孩子的愁苦焦虑可想而知,其急迫焦躁的心情,用油煎火燎来形容恐怕毫不过分。而这些是我们这群幼小无知的小孩子,所无法明白想到的。
记得,母亲见到我的那一刻,一把把我揽到了怀里,随即在我的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带着哭腔道,“你这个熊孩子,胡窜乱跑到哪里去了”。母亲那时年轻,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其惊恐焦躁的心情我当时虽不明白,但还是能感受到的,记得母亲抱着我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了她浑身的颤抖。现在想来,当时年轻的母亲一定是失魂落魄、百感交集。同院的邻居刘奶奶更有经验,她安慰着母亲道,“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可别打孩子,可别吓着了孩子。孩子一天没吃没喝了。先喂点糖水,最好熬点大米汤,一点一点的喂,别给孩子一下子吃的太多,肚子里没食儿,一下子吃多了会撑坏的”。边说着边帮着母亲张罗起来,还不时的抚摸着我的头道,“好孩子,别害怕,回到家来了就好了”。
刘奶奶是个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平时常穿着黑色的斜襟大褂子,肥大的黑裤子裤脚处用黑色的布带缠着,头上戴着有角且缀有黑色布花的帽子,俗称老嫲嫲帽。裹着小脚,走起路来一咯噔、一咯噔的,很有意思。记得在我更小的时候,应该是才学会走路吧,因为走得不太稳,有时会噗通一声摔倒了。这时刘奶奶就会边抱起我来,边用手先摸搂摸搂地,再摸搂摸搂我的头,嘴里念叨着“魂回来喽,魂回来喽”。她还边这样做着边交待我的母亲,“小孩子摔倒了,可别摔掉了孩子的魂儿,要把魂儿叫回来”。
刘奶奶很会啦呱儿,常啦些她在娘家时的旧事,比如说“马子”来了,女孩子藏在水缸里之类的。当时我年龄很小,不懂得什么叫“马子”,更困惑水缸里有水,人怎么能躲藏在水缸里呢,便认为“马子”都是些矮矮扁扁的螃蟹精。后来年龄大了才知道,“马子”就是当地人对土匪的一种称呼。虽然当时不懂,但是还是特别喜欢听她啦呱儿,并常常听得入迷。每当见到我听得入迷的样子,刘奶奶都会指着我,笑着对我的母亲说,“你看看,这小孩子听人拉呱,眼都听得直勾勾的了”。
那天晚上刘奶奶走得很晚,一直陪着母亲拉呱儿,并帮着母亲给我喂大米汤。当时喝着母亲熬煮的香喷喷的大米汤,听着刘奶奶与母亲拉着的家常呱儿,我感到特别的温暖、安详、甜美,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虽然五十多年过去了,但是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特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