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拒绝

傍晚，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把所有的学员和教员都堵截到了博文楼的大厅里。

雨是在一个最明丽的夏日的午后突然而至的。雨丝大一阵又小一阵，狂一阵又缓一阵，但始终没有停歇。因为没有预报，也没有任何预兆，大部分人都没有准备雨具。大家只好挤在那个并不宽敞的大厅里，一边焦急地张望着阴霾的天空，一边咒骂着S市那“见鬼”的天气。一些女学员还不时看着墙角那个巨大的落地钟。钟面上的指针正在无情地告诉大家，离食堂开饭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罗纬嘉拿着一把宝贵的雨伞，从拥挤的人群中匆匆而过。一路上，不时有学员和他打着招呼，但目光无一例外地投向他手中那把黑色的，甚至有些破旧的雨伞。看着大家艳羡的，甚至带有一丝企求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得意。幸亏王东方的办公室里常年备着这把平日一钱不值的雨伞。以前，他常常嘲笑王东方未雨绸缪般的谨慎，而如今，正是这种“未雨绸缪”解了这场燃眉之急，让他不至于空着肚子进行晚上的上机指导。他的耳边，又传来王东方郑重的嘱托：“纬嘉，别忘了给我带点好吃的回来。”罗纬嘉笑了。真的，他真应该好好犒劳犒劳这个“谨慎”的大功臣了。

好不容易挤到了门口，罗纬嘉解开伞套，在大家羡慕的眼光中撑起了伞。可是只撑到了一半，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发现，在那片拥挤的人群中，有一个纤弱的，淡蓝色的身影。

罗纬嘉急忙收起雨伞，拨开人群，几步冲了过去。没错，那是婉儿。她和大家挤在一起，轻轻地按着胃部，苍白的脸上流露出轻微的焦躁，嘴唇微微地抖动着，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饥饿。

罗纬嘉的心不禁一颤，一种类似心痛的柔情注入到他的心房中。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把婉儿轻轻拉到一边。“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胃疼。”婉儿勉强笑了笑，“老毛病了，一饿着就疼，但……并不严重。没办法，当教师的都这样。”

她的语气中有一种故作的轻描淡写，却仍然掩饰不了那份虚弱。罗纬嘉觉得怜惜的感觉在他胸中扩大。“我有伞。”他晃了晃手中那把黑色的雨伞。

“哦。”婉儿只轻应了一声，眼睛并没有注视着那把宝贵的雨伞，而是盯着地上的水渍。

“已经开饭了。”罗纬嘉又说，语气中加了几分恳切。

“是的。”她依然盯着水渍，似乎要从上面研究出点什么。

“你不吃饭吗？”罗纬嘉的声音已经透出几分焦急。

“您看到了，天在下雨。”

罗纬嘉的心像突然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婉儿是在拒绝，拒绝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共用一把伞。这是婉儿第一次如此明显地拒绝他。这几天，他从婉儿那里感受到的，都是“帮助”和“接受”。而这三天来第一次的“拒绝”，竟让他感到一种难以接受的痛苦。可是，这样的“拒绝”，又有什么错误吗？罗纬嘉咬住了嘴唇，默默地注视着婉儿苍白的脸和下意识按住腹部的手，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婉儿，”他说，带着股恻然的温柔：“打我的伞回去吧。”

婉儿终于抬起了头，惊讶而迟疑地望着罗纬嘉：“老师，那您……”

“我跟东方合用一把，他办公室里还有。”罗纬嘉的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而心中却泛起一丝无奈的辛酸。天知道，连这一把伞，王东方都是翻遍了办公室才找出来的。

“这……行吗？”婉儿的眼睛已经亮起来，但目光中依然带着一丝犹豫。

“有什么不行的？他那把伞比这一把还大，两个人用足够了。”罗纬嘉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编着瞎话，一边把伞硬塞到婉儿的手里。

婉儿踌躇着接过了伞，眉头依然没有展开。这时，张欣如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蹿了过来：“婉儿！你有一把伞啊！顺道把我稍到食堂去吧。”她不由分说地拉起还在犹豫的婉儿，撑开伞，一起冲进了雨雾中。

罗纬嘉呆呆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心中交织着说不出的欣慰和苦涩。突然间，一种萧索的寂寞感就对他彻头彻尾的包围了过来。雨，依然在无边无际的洒着，轻飘飘的，冷幽幽的。冷风迎面扑来，夹着雨丝，罗纬嘉不禁打了个寒噤，在这个躁热的季节里，他第一次感到了寒意的侵袭。

身后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王东方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纬嘉，这么快就回来了？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他的目光突然落到罗纬嘉空空如也的双手上，“哎，不对啊？我的饭呢？还有那把伞，你都丢到哪儿去了？”

罗纬嘉苦笑了一下，指了指楼内的小卖店：“走，我请你吃方便面！”

晚上，雨停了，气温却骤然降下了七、八度。短袖已经不能抵御突如其来的寒冷了，好在王东方的办公室里不仅有备用的雨伞，还有好几套御寒的衣裤。“怎么样？纬嘉，”王东方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现出几分自得，“你平日总笑我太谨慎周全了，现在看来，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还是考虑得周全一些好。”

罗纬嘉没有做声。他已经套上了王东方的长袖衬衫和长裤，又在外面加上一个外套。王东方身材较高，这套衣服穿起来颇不合身。可是就目前的情况看，这已经是“雪中送炭”了。其实，从心底里，他很感激王东方的“谨慎周全”，可是，从刚才的那番话，他还是听出了几许“弦外之音”。

“怎么？不爱听了？”王东方微笑地看着他，一种含蓄而耐人寻味的笑。

“东方，”罗纬嘉迟疑着，“你……还有多余的外套吗？”

王东方嘴角的微笑渐渐消失了。“纬嘉，”他严肃地说，“你不是想把我的外套也拿去送人吧。”

罗纬嘉的脸突然发起烧来，似乎别人戳破了他心底的秘密。“怎么，我还亏待你了？”他掩饰地指着办公桌上的残羹剩饭，“两包方便面，六个松花蛋，四根火腿肠，连那包榨菜都是我付的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行了，别迫不及待地转移目标了，”王东方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过来揽住了罗纬嘉的肩膀，郑重而恳切地说，“我知道，你从没亏待过我，可是，你敢保证没有亏待其他人吗？”

罗纬嘉突然咬紧了下嘴唇，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似乎要把什么东西从头脑中赶走。然后，他轻轻地挣脱了王东方，一语不发地向机房走去。

刚走进机房，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就截住了他。“老师，谢谢您。”婉儿有些腼腆地微笑着，那对黑黝黝，清亮亮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手中捧着那把黑色的雨伞。罗纬嘉机械地接过了伞，目光依然没有离开婉儿。他发现，婉儿依然穿着那身淡蓝色的连衣裙。即使在开着空调的机房里，她的手依然轻微地颤抖着。

“怎么？”他心疼地问，“你没有换长袖衣服吗？”

婉儿摇摇头：“没从家里带来。没想到这里的天气这样变化无常。前几天还热得要命，谁知道……”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抱住了双肩。

罗纬嘉心头一颤，那种心痛似的柔情又一次绞痛了他的心脏。这样单薄的身体，怎能经受得住风雨的摧残？几乎是来不及思考什么，他迅速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来，披上吧。”

“不！”婉儿猛的退了一步，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似乎在她面前的不是一件外套，而是一条凶猛的毒蛇。

“为什么？”罗纬嘉受伤地喊了起来。婉儿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甚至无法形容那种受伤的感觉。这是他一天内第二次遭到了拒绝。他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在冒着冷气。

“对不起……”婉儿嗫嚅着低下头，“我……我不冷。”

“可是我冷！”罗纬嘉几乎是在低吼了，“我看着你冷，我穿得再多也会发冷！”

话刚出口，罗纬嘉就愣住了。天！自己说了什么？这样亲密的，发自肺腑的话，即使对菁菁，他也从来没有说过，如今，却对一个刚刚认识不到三天的女孩自然地，没有一点矫情地喊了出来。

婉儿也怔在那里。有好几秒钟，她的面部没有任何表情。蓦然，一丝羞惭和狼狈混合而成了表情，闪过了她深黑的眼眸。她仓促地避开了罗纬嘉的目光，白皙的面庞微微有些发红，深黑的眸子却迅速地蒙上了一层雾。“老师，”她的声音沉重而无奈，甚至有一点哀求的味道，“你能看见我，其他人……就看不见我了吗？”

罗纬嘉一下子泄了气。是啊，三百多名学员，六百多只眼睛，婉儿在这些怀疑的目光中，能心安理得地穿着他——一个男老师的衣服招摇过市吗？他的耳边，又回荡着婉儿的话：

“我们都是些最平凡的人，我们不能脱离这个社会而生活。”

“世俗不会因为我们而不存在，有时候，我们对于许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来到控制中心，向一位女工作人员借了件外衣，给婉儿送去。这一次，婉儿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