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一分钱憋倒英雄汉，这话一点不假。

       衡阳遇盗，一个严峻的事实摆脱到了霞客面前。由于随身携带的钱财和衣物、被装都被洗劫或者烧毁，他们继续前行的川资应该如何解决？让人捎信回家再捎钱来，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想去钱庄汇兑，可沿路上并没有这项业务。就算有，他们也没有现成的银票。看来，惟一的途径就是借钱或者募捐，可这谈何容易？

        霞客是个善良的人，一路上，他也得到了许多同样善良的人的帮助。他们中有和尚、道士，有普通的樵夫、牧童。有官员，有学者，更有无数朴素真诚的村民。同时，霞客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凡是得到别人的帮助，哪怕只是一饭之恩、问路之情，也一定以各种方式答谢。比如，这次在衡阳遇盗后，衣不蔽体的霞客得到素昧平生的戴宇完解衣济困。霞客找遍全身无物可以拿来酬谢，猛然想起发髻中还有一根银耳挖，便毫不犹豫地取出送给戴宇完。原来，霞客本没有用簪子束发的习惯，这次出行前到苏州的时候，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从福建返回钱塘江边时，身上带的银两已经全部用光了。这时，他从发髻中找到一根银簪子，便剪下其中的一半付了饭钱，用另一半雇了轿子，就这样，勉强赶到故人昭庆寺金新月那里，解了危困。于是，霞客特意在苏州买了银耳挖，一来可以代替簪子束发，二来也可以作为备用金，以备不时之需。在江上遇盗，整个人栽进江中，幸好有耳挖束发，才没有让头发散开。那个不幸遇难的艾万可，据目击人说，他披头散发逃命，终因头发遮挡视线，逃避不及而丧命。看来，霞客的一个耳挖不仅救了命，还救了急。

     得知艾万可遇难的消息后，霞客特意赶到艾万可家中慰问吊唁，而后又去戴宇完家当面向他致谢。

     静闻同样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不仅严格恪守出家人的戒律，而且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霞客的重要书籍、手稿得以保存，同船的人不少财物被他冒死救下。面对别人的自私与无端指责，他以出家人的慈悲大爱不去计较。一路上与霞客同行，既有自己朝拜圣山鸡足山的理想信念，又有与霞客之间真挚的个人友谊。虽然辛苦，但以苦为乐，堪称知己。

        但热心归热心，善良归善良。二人的钱财一空，要想继续旅行，必须马上解决川资的问题。这正是，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霞客想到了老乡金祥甫。

       金祥甫是江阴城中金斗垣的儿子，跟随桂王分封来到此地。亲不亲是乡亲，美不美故乡水。二月初六日，刚到到衡州时，霞客就去拜访了这位老乡。没想到，刚刚几天时间，自己便遇此变故。看来，得麻烦这位老乡了。

        霞客想，找他，或许能解此燃眉之急。此刻，在衡州府霞客举目无亲，看来，除了去找这位老乡，也别无他法。

       明初规定：

         皇子封为亲王，授金册金宝，岁禄万石，府置官署，护卫甲士少者三人，多者至一万九千人，隶属于兵部。冕服车旗邸第，下天子一等。公侯大臣伏而拜谒，无敢钧礼。亲王的嫡长子，年十岁，即立为世子。长孙立为世孙，冠服视一品。诸子年十岁，则封为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长孙为郡王世孙，冠服视二品。诸子授镇国将军，孙辅国将军，曾孙奉国将军，四世孙镇国中尉，五世孙辅国中尉，六世以下皆奉国中尉。

           亲王的待遇，真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能比。

          衡州府包括一州九县，府治在衡阳县。弘治十二年，雍王府从四川保宁府迁至衡阳，正德二年雍王国除。桂王常瀛，是明神宗的第七子。万历二十九年，在衡阳建桂王府，天启七年（1627），桂王之藩衡州。根据明朝的规定，亲王府内可以置官署，金祥甫就是在桂王府官署做事的人。

        崇祯十六年，衡州陷落，桂王与吉王、惠王同走广西居梧州。也就是说，霞客在衡州遇盗后六年，衡州就被李自成的起义军占领了，尊贵的桂王也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广西梧州避祸。看来，霞客在衡州遇到劫匪也绝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二月十三日，遇盗的第三天，衡州府的铁楼门一开，无计可施的霞客便急急地进城赶到金祥甫的住所。霞客把自己在湘江上遇到盗匪的经过向金祥甫讲了一遍，并表示希望向桂王府借几十两银子，拜托金祥甫担保,事后,再由金祥甫回乡时顺便到徐家大院取银子还给桂王。

          金祥甫听完霞客的事儿，十分替霞客难过，并加以言语安慰，只是对霞客提出借银两一事，颇感为难。

          金祥甫说：“振之兄有难，小弟本应鼎力相助，只是我人微禄轻，实在没有这个能力，而桂王府也没有这个先例，我也不好开口向王府提这个请求。”

       霞客说：“祥甫兄，知道你确实为难，我也是情不得已。我现在在这里举目无亲，身边还有一个朋友、一个仆人，没有银两寸步难行。还望祥甫兄勉为其难。”

         “振之兄，现在形势动荡不安，我看你不如打道回府。从这里回江阴不算太远，我倒可以帮助兄筹措回乡的路费和衣装。”金祥甫说。

         霞客见金祥甫这样说，连忙解释，好像害怕被动人打发回家似地：“老兄有所不知，我平生立志要寻江溯源，探访大明的大好河山，半途而废绝不是我的风格。我这次出行本来家人就很担忧，只是由于我的坚持才勉强同意的。如果我回乡后再重新起程，他们知道我在半途遇到劫匪被洗劫一空，还差点丧命，妻子、儿女断然不会让我再出家门。我不想改变西游的志向，还望祥甫兄想办法让我们渡过难关。”

        金祥甫无奈，只好说：“好吧。既然振之兄这样执着，我会尽力去办。”

        霞客虽无官职，却也是大家出身，过惯了富贵生活，所以，对几十两银子也没放在心上。本来，他想向金祥甫个人借这几十两银子。不仅因为金祥甫在王府做事，他的弟弟还在东华门王府围墙下开了一间出售荆溪壶的店铺。荆溪壶是江苏宜兴烧造的陶壶，是最好的饮茶器具。金祥甫介绍说，弟弟的生意还不错。再说，自己的家在江阴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富，借这点银子，应该不成问题。但霞客担心金祥甫万一不方便借钱给自己，如果直接提出向他借钱，遭到拒绝反而不好再开口，因此，他才曲意请他担保向桂王府借款。

         大概金祥甫确实拿不出这笔钱，所以，他才表示可以向内司的众人求助，请大家共同捐钱帮助霞客渡此难关。这有违霞客的本意，因而感到很难为情。静闻和尚闻听金祥甫的想法，对霞客说：“我知道你难为情，就算我借的好了。我早想为自己常住的寺院购买四十八亩还愿的斋僧田，如果得到大家的接济，就作为我们西游的路费。等回家后，你再按照接济的钱数购买田地交给寺院，把各位施舍人的名字刻在石碑上，这样，大家都方便。”

        霞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按静闻说的去做。

       金祥甫安排霞客、静闻及顾仆在自己的住处住下来，并给霞客备办了衣物。而顾仆仍然蓬头赤脚，只能在金家守株待兔。

          自遇盗返回衡州府以来，有时下雨，有时阴天，就是没有晴朗的日子，正好似霞客此时的心境。

         金祥甫虽然答应为霞客筹借，但进展十分缓慢。二月十六日，金祥甫向内司打了个报告，说明了霞客的情况，并告诉霞客二月二十二日他召集众人筹款。但直到二十五日，还没有动静。后来，霞客从旁处得到消息，金祥甫已经筹到了一百多两银子。霞客委婉地找个机会问金祥甫，银子筹得怎么样了？金祥甫不好再拖延不办，便答应借给霞客二十两银子。虽然少了点，但总比分文没有强。霞客连忙立下字据，以二十亩田租的代价偿还。

       三月初二日，在遇盗二十天后，经过无可奈何的等待，霞客终于拿到了二十两银子。不至于让他的梦想在衡州断送。但静闻众筹的事依然毫无进展。他不死心，决定再等等。可已经焦急万分的霞客一刻也不想再在衡州停留。三月初二这天，他带着顾仆，拿上少量银两，开始登舟西行。

       衡阳遇盗，湘江惊魂。连日等待的愁苦，借钱的尴尬经历，让霞客心力交瘁。“硬汉”霞客生病了。三月初八日，早饭后不久，霞客突然腹部翻江捣海，疼痛难忍。当天，船行六十里，到了白水驿。

        本来，霞客想下船上岸去拜谢一下遇劫时慷慨解衣救冻的戴宇完，可是病体沉疴，竟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作罢。不过，船快到白水驿的时候，他还是勉强起身，坐在船头，看西方天际山峰横列如屏，不仅心潮澎湃。他在心中默默地责备自己，遇到这点挫折就有消沉之意，怎么能实现自己的宏愿？人生，谁又不会遭遇坎坷呢？

        霞客与顾行主仆二人，经祁阳县、永州府、道州、江华县、蓝山县、临武县、宜章县、郴州、永兴县、耒阳县，在湘南地区兜了一圈，于四月十六日又回到了衡州府，准备与一直在此筹款的静闻会合。

       霞客从柴埠门进入衡州府，到达金祥甫的住所。主人不在家，而静闻住在花药寺也没过来。向别人打听才知道，静闻等候内府的资助，以及刘明宇代借的钱款，到现在仍然没有任何进展。静闻整天在寺院里听人讲说经文，本来就四海为家，至此并不觉得日子难捱，竟然忘记了自己留下来的使命，以致于迁延一个半月，却浑然不觉。

       霞客不免大失所望。四月十七日，霞客还是忍不住向金祥甫过问静闻提出的筹款一事。此后，他约定了一条去广西的船。说好四月十八一定要走。到了四月十八日，船夫因为同伴没有到来，发船的日期改在了二十日早。正好金祥甫派人前来告知，内府已说服众人赞助的银两，总其是十二两，待不久收齐后一并交给霞客。霞客听惯了这样的话，也不以为意，心中并不抱任何希望。

      不应该拖的也拖了，不应该克扣的也克扣了，大概再无拖延的理由，这回金祥甫的承诺总算兑现了。四月十九日，静闻收到了内司资助的旅费，一共十四两银子。二十日一大早，霞客一行终于离开了衡州这个伤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