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春。
春色自山头初露,初露于柳枝上,那儿悄然冒了柔弱的芽。柳柔柔的身姿,被春描摹于山间清冽的塘水上,影影绰绰,却又尽显婆娑柔媚之态。
山中有一间义学,就在柳旁。
义学之所以称作一间,正是因为这所义学的确仅仅只是一间罢了。
一间屋上覆着薄薄的、雷雨来时连雨珠亦不堪承受的些许茅草的上了年岁的泥墙草屋。
多亏了那四面的泥墙,这屋子才不至于被劲风吹垮了。
屋内陈设简练质朴,正前方置了一方稍长木案,案上堆着高高在上的、泛了黄卷了边的、摇摇欲坠的书山,还搁了几枝笔。
屋子正中央置了三方矮案,这义学中,也仅有三名学子。
倒与这义学的窄小与破败,有些相得益彰了。
这也不算太坏,毕竟头几月,义学中也仅是一名学子而已。
这山离城太远,山下小镇里的百姓又多不识字,便也不明白要这文化有何用。
他们觉得还不如多耕些田种些粮食,也算是世世代代自给自足了。
这文化,难不成能换作粮食?
所以也仅有山上几户离义学较近的人家将自己的孩子送了去,再加之义学不收取钱银,暂且不管那文化是何用处,此般良机,何乐而不为呢?
林三月就是三名学子之一,也是最早来的那名学子。
他哥哥是山林间的猎户,年岁十八,大他八岁。
而林三月是他哥哥在两年前的三月里,于林子间捡来的。
他哥哥林逸翮,自小便是孤儿,也如林三月一般被无来由地遗弃于林子中,后被一名老猎户遇着了。老猎户如珍宝般将他捧回家中,悉心照料。老猎户虽多年隐居山间,但家里藏书也不少,时不时地会翻几页诗书,于是便取了林逸翮这名。待逸翮大了些后,老猎户便将猎法教习于他,也一并教他待人处事之礼节、礼义廉耻之正则,当然,少不了那些藏于家中的诗词歌赋。
可惜,那个风雪夜,老猎户还是没能熬过。
那年的林逸翮十五。
义学的夫子,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眼清柔,眼波似水,顾盼生辉。
白衣过处,花柳葳蕤。
但他也不是枉得了这般好容颜,他满腹诗书,待人也甚是亲和。纵然生活于这般贫寒环境下,也不嫌贫爱富,无半分怨语不说,自他开办这义学以来,未曾收过一分一毫的束侑。
他的骨子里,暖得可以生出花来。
夫子平日里除了传道授业解惑,便是呆在义学旁的简陋清冷、环堵萧然的家中,烹壶野春茶,捧着书卷读到昏天黑地罢了。
有时适逢春和景明,他也会于塘边柳下小憩一会儿,或是懒懒地微微挑起清媚的桃花眼,赏一赏春色天光。
这也是林逸翮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那个夜,月凉如水,月明星疏。
夫子那时还不是夫子,他的桃花眼,明媚得似是藏了月色。
如练月华于沉寂的夜里独行了千万里后,终是柔情万分地吻上柳梢,于塘水及谪仙般的人物的玉面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参差而斑驳。
而那个月下的人儿,正喃喃着:
“半分寒月色,三千照平生。”
“半分寒月色,三千照平生。”林逸翮沉吟几番,却还是参不透那字里行间的缥缈蕴意。
好一个词浅意深。
那个夜,柳影横斜,林逸翮得知了他的名:朱寒生。
朱寒生。这三字太轻,似是刚从那人的唇齿间飘出,便随风急急地扑向了旁侧提灯中的孤火的温暖的怀中,须臾便燃作尘烟,只是于林逸翮的心尖上,落了滚热的余烬而已。
滚热得刻骨铭心。
后来不多时,寒生便开办了这间义学,逸翮因为熟识,自然就将林三月送了去。
反正与家隔得不远,不就是一道矮篱笆的距离,三月抬一抬脚便能过去。
但朱寒生彼时对这唯一的学子,却也尽心尽力。
再后来,不远处的人家又送来了两名学子,这所义学才算有了些生气,朱寒生也变成了三个孩子口中的“仙人夫子。”
孩子童口无忌取给的名,倒有点名副其实了。
那是忙里可偷到清闲、闲中可寻到清欢的一个春。
那个春的林逸翮,年方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