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有两大版本系统:以万历本《金瓶梅词话》为代表的“词话本”系统和以崇祯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为代表的“说散本”系统(张竹坡评本以崇祯绣像本为底本,亦属说散本系统)。关于各版本之先后关系,学术界普遍认为“词话本”早于“崇祯本”,“崇祯本”是据“词话本”所改。“崇祯本”对“词话本”的部分内容做了改动与增删,其中最明显的改动在第一回:由原来的以“武松打虎”开篇改为以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开篇,这个改动使《金瓶梅》改头换面。
对于“崇祯本”的改写,不少人持肯定意见,比如刘辉先生说:“绣像本(崇祯本)故事情节发展更为紧凑,行文愈加整洁,更加符合小说的美学要求。同时,对词话本的明显破绽作了修补,结构上也做了变动,特别是开头部分,变词话本依傍《水浒》而为独立成篇”(——《金瓶梅版本考》)。
黄霖先生也认为:“崇祯本的改定者并非是等闲之辈,今就其修改的回目、诗词、楔子的情况看来,当有相当高的文学修养。”(——《 关于金瓶梅崇祯本的若干问题》)。
刘辉、黄霖二位先生都是“金学”名家,他们肯定“崇祯本”、肯定改写者的看法很有代表性。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词话本”更好。关于“词话本”与“崇祯本”的优劣问题及对两个版本的总体评价是另一个题目,本文不做探讨,本文仅就“崇祯本”对“词话本”第一回的改写提出意见。
“崇祯本”第一回的改写,确实淡化了《水浒》的色彩,西门庆的早早出场也彰显了其全书主角的地位,这些都使得《金瓶梅》更加“独立”,但是,这并不说明如此改动没有问题,更不说明改动后的“崇祯本”是“词话本”进化升级版。《金瓶梅》人物个性鲜明、语言生动、情节繁复却不乱,而“崇祯本”第一回的改写让人物蜂拥而至,且使人物个性丧失、言语无味,情节更是漏洞百出,这些是“崇祯本”第一回改写存在的主要问题。
一、人物蜂拥而至,密集出场
“崇祯本”第一回安排了很多人物出场:有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天化、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卜志道、白贲光、花子虚、吴月娘、李娇儿、卓丢儿、桂卿、桂姐、玳安、来保、来兴、应宝、李瓶儿、吴道官……还不算武松、武大、潘金莲等人,这样写给我的感觉就好比:在你出生的那一天,这一生和你有关的人、将对你产生影响的人都要来和你见面,这不符合事实和常理,实际情况是:你三岁时,认识了一些人,十岁时,又认识一些人,而直到二十岁,某些人才会出现……这才符合实际。所以“崇祯本”在第一回就使人物蜂拥而至的做法脱离了实际,也违背了常识。
而“词话本”要好很多,人物随着故事的发展自然而然地出场,西门庆在第一回中根本就没出现,李瓶儿、应伯爵直到第十回才出现,可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全书中的重要地位,该出场时再出场,而不是为了凑人数都拉出来露个脸再赶回去。改写者从“伏脉”的角度考虑,试图在第一回就伏很多“脉”以照应后文,但又不会“伏脉”,“脉”本应是不动声色伏下的,但改写者笔力不济,把“脉”交待得过于显露,本应自然而然出现的人物蜂拥而至就是其表现之一,在这个第一回,改写者像是把“脉”递到你眼前说:看,这些是我伏的脉!改写者才思之陋,由此可见。
二、人物形象面目全非,情节设计不合情理
《金瓶梅》人物形象立体、个性鲜明、语言生动。经过“崇祯本”的改写,人物形象模糊到面目全非,语言也偏离了人物性格,从“什么人说什么话”到看谁不像谁。另外,情节安排也多有不合情理之处。
比如写西门庆与吴月娘聊结拜的这段文字:
【这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屍。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着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别的倒也罢了,自我这应二哥,这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些。”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西门庆道:“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正说着话,小厮玳安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
改写者对吴月娘的评价先是“秉性贤能”“百依百随”,实际上,月娘贤而非能,虽然性情温厚,但作为大老婆,着紧时也怼西门庆几句,并不是“百依百随”。紧接着当西门庆提出会友一事,月娘就很不客气,恰恰说明了月娘不是什么“百依百随”,改写者自相矛盾。西门庆本来只是想喝喝酒玩耍一日,可经过吴月娘的劝谏,反而更进一步,要和月娘口中的狐朋狗友结为异姓兄弟,而更奇怪的是月娘又说出了“结拜兄弟也好”这样的话,这月娘连那起“没良心的行货”来喝顿酒都反感,这会又说结拜兄弟好,改写者又一次自相矛盾。
据西门庆的说法,结拜是为了“明日互相有个靠傍”,这不符合西门庆的性格,西门庆是个靠自己的强人,并没有指望去靠谁,况且这几个人谁能靠得上?要说靠,他也是往上结交,往上靠。西门庆其实没有什么闲心扯这些,他的心思在搞钱和女人上,与这些一顿也离不开的主食相比,所谓朋友不过是无聊时的一点零食而已,他并不把这些人当兄弟(对应伯爵特殊一点),后来有一次会中兄弟白赉光来和西门庆提了一次聚会的事,西门庆很冷淡,道:【“散便散了罢,那里得工夫干此事?遇闲时,在吴先生那里一年打上个醮 ,答报答报天地就是了。随你们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西门庆的态度很明确:别因为这件事烦我。很不客气。小厮平安还因为放白赉光进门而被西门庆打得皮开肉绽。西门庆连参与都不想参与,会张罗和这些人结拜吗?所以改写者的这个所谓“热结十兄弟”的设计,本身就不合情理。
这一段中,西门庆评价应伯爵:知趣、使着顺手、做事停当。这个评价是准确的,但我要说的是:不应该评价。一部《金瓶梅》,上百万字,其间写尽了是怎样的“知趣”、“顺手”,我要让这一百万字告诉我谁是什么样的人,而不是你用几个字轻飘飘地告诉我,就好像要用十年、二十年了解、评价、感受一个人的好、或不好,而不是刚一见面,就让我相信他是怎样一个人。
这也是改写者的另一个问题:和盘托出,太直白,没深度。这个改写者胸中无丘壑,平铺直叙,比如应伯爵的出场就很平庸:这边和吴月娘说着应伯爵,那边“说着说着,就来了。”靠巧合推进情节,太笨拙。
像这样的粗糙的处理不止一处。接下来因应伯爵好几天没来,西门庆反复跟问应伯爵的行踪:【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
“昨日在那里,前日又在哪里?”无非是想通过应伯爵的行踪引出桂姐、卜志道二人,并由卜志道的病亡引出花子虚,再凑数结拜,同时引出李瓶儿……这也是之前提到的人物蜂拥而至问题的后遗症,因为要安排很多人物出场,改写者又没有写得恰当自然的能力,索性由一个人物带好几个人、好几件事出来,再把人、事进行简单粗暴地罗列。
另外,西门庆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常把勾栏当家的人物,况且这桂姐是李娇儿的亲侄女,也就是西门庆的内侄女,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怎会像呆瓜一样说“有这等事”?
这还不算完,【西门庆道:“结拜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
西门庆不小气,尤其和这些人在一起时,花钱的事基本都是他的,他从没有计较过这些小钱,或者说他很乐意,因为有钱、花钱、享受金钱带来的尊荣,是他的一个骄傲,所以西门庆犯不上为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钱而伸手,而且前面已经说过,西门庆志不在此,结拜都不会考虑,更不会想这些细小无益之事。
【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应伯爵拍着手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对你花二爹如此这般说:‘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
铺垫了半天,终于够到花子虚了,难得!以至于要用到“结拜须十个”“却教谁补?”来引出,然后花子虚的名字就呼之欲出,难为改写者了,我认为写小说对他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家与我家隔壁”是事实,但在这里是废话,因为与结拜之事无关,这又是改写者伏的“脉”。
应伯爵的“又有一个酒碗”这样的话,太浅薄,对西门庆也是个冒犯,何必说出来?改写者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所想表达的意思,就托应伯爵之口说出来,这也是一种说教,应伯爵不会这么说话。
“二爹不在家,就对二娘说”,好像预知花子虚不在家一样,无非是要引出二娘李瓶儿,而且西门庆不会吩咐这么细,也不会一句一句教玳安说话。果然,二爹很配合,不在家,二娘接待,玳安回复西门庆:【“二爹不在家,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至期以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说毕,又拿一盏茶吃了,二人一齐起身道:“哥,别了罢,咱好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资来。”应伯爵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日可要叫唱的?”
李瓶儿的喜形于色和表态不正常,因为这种男人间的社交活动和女主人关系不大,知道即可,没必要“好不欢喜”以至于还要“撺掇”男人一定要去,就是为了写出她看重西门庆才如此表态,西门庆这边也表态,夸李瓶儿“伶俐标致”,这是改写者设定的西门庆与李瓶儿通奸的伏笔,我认为,这个改写者应该先看看《金瓶梅》再动笔,看看《金瓶梅》是怎么讲故事的,既然都敢动笔改写《金瓶梅》,那应该也读过几遍吧?读是读了,你学到了吗?没有!因为你连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都没整明白,比如应伯爵,应伯爵精明透顶,脑袋转得快,考虑事情很周全、说话办事也很妥帖,像“要不要叫唱的”这样的事,如果想问早就问了,或者不用问,他自己就酌情安排了,何至于像个忘混蛋一样走了又回来问一句?这不是应伯爵。
这样的没话找话,味同嚼蜡的拼凑文字在“崇祯本”第一回比比皆是:过后应宝送来结拜的“分资”,【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只见玉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怎的起先不说来?”随即又到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
西门庆去看卓二姐,刚走,就被月娘叫回来,这与之前及之后月娘关心卓二姐病情的描写相矛盾,可笑的是,月娘把西门庆从卓二姐病床前叫回的原因仅仅是让他看一眼刚才应宝送来的各色银子而已!按照月娘对那起狐朋狗友不屑与反感的态度,月娘对这些银子也该是不屑一顾,而这里则对这些银子颇感兴趣,还因为这些银子特意叫回了西门庆,这不仅与吴月娘的原著形象不符,也与本回改后的吴月娘形象不符,看来这个改写者真的很随意,没准只是梦中随笔,没必要生气。
【吴道官说道:“疏已写了,只是那位居长?”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道:“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谢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门庆再三谦让,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爵,第三谢希大,第四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
应伯爵说的“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和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这样写太浅薄了!如此直露并不是什么一针见血,是低能的表现。还有改写者当笑话讲的应伯爵“应大哥应二哥”言论很无聊。如果结拜,西门庆必是老大,西门庆不会推,也不用谁“逼勒”劝进,自然也轮不到应伯爵说什么应大应二之类的话。
正喝着酒,月娘谴玳安来叫西门庆,说卓丢儿病重,叫他赶快回家,西门庆因此离席,这时花子虚说出了他在此回中的唯一一句话:“我也要回家”,这个花子虚真的是后兄弟,几乎零介绍出场、零印象退场。西门庆中途离开是有原因的,但花子虚要离开却莫名奇妙,虽然没有什么理由,西门庆竟也同意了,还为他开脱:【“他家无人,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西门庆的解释也莫名奇妙,不知嫂子在家疑心什么,没有交待。
更莫名其妙的是卓丢儿根本没什么事,是月娘不想让他在外面瞎缠而编的瞎话!结拜是早就定好的事,也算一件比较正式的大事,没必要非给搅了不可,吴月娘不是这样的人,西门庆在妓院一住半月不回家也是常有之事,月娘都管不了也不去管,又怎么会在没有什么事的情况下非得把出去喝顿酒还在兴头上的西门庆叫回来不可?而面对月娘这样的诓骗,西门庆竟一点反应都没有,乖乖地听训“连日守在家”。
以上是对“崇祯本”第一回“热结十兄弟”部分内容的意见。回到本文之前提到的刘辉先生、黄霖先生对“崇祯本”及此回的评价。刘辉先生说:“绣像本(崇祯本)……更加符合小说的美学要求。……特别是开头部分,变词话本依傍《水浒》而为独立成篇”。黄霖先生说:“崇祯本的改定者并非是等闲之辈,今就其修改的回目、诗词、楔子的情况看来,当有相当高的文学修养。”
刘辉先生说的小说美学要求我不懂,“独立成篇”倒好理解,可是从“崇祯本”第一回的改写效果看,独立成篇重要吗?为了独立成篇,而使人物面目全非、情节漏洞百出值得吗?黄霖先生说改定者“并非等闲之辈”“有相当高的文学修养”,这个我要怎么理解?当然二位先生是针对“词话本”与“崇祯本”整体而言做出的评价,对此我没有研究,但仅从(经具有相当高文学修养的非等闲之辈改写的)第一回来看,“崇祯本”是非常失败的改写,改写者无小说家之才,文笔拙劣,胡编乱造,使大俗亦大雅的《金瓶梅》蒙上一层尘土,降低了《金瓶梅》的品质和档次,不过也正因为有了这层尘灰,反而更衬托出原作者的高明和“词话本”的可贵,只要拂去这层泥灰,就还是那好好的《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