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4日(木·周四)
如果飞在高空中的鸟,忽然觉得困了···
外婆生病了。听母上大人说,已经住院准备紧急开刀了。她今年已经86岁了。
此时此刻,我坐在飞机上,系好了安全带,戴上耳机,打算看一部新上映的电影,但怎么,也看不进去。
无论如何,也请一定要保佑她平安,健康。我在心里也不知道是在向着谁,只管祈祷。
我从小就是外公外婆带大的,印象中,母上大人一直在忙,我也很少看到父亲大人的模样,只是偶尔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问我想要什么没有?考试考得怎么样?要听外公外婆的话···之类的。这些问题在一通电话里反反复复,像是要拖延时间,好让那一分钟显得更漫长,可这些问题太过简单,所以我的回答也很简单:没有,还好,噢知道了。我的这些回答就也在电话线里头翻来覆去。
外婆是信奉佛家的,每逢初一十五,一定会带着我去镇上的庙里上香。提前一天晚上,她就会反反复复地和我说,明天早上4点就要起床,你要是起不来,不去也没有关系的···哎丫头,明天4点钟就要起早,你要是起不来,我就一个人去···明天
有的时候,她就这样一边摸着我的小腿肚子,一边碎碎念地睡着。
第二天,我定会准时起床,那个时候,我还不会使用闹钟叫自己起床。
而外公,我总是和外公一起睡,因为我要听他给我讲故事。他喜欢讲杨家将的故事,还有岳飞的故事,他是极其反对外婆每逢初一十五这样闹一遭的,但同样,也只是嘴上说说,外婆该去的,他也从来不勉强。他喜欢让我猜谜,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谜语,那么多个寂静得只听得到虫子叫的夜里,他的谜语一个接着一个的,我都猜不着。他从自己的口中听到谜底,就笑了。然后我就再没听到声响,看了看他一眼,眼睛还是睁开的,用我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一晃,就知道他是睡着了。是的,外公是习惯睁着眼睛睡觉的。
十岁那年,大人们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我说我要一个超级大超级厚的笔记本,大人们问我用来写什么。我说,我要把外公和我说的谜语都写下来,等我长大了,变聪明了,外公变笨了,再讲给他听。大人们都笑了。
记忆中,外公外婆是极其宠爱我的,但凡是我在认真写作业的时候,他们都是不忍心打扰的,可是,又想要和我说说话,于是就不停地拿吃的东西放在我的桌旁,一会儿一个苹果,一会儿一包糖,只要是看见有一样东西消了,就立马补上。有一次,我忽然说,想要吃藕粉,想吃得不得了。可是家里没有藕粉啊,外公二话没说,就披上外衣出门去了,过不多久,他的怀里就揣着一大袋藕粉回来了。于是外婆和外公两个人,就开始给我煮藕粉,
“不是这样,你水加多了,老头子···”
“没多,我还说少了···你快手别听,要搅拌起来,才不会结块。”
这两位老人家,就在那个下午,用给我的充充满满的爱煮好了一大锅藕粉,屋子里全是清香。
可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会儿一个脾气,我只尝了一口,就不要再吃了。
“你看吧,我说你煮的不对,不好吃了吧。”
“唉?怎么就不对了呢,哪里不对呢···”
他们就又争执了起来。
花费了一个下午为我熬成的一锅藕粉,那一天,全部都倒了。
他们丝毫没有责怪如此任性,孩子气的我,而是深深自责。
所以,很多年以后,当我看到有小孩子如我当年一样任性的时候,心里就会像是被扎了一把刀,隐隐作痛。然后,悄悄地去超市买来一袋藕粉,全部煮掉,只吃一碗,其余的,全部倒掉。
可是我的笔记本还没有写满几页,外公就生病了。也是突然就被带去医院,说是要动刀。11岁的我还不懂什么是癌症,什么是死亡,只是觉得医院这个地方充满了被机械化了的悲伤。我只想带我亲爱的外公,赶快逃离这个地方。可是他似乎已经瘦弱得无法跟着我一起逃跑。他离开前的最后那几天,他还是不忘给我讲谜语。但他说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说起话来也是吃力的了。于是我告诉外公,你不要说话,先休息,我回家去拿那本《杨家将》来,你听我念给你听。
外公分明是笑了,我就以为他说“好”。
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外公已经听不见我说话了。母上大人在一旁埋头痛哭,外婆合起双手,一直在祷告。我才明白过来,外公的笑,原来是指,孩子,我可能等不到你回来了。
一怒之下,我将那写满歪歪扭扭字体的几页扯下来,撕掉。
我才不要你们!我要我外公回来,再和我重新讲。
母上大人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拼死挣扎,我记得,还咬了她一口。然后就跑出去了。
那天,我在大街上不停地走,脑子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只是知道要不停地走,后来才明白,原来自己是想去大街上把外公给找回来。
“我不要吃什么藕粉了,只要你,能回来就好。”
之后的十几年,我被带到了母上大人的身旁,她的生意也稳定了些,开始可以照顾我了,而且她说城市里的教育也比乡下要好。所以,这些年,外婆都是一个人过的,但她生性乐观,而且对佛祖无比虔诚,没有打牌的习惯,平时就是种种菜,养养花草,也喜欢和其他的老奶奶聊天,我们都相信她能长命百岁的。她年纪大了,开始走不了远路,也没有办法磕头了。于是每年过年回家,我都会替她去远一点大的庙堂,点一炷香,祈求保佑外婆平安健康。每次见到我,都好像是要把我吃进去一样地亲我,抱我,我心想,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是这样,永远把我当作小婴儿一般亲我,抱我了吧。
去远处上大学,她为我流了眼泪,她说:“儿啊,你想吃什么买不到了怎么办?”
“怎么会买不到呢,你看你又在胡说八道了,现在什么东西买不到呀”我安慰着她说。
“就是买不到。你能买到什么呀?”她用自己的逻辑,开始重复说着,那些近似于真理的话。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很多东西,就是买不到。我,又能买得到什么呢?
出国前,外婆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放,生怕一松手,我就掉进河里,再也上不来了。我说:
“外婆,你不要像个小孩子嘛,就和上大学一样啊,每半年,我还是会回来看你一次的啊。你老只要健健康康的就好,知道不?”
其实,我早已经把她当成小孩子了。
“这些钱,你拿着,慢慢花,孩子,在外面一个人很辛苦,想家了就回来,知道吧?”
外婆塞给了我几个一块钱的硬币,放在我的手心,沉甸甸的。
我心想:“外婆真的成小孩子了,几块钱能买什么呀?”于是就放进了钱包的夹层,作为对外婆的念想,从来没有动过。
但知道后来,我好几次,都是在特别窘迫的时候,因为这钱包夹层里的几个一块钱硬币,才得救。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外婆才不是小孩,是我,一直是个小孩,没有长大而已。
下了飞机,从浦东机场开始坐车,直接奔向医院,心中十分惧怕,害怕外婆再也看不到我长大的样子了。
推开门,病房里很安静,我看到,外婆睡得十分安详,我不忍心打扰,一旁的母上大人也趴在床边睡着了。我正准备坐下静静等待外婆醒来,
“儿啊,你来了!”
外婆熟悉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有力,像是一双结实的臂膀紧紧将我抱住了一样。
“外婆,是我,我回来了!”这次换做是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谢天谢地,外婆的手术很成功,医生都感叹,老人家意志力很坚强,心态也很好。我听了,就在一旁咯咯地笑。
外婆睡着的时候,我就在病房看电视,我短信告诉小喵,我正在医院看海绵宝宝,并发了坐标。1个小时后,她就赶过来了。带了几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几个温热的馒头,还有保温杯里的桂圆小米粥
小米粥是给外婆的,苹果和馒头,我已经吃上了,因为她料到,这个时候我应该是饿了。后来,她就陪我在医院,看海绵宝宝。小喵的微信头像,经常是海绵宝宝。从大学的时候开始就是,现在也是一样,从来没有变过。
晚上,小喵就回家去了,说明天会再来。我说明天我外婆就出院了,外婆笑着说:“是啊是啊,不要来了,来一趟挺不容易的,明天我就出院了。”
小喵笑了笑,就提着空的保温杯走了。
当天晚上,我就39度高烧,浑身发抖,赶紧去看医生,说是病毒性感染引起的发烧,症状像是中毒,多半是由吃东西引起的。
虽然很难受,但还是哭笑不得忍不住笑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弄不清状况,有一个病人还不够吗?再添一个?而且,小喵是故意想要谋害我吗?这又是什么情况。
但我心里分明清楚,多半是因为医院里细菌太多,我吃馒头的时候感染上了病菌,我那矫情得不能再矫情得胃怕是抵御不过,就产生了刚才的症状。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没过多久,烧就退去了。医生给开的药,一粒都还没有吃呢,我的病,就全好了。
第二天,外婆也出院了。母上大人亲自去接外婆回家的,她放下繁忙的工作,忙里偷闲休息一天,专心做菜给外婆吃,也给我吃。
我把小喵叫了过来一起吃,她又带了很多猕猴桃和葡萄过来,我开玩笑地说:”你这个学生就不要次次带礼了,等你以后赚钱了再孝敬我哈。
她就笑了,低声说:“没事,反正没有多少钱。”
那天中午,吃了很多饭菜,记忆中母上大人烧菜并不好吃,但这次却有大大的长进。有可能,是我以前没有长心,领悟不到她饭菜中的爱,但现在,开始长心了,便能慢慢体会到,然后开始知道爱了。
吃完饭,我就拉着小喵去一个僻静的园林,所谓僻静,指的是并不十分有名,游客不多收费便宜。虽然有很多话要说,但我们两都没有说什么,一路上,我们的耳朵是清静的,心里是安静的。停下来喝茶的时候,我看着小喵发呆,明白了“安静亦是真诚”这个道理。希望从今往后,我们都能以真诚对待彼此。
第二天,我就要走。外婆送我到门口,让我千万放心,一定要我答应她:在外好好照顾自己。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是啊,外婆,我已经长大了一些,但有些话,却再也说不出了。
小喵送我到机场,登机前,她送我一根银制的项链,那是一颗雪花,简单小巧,链子的长度刚刚好,使得那雪花落在我两根锁骨的中央。我和小喵也没多说说什么,只是用心说了一句:“谢谢。”
又回到了成田机场,已经晚上9点了,要抓紧时间不然就赶不上电车了。谨慎地选择方向,跟着指示图标,终于让我找到,然后上了车。
车里,有的人在睡觉,或者正打哈欠,而只有孩子,把鼻子贴在窗上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处的“雪花”,给母上大人,小喵都报了平安。
喔,这么快,就养成了一落寞一发呆,一不安一不勇敢就摸“雪花”的习惯。还是要镇静还是要勇敢。
如果飞在高空中的鸟,忽然觉得困了,那么,叫醒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