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叹息

        母亲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自然也就有了四个舅和一个姨。

  家里姊妹众多,在解放初的那个年代,自是稀松平常。连年战乱后,放眼望去皆是人丁稀疏百废待兴。耕种劳作人又是最大的生产力,为了日后不再饿肚子,每户都在努力储备人力,所以家家都有拎起来便挂了一串的娃娃,四五个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偶有少于三个的,那家的大人常常会自觉低人一等,直不起腰说不起话,行事自是低眉顺眼畏手畏脚,村里邻里间但凡有个大事小事,能躲就躲,根本不好意思觍着脸往人前挤。

        当然,母亲姊妹六人,自然也很是再正常不过了。但不正常的是,他们姊妹六个,却分别姓了四个姓:母亲姓刘,大姨姓田,大舅二舅三舅姓张,小舅姓王。儿时的我为此很是困惑,时常被他们的姓氏搞的思维混乱。

  有一年正月初二去乡下的外婆家,傍晚天阴下雪,昏暗的煤油灯下他们姊妹几个乱哄哄的围坐在地上的搪瓷火盆边说闲话,根本无暇顾及于我。我一声不吭的钻在被子里蜷缩在炕角,同时抠着鼻孔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滴溜溜乱转,依据每个不同的声音,猜测探寻着它们的主人,我和自己比赛,竟也自得其乐。如果我的眼光是激光,我想他们每个人早都是满脸麻子了。

        起初我是听得到他们说话的,但随着屁股地下火炕的温度的升高,渐渐的他们的声音就越来越小,似有似无。我眼前漫起了一层薄雾,慢慢变浓,我好像被一层透明的塑料纸所包裹,与外界隔离,眼前一片朦胧。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好像在缓缓的一张一合。屋里的这些人是一母所生?是一家人?为什么有四个姓氏?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许多问题,这些问题不断的交叉重叠缠绕扭曲,我反反复复的想啊想,脑子越想越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间又猛的停止了,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突然间被紧急制动,电光火石间脑子里出现了长久的空白。我的右手食指放在鼻孔下面,呆呆的一动不动,脸上却挂着痴痴的笑意,嘴角还流出了哈喇子。恍惚间我觉得母亲好像仰起脸在叫我,也许她觉察到了异样,我似乎看到她起身向炕边走了过来,嘴里说着什么,但我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也想答应,但就是张不开嘴。突然“啪”的一声,我感觉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心里忽然一紧不禁打了个寒颤,顿时眼明耳亮起来。“这娃得是瓜了”,母亲慌乱的揉着我的脑袋,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的脸担心的说。

      那年我六七岁。

      只后有几次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向母亲询问此事,她总是支支吾吾的左右而言其它,而且只要是父亲在场,我就能明确的感受到她的窘迫和尴尬。每每此时父亲总是嘲弄的接话说:为啥?就为你妈她妈上了三家门么!外婆上了三家门和子女四个姓氏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呢?年幼的我一脸懵逼。但母亲一听这话立刻脸涨的通红,瞪着一双眼睛狠狠的盯着我,她并不反驳父亲,只是咬着牙恼怒的呵斥我不要再问了。事后她总会用瘦骨嶙峋布满老茧的手轻轻的怜爱的抚着我的头喃喃的说:蛮儿,人活在世上,不容易,苦啊!每当说这话时,她总是眉头紧锁一脸愁苦,眼睛空洞的看着远处,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苦难的岁月。我知道她是为前面对我无端的呵斥而心疼,自古皇帝宠长子百姓爱幺儿,做为唯一的儿子又是老小,母亲是极少责备我,更不要说像这样大声呵斥了。但是上三家门、一家人姓四个姓的困惑却在我心底生根发芽。

        稍大点儿后,在父母的多次争吵时,我便竖起耳朵悄悄的辨别,同时也搜集到了一些相关只言片语,当然这些都是和舅舅们有关的争吵。最终,我把这些平时搜集到的点点滴滴攒在一起后,自然明白了父亲这句话里所包涵的不满和嘲讽,还有母亲心里那无处申诉的委屈和愤懑。

        外婆娘家甄氏一族是本地望族,外婆早年嫁于当地另一大户刘姓人家,也算门当户对。谁料好景不长,在母亲年幼时刘姓外公突然得病暴毙,他的兄弟们随即侵占兄产,并将外婆赶出家门。那个年代,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加上兵荒马乱娘家也家道中落,根本无人顾及这已经称之为刘甄氏的孤苦女儿。为了活下去,外婆带着年幼的母亲改嫁到了一户张姓人家,虽然日子过的清贫,但也算安稳,几年间又相继生下一女三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外婆生下三舅不久张姓外公突然不知何故离世,撒手人寰。那时母亲已长大成人,应媒妁之言草草的嫁给了同样家道败落的父亲。没办法,总要拉扯着孩子们活下去,外婆又一次带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儿女们,再次无奈的走进了王姓外公家,之后生下四舅,至此不再游走,直至终老。王姓外公家境本就贫寒,原来一个人过活到还凑合,但突然间多了几个吃死牛的半大小伙,日子就更是举步维艰,虽然他带着外婆和舅舅们在地里拼命劳作,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早已稀松平常成了家常便饭。就在四舅出生不久,外婆的一个和我们同村本家表妹找上门,诉说无嗣之苦,表示想过继一男一女为子女,日后为自己养老送终。外婆虽面有难色心有不舍,但王姓外公却是十分欣喜,随即感激涕零的满口答应,加之我们村位于县城,本就比乡下富裕,为了活命,为了儿女有个好前程,最终,外婆同意将姨和二舅过继给了他们的姨娘,改姓为田。

        这是一段说起来轻描淡写的历史,但其中滴血的苦难历程只有外婆自己才能感受到彻骨的痛楚。

        多年后说起这段历史,父亲一如既往的一脸鄙夷之色。我和姐姐很是不解,后来大姐夫分析说这是父亲的自卑心里做怪。母亲幼年,家境虽不如以前但毕竟是大户人家,族人的日常习惯和生活作派耳濡目染对她也有很多影响,如果不是因为早年丧父,日后必定也是一个大家闺秀,自然也就不会嫁给父亲。而父亲在年幼时家里的所有东西早已被抽大烟的爷爷抽的分文不剩,就连栖身的两孔原本喂牛的牛窑都典当了出去,还是别人心善又借给他们居住。从小父亲就夏天挖药冬季砍柴换钱,自己供自己上学,其中受的苦和遭的白眼自不必说,艰苦的岁月养成了他胆小谨慎自卑自尊的多重性格。

        父亲和母亲的性格差异,在年轻时并不明显,如今随着他们的日渐老去,却非常突兀明显。不论大小事,母亲总是处事不惊日渐豁达,而父亲却是思绪万千惶惶不安,我和姐姐长期以来试图宽慰改变父亲,但是徒劳枉然,终究放弃努力,听之任之。

        过继到县城的大姨和二舅,不出所料的过上了相对富裕的生活。大姨嫁到了另一个村子,刘姓姨父虽然脾气暴烈但勤劳本份,日子过的平稳祥和波澜不惊。和我们同村的二舅自幼由继父供养上学,初中毕业后长期在村队任职,衣食无忧,期间继父继母前后离世,他又把自己的田姓改回了张姓。

        相比生活在县城的人,乡下的三个舅舅日子就过的艰苦多了。大舅三舅早早辍学回家,帮着王姓外公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十几岁就成了务农的行家。外公老年得子,对四舅自是万般宠爱,舍不得打骂管教,一切听之任之,这也使得四舅日后成了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人。


      母亲是家中长女,自然操心甚多。她有心补贴娘家和几个兄弟,但因那是一个地主家也没余粮的年代,家里三老三小,除了当教师的父亲每月那点微薄的工资,其他的都要靠面朝黄土辈朝天的从地里刨,而且往往一年下来,也从牙缝里抠不出多少东西。在我年幼时母亲去看望外婆,根本舍不得花四毛钱买车票,四十里的路程每次都是带着我走着去走着回,我常常走着走着就困的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的被母亲拖着继续走,常常去走四五个小时,回也走四五个小时。她也会偶尔背着父亲偷偷的给娘家接济一点,都是平日里零敲碎打指甲缝里沾的一些毛毛钱,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多少也能顶些事。乡下人可怜,一年四季在地里拼命劳作,也仅仅勉强够填饱肚子,若是遇个小病小灾,实在是束手无策毫无办法。人吃五谷饭,怎能不生病,有时遇上个头疼脑热,大人咬咬牙也就硬扛过去了,可是孩子老人不行。所以舅舅们平时在地里拼命刨,很少有时间来县城,自然也很少到家里来讨扰,如果有一天突然看到他们局促不安的坐在家里时,肯定是我的哪个表弟或者表妹生病,又来借钱了。父亲对此是不胜其烦,一家八口人的生活本来就捉襟见肘,还时不时要借些钱给舅舅们。说是借,其实也就是给,借钱就需要还,可他们拿什么还,父亲心里明白,他们日子过的烂散成那样,只有往进塞的钱,根本就没有往出拿的钱。而他们,本来也就没有还过。

      每当此时,舅舅们吃完饭,便低着头坐在凳子上一根接一根的卷烟抽,一言不发,父亲铁青着脸,也不说话。只有母亲无奈的看着可怜的弟弟,一边给他们添茶倒水,一边又讨好乞求的望望父亲。一段令人窒息的僵持后,父亲起身去了学校,往往临走时把钱交给母亲,舅舅们也就如愿以偿的“借”到了他们需要的钱。

        那时我年幼,有时看到舅舅们可怜的样子,心里就觉得父亲过于心狠,而现在,自己也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却时常能体会到父亲当时的无奈和艰难。其实他那点微薄的工资,在那些年不仅仅是维系了我们一家的生计,同时也间接负担了外婆和舅舅们的许多负担。家里的情况母亲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她也是有苦难言。娘家人源源不断的借钱,让她感到非常无奈,也对父亲和这个家感到愧疚,同时也觉得越发在家里说不起话。“唉,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常常听见母亲望着舅舅远去的背影嘴里喃喃的叹息。但终究是一母同胞,不能授之以渔也只好授之以鱼,别无他法。

  舅舅们借的钱,在十几年后还了一些,当然也只是象征性的做了了结。那时他们子女大多成人,生活也有了根本的改善,但此时的这些钱,早已不像从前那么珍贵重要了。也许是还了部分钱,他们觉得似乎两不相欠,至此以后家里清静了许多,除了每年正月非得走动以外,我几乎在一年里见不到母亲娘家人的身影,而且通常都是在正月初三四由我的弟弟妹妹们礼节性的提着一些包装夸张内容让人哭笑不得的礼品盒匆匆的来到家里,稍作寒暄便起身去了二舅家。

      我不清楚他们何故连一顿饭也不愿意吃,但是心里明白这次到访或许并不是因为亲情的缘故,只是迫于世俗,是礼节性的到访。我想也许当年舅舅们借钱时可能对父亲铁青的脸色深感憎恶,回家对舅妈夸张的诉说他们在我家如何低三下四的等待、如何受到父亲和母亲的冷落时被他们听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至于在他们幼小的心里产生了同仇敌忾的心理。我甚至可以想到舅舅们每次拿钱回家后对舅妈诉说完所受的委屈后两人互相赌咒发誓的恨恨的说再也不踏进我家家门时的悲壮和凛然。虽然没过多久他依旧坐在我家院子里抽烟等候。

      亲戚们都太穷了,而且他们有借无还的习惯也实在使外姓旁人都不愿意借钱给他们。那几个家就是几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而他们借钱时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也只有这个大姐家,因为这个家有一个当教师挣工资的姐夫。

      每当我想到这里开始有些小情绪在体内翻滚时,心里立刻会有另外一个声音怯怯的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舅舅们不再登门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姐姐和姐夫报以深深的感激和歉意,早年多次从这里借钱多次化解了燃眉之急,如今实在不好意思面对日渐老去他们俩。于情于理,我更愿意让自己相信这才是真正的答案。虽然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设想好像站不住脚,我还是一次次的强迫自己努力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但总是举步维艰,思绪总是像是被石块砸碎的薄冰,支离破碎。

   

  我继而同情父亲,虽然他对舅舅们吸血鬼般的“借”钱的行为十分痛恶,虽然当年家里真的是在艰难的勉强维持生计,他还是一次次的把从牙缝里省出地分分厘厘都给了他们。

      刀子嘴豆腐心的父亲最终到了也没在舅舅们那里落下半句好,只落下了许多无情的埋怨。反到是一直冷眼相看袖手旁观的大姨和二舅,倒与乡下的兄弟们显的很是亲近,即便顶多也就平日里费些唾沫耍耍嘴皮,一旦谁家里真遇事,总是会摆出一副要钱没有的架势来表明态度,但他们之间依旧互通往来,尽显和睦。

      大舅三舅至此再没有跨进过我家大门一步,平日里经常走动的也就是姨和同村的二舅,当然还有至今依旧偶来借钱的四舅。母亲有苦难言,但也束手无策。我时常看见她偶尔独自呆坐,悄悄的摸泪叹息。

        七八年前,大姨和大舅三舅相继过世,母亲的五个兄弟姐妹们只剩下二舅四舅。如今二舅子女成人尽享天伦之乐,带孙子溜狗其乐融融,四舅依旧孑孓一身浪迹天涯。我常年在外,在大姨和大舅三舅在世时再未谋面,逝去时也终未相见,如今想起,倒也不觉遗憾。

 

  大舅和三舅,在他们在世最后的几年里再没有跨过我家的门槛,也没有再来看望他们的大姐。如今,反到是在他们每年的忌日里,年迈的母亲都要去四十里远的乡下,在他们坟头上掬土拔草,给他们送寒衣纸钱,未曾间断。

        最初母亲去上坟,父亲是极力反对的,但母亲总是坚决的拗着父亲一个人去,最近的这几年,父亲却也开始与她一同前往了,我想一方面他是担心母亲的安全,另一方面是他心中的那些结想必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消融解化了。

        人生一世,谁人不是为“逝者为归客生者是路人”而迷茫彷徨,谁人又何尝不是因“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而感到孤苦凄凉。宽待他人吧,任何恩恩怨怨,最终都会随着生命的逝去,烟消云散,随风而逝。善待周围人吧,人生短短几个秋,一路同行,彼此也都不觉孤单。

        这些年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陪着母亲去她乡下的娘家走一趟,当我兴致勃勃的对母亲突然提出这个想法时,我以为她会因为有我的陪伴而欣然同意,不料她却怔住了,眼睛空洞茫然的看着前方,过了许久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嘴里喃喃的说:唉,算了,去那里干啥,人,都走光了,娘家早就没了。虽然她这样说,但我明白对于我的提议她心里是欢喜的,同时也是期待的。倒是我,每年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错过了与母亲同去的时间,至今也未曾实现。母亲知道我忙,从不在我面前提前,只是有时回家听到她和别人说话,偶有说到娘家或娘家人时便特意对人讲:我儿有心,一直说要陪我去乡下走走哩!她言语里流露出的炫耀和骄傲,实在掩饰不住。而我却如芒在背羞愧难当,立刻暗下决心:下次回来一定带母亲去一趟。但每当离开老家回到西安,便又一次忘的一干二净。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总不能如愿,我也只好把陪母亲回娘家的念头放置在心中的一个角落里。时间久了,渐渐的心里倒也起了些许惦念和遗憾,偶有想起,竟觉怅然。

      不知今年,能如愿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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