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由于爸爸的妈妈和妈妈的爸爸妈妈都在甘肃省泾川县丰台乡，所以每年都要去泾川好几次，一来是他们客居他乡应该时常回去探望老人，二来是农忙时节需要回去帮老人干点农活，毕竟奶奶和外公外婆年纪都大了。
爸爸说：“明天咱们回老家。”
爸爸妈妈是安口陶瓷厂的工人，我打小就在工厂里面生活，所以回老家对于一个见惯了混凝土建筑和路面的孩子来说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那里远离了机器的轰鸣与城镇的喧嚣，静谧得可以听见所有虫儿鸟儿的叫声，舒畅得可以闻见所有花草树木的清香，自由得可以尽情地在涝坝里面甩泥巴、摸泥鳅……当然还有一件特别特别开心的事，就是可以坐公共汽车了，车上汽油的味道特别香醇！趴在车窗上看一座座山、一棵棵树、一栋栋房屋都向后奔跑……瞧！汽车屁股后面还跟着好大一团土雾，把匆匆忙忙奔跑向后面去的山啊、树啊、房屋啊什么的都给湮没了！还有行人！看见汽车过来的时候都忙不迭地捂住嘴巴往路的两边跑，最终还是难免消失在土雾之中……哈哈哈，太有趣了。就这样一路看着、想着、跳着闹着，不一会儿就趴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虽然一路颠簸，没想到居然还睡得挺香，妈妈说有好几次颠起来头都已经撞到车顶上了我也没醒，呵呵，她哪里知道我在梦里早已在故乡的平原上撒欢呢……
欢声笑语中的乡间小路
随着“嘎吱”一声刹车作响，朦胧的睡眼龇开一条缝，就只见自己在爸爸胳臼的夹抱下随着汽车的惯性在人群中向前冲去，妈妈则提着大包小包挤在后边。我一个激灵：到了！出溜一下挣脱爸爸夹抱，钻到了车门边上，噌的一下跳出车外，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从人群当中挤出来。随后就在乡间的小路上，可见一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两个大人大包小包的在后边追。一会儿撒一把土，一会儿揪几朵花，一会儿落到了后面又匆匆往前赶，只听见妈妈时时在喊：“慢点儿！慢点儿！”爸爸总是呵呵地笑，还不时提醒一句“看！蝴蝶！”灿烂的阳光下，笔直的小路上面泛着稀松的面子土，带着两行茂密的白杨树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金黄的麦穗弯着腰在偶尔的微风中沙沙作响，“知了”扯开了嗓子“吱吱”歌唱，“噗嗤”一声一群麻雀应声而起，远处浓绿之处升起袅袅炊烟。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我们一家人就像无线谱上闪动着的音符，活泼欢快地向前跳动着。
绿荫绕宅 杏子飘香
随着那缕炊烟越来越近，依稀可以听见几声犬吠，爸爸说马上到家了。抬眼望去，只见在绿荫环抱之中撒着点点金黄，其间有一座两人多高的土墙如堡垒似的掩映其中，墙体下宽上窄，墙上布满黑绿色的青苔，一道道砌压的横纹清晰可见，斑斑驳驳无不尽显它岁月的痕迹，听爸爸说砌墙用的都是黄土基块，是匠人们在模具上一锥一锥砸出来然后砌上去的。我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听懂。再看墙下黄花遍布，丛中熟透而落的杏子个个张着口，飞奔到树下刚想捡起一颗来吃，只见摔成泥酱的杏子吸引着无数的小蚂蚁、小虫子熙熙攘攘撺掇着，便悻悻作罢，抬头看那落杏之处，颗颗杏子黄中透红，顿时馋虫上脑，挪不动步了。爸爸适时上前踢树几脚，噼里啪啦便落下几颗，遂附身黄花丛中去寻，其实早已和先前掉落的那些杏子分不清了……
“走吧，放下东西再出来玩。”在妈妈的催促下，我们转过墙脚就看见大门了，门前有场（cháng），场边的三棵大核桃树如大伞一般笼罩着在门前，让出了一身汗的我们顿觉清爽了许多，日光从树叶与青皮核桃之间洒了下来，地上留下许多斑驳的光影，微风一吹，光影便跳动起来，甚是好看。爸爸说核桃树是他小时候奶奶为给他解馋种下的，而我更觉得奶奶是多么了不起，能把如此美景造在门前。不过如此美景并不能完全吸引一个孩子的目光，而是围在场边的一圈苹果树更具吸引力，虽然它们和核桃树一样都已经挂果，但明显比核桃大出了好多。刚想冲过去摘几颗苹果来尝，身后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奶奶弯腰拄着拐杖站在门后，“奶奶！”我立即转身扑了过去，什么杏啊、核桃啊、苹果啊一股脑全都忘了。
奶 奶
奶奶是一个小脚的老太太，每次见她我都会奇怪这样小的两只脚是如何支撑她那硕大的身躯的，不由得在爸爸妈妈与她说话之间多看了几眼。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圆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眉毛稀疏，眼睛不大，牙齿也缺了好几颗，眉宇之间依稀可以看出爸爸和她长的非常相似，一身黑衣浆洗得发白，一排状如梅花的绾扣从脖颈处整齐排列到侧襟下边，由于弯腰曲背的缘故，前襟很长，再加上两边开衩使得腹前空荡荡的，走路时前襟随步履而前后规律地摆动着。她膝盖微屈，裤管布满褶皱绾在绑腿之中，脚上是一双很小的敞口黑布鞋，脚背很高，颤颤巍巍地向前走，感觉她已经把全身所有的力量全部用在了这个枝叉做成的拐杖上。
箍窑，生我的地方
来到箍窑，奶奶便忙着做饭了。一进窑门就是炕，炕上铺着草席，摆着小桌，被褥早被卷在炕角，说话间我们全都上了炕。炕头高起一个台阶，是与锅台相连的，站在炕头可见一口大锅和一口小锅程黑发亮，那口大锅真的好大，我感觉它装满水后自己在里面洗澡都没有什么问题。锅台左侧放着一个风箱，奶奶坐在灶台后面一拉就“呼”的一声，拉到头再推，“啪”一声脆响之后又“呼”。所以整个窑里面除了说话声外就只听见规律的“呼——啪——呼——啪”，随着“呼—啪”声火苗呼呼地从灶门里面窜出来，乎大乎小，窑里面的光线也随之乎明乎暗。火光映在奶奶脸上，她那布满褶皱的脸就显得更加沧桑了。她熟练地添上一把柴火，顿时青烟从灶门之处飘散开来，和着锅里冒出来的白雾弥漫在空气之中，所有人便马上轻咳起来。我早已被熏出了眼泪，刚跳下炕去，想跑出去打杏子、摘苹果，却被妈妈一把拉住：“别乱跑，看看，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妈妈的一句话让我对这个窑由然生出一种不同的情愫，这一刻的画面也随之定格在一个孩子的脑海之中。
神奇的“柳抱槐”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出发了，今天要去外公外婆家。爸爸骑上“二八”加重自行车，据说这个自行车是妈妈的嫁妆，它的确是能载重，我坐在车的横梁上，妈妈坐在后座，一家人挤在上面也不会感觉吃力，反而轻轻松松地驮着我们向外婆家驶去。外婆家离奶奶家不远，骑车也就二十来分钟的样子，不一会我们就来到外婆家前面的大涝坝前。这个涝坝是特别有意思的，因为这里长了一棵奇特的树，那就是在柳树的树芯里面长着一棵槐树，两棵树非但不枯不死，而且还长的特别茂盛，人们都将它称之为“柳抱槐”。它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壮，斜斜地伸向水的中央，柳枝轻柔地垂向水面，倒映其中，和周围洗衣妇女、嬉水孩童一起构成了一幅优美的画卷。妈妈说她小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棵树了，据说是原来柳树里面住着一个什么妖精来着，有一天突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一个炸雷劈开柳树捉走了妖精，后来人们发现一棵槐树从柳树的树芯里面长了出来。这个传说虽然无从考证，但造物主的神奇也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因此多年后每当我经过这里，都忍不住看上几眼，然后想起这幅画面和它背后的故事。
外公外婆家的地坑庄子
“柳抱槐”不远处就是外婆家了，站在路边放眼望去，除了许多树木之外，是看不到房屋和人家的，这里的人们都住在地坑里面，外婆家也是如此。先经过一个大场（音cháng），场边有一米多高的土墙，虽然不似奶奶家院墙那样高大厚重，但它同样久经岁月。趴在土墙上向下看，院落与地面落差有近十米，让人心惊胆颤。院中也有座土墙，它把院落分成了前后两进，前院住人，后院圈养牲口。土墙下树木林立，有枣树、梨树、柿子树、核桃树等等，都是外公种下给孩子们解馋的。大喊一声，就听狗叫，随即有人应声，外公外婆、舅舅妗子们都从窑里出来，招手让我们赶紧下去。随后外公与舅舅上来迎接我们，外婆与妗子马上做饭去了。在场的尽头有一个两米多宽，十多米长的巷道，坡度稍陡，是连接地面与地坑庄子的唯一通道，巷璧留有挖凿的锄印，十分光滑，巷道的尽头就是大门了。
进门之后右拐就进了院子，狗见了我们马上扑了过来，摇着尾巴东闻闻西嗅嗅，土墙下面有一个食槽，旁边挤满了争食的母鸡，还有几只公鸡并没有抢食，而是侧着头警惕地望着我们。院子边上就是一排窑了，窑的上面是我们下来之前经过的小墙，窑璧和巷道一样，也有整齐的凿印，但比巷道里的更整齐、更美观。窑口酷似立起的弹头，上部半圆被封成了一个小窗，下部左门右窗，窗上糊有窗户纸。这些窑有的用来住人，有的放粮，有的做厕所，有的蓄水，还有的圈养牲口，可谓功能齐全，虽然哪一口窑具体是做什么的现在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人力之强大，依然让我心存敬意。进窑之后就又坐在了炕上，大人们吃饭喝酒拉家常，小孩们则嘻嘻闹闹四处奔跑，一直闹到很晚才沉沉睡去，那种欢快的气氛至今让我难以忘怀。
看 戏
农忙之后，最开心的事情当数看戏了。戏台一般搭建在庙前的广场上，祭过祖、拜过神之后就可以开唱了。一般第一场是神戏，要唱给神看，所以基本上没什么人看的，为什么要先敬神和唱神戏呢？据说是因为一来为求本地来年风调雨顺，二来是要保一方平平安安。听说曾经就有戏班因为不信神的缘故，敬神不诚还没有唱神戏，在演上吊那场的时候果真把人给吊死了。所以唱戏对于孩子来说，除了开心就剩敬意和神秘了。
从第二场开始的时候，红纸戏报一贴出去，人们便各自携着凳子从四面八方赶来，小商小贩们也早早搭好了摊子，一时间小小的广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叫卖声、嬉笑声、锣鼓声和戏子的唱腔汇成一片，好生热闹。
放眼望去，孩子们全都挤在戏台边上，老人们则端端正正坐在戏台下面，青年们站在老人们的后面，妇女们围在小摊前三五成群话着家常，想看戏却没有挤进去的则全部蹲在周遭的树上、墙上、房顶上，黑压压的一片。
我自然也在人群之中钻进钻出，外公嫌我太闹，刚给我几块钱就都被我打发到小贩那里去了。几天下来，什么肉夹馍啊，醪糟泡麻花呀，荞麦饸烙啊，调凉肉啊都被我吃遍了。
捉虫 听月
孩子的快乐往往特别简单，所有的花鸟鱼虫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玩伴，用麦杆编成小笼子，捉几只蚂蚱、蛐蛐，挂在门框上；白杨树上捉几只天牛，拽着它的触须看它们拼命奔跑；在田间用老鼠笼子捉一只可爱的“巨狸猫”（花栗鼠），看它抱着两只小爪子吃东西，腮帮子鼓鼓的，有趣极了。还有掏鸟蛋、弹杏核、摸泥鳅、扣泥巴……田间树下、涝坝土墙到处是我们追逐嬉戏的身影。
入夜了，家家户户早已息了油灯，睡下了。我自然是不肯睡的，望着窗外月光洒落白银，树木房屋的轮廓清晰可见，好一个安谧静美的夜晚！听，蛐蛐还在歌唱，树叶随风沙沙作响，有一只什么鸟噗嗤了几下翅膀，不知是巨狸猫还是老鼠，咯嘣咯嘣嗑着玉米，喵的一声又传来一声猫叫，刺啦一声又是慌忙逃窜，远处偶尔会有人声，紧接着传来几声狗吠……这里的夜也许对大人们来说静得出奇，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却是演奏着华美的乐章。听着、听着，不知何时就已经睡着了。
回乡的时光是短暂的，匆匆几日我们便返程了。临别之际，外公外婆不停得往爸爸妈妈的包里塞着农产，奶奶则拄着拐站在村口默默地望着…望着…不知挥了多少次手，道了多少次别，才迈开脚步向前走去。已经走了很远，再回头，在路天相接的尽头，他们的身影还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