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一:母亲跟父亲吵架,正在切菜的母亲,将手中的菜刀狠狠地摔在案板上,出了灶火,进了里屋;
场景二:母亲手拿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说:勒死你算了!我本能地挣扎着往外跑;
场景三:母亲拿着扫帚条,为了打我,追着我跑出了村庄;
场景四:母亲用僵硬的毛巾狠狠地抽我的脊梁,依旧不解气,她用手拧我几乎没有脂肪的脸颊。
你肯定会说:你的母亲真是个狠毒的女人。你却不知道,曾经的我的确怨过我她,而今那些怨早已荡然无存,她留给我更多的是念想。
她不是一个伟大的母亲,身上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或许她也不是一个好母亲,但我依然爱她。
母亲不是我外婆亲生的闺女,是别人送来的。那时正逢六零年,闹饥荒。中原大地,青黄不接之时,人人都饿得面黄肌瘦,地里光秃秃的,树上的榆钱被捋得精光,甚至连树皮也煮了吃。
母亲不满两岁,她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上面还有五个孩子,一家老小,与其饿死,倒不如送人,说不定还能活下去。她的母亲也就是我亲外婆,把她送给我现在的外婆,家里那么多孩子,独独把她送了人。
这成了母亲这辈子都无法释怀的痛。成年后,我的亲外婆来找母亲,母亲死也不认,此事不了了之。后来,母亲说,不是怨,不是恨,怕伤你现在外婆的心。
被送过来的母亲,饿得奄奄一息。我外婆天天用红薯喂母亲,其他也没啥吃的,这已经算是家里最好的食物了,大人都舍不得吃。
外婆靠红薯养活了母亲,熬过了艰难的六零年。长大后的母亲从来不吃红薯,用她的话说是吃伤了,见不得!
外婆之所养母亲,是因为外婆改嫁过来,一直不会生,养了我母亲,后来又养了我的舅舅,也是捡来的。两个外来的孩子凑成了这四口之家。在新家,母亲活得像个公主,外婆拿当亲闺女,她有一个快乐幸福的童年和少女时代。
但母亲从来不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女子,十几岁的她,嫌弃外婆做的被子不好看,她自个把被子拆了,重新换上好看的被面。她心灵手巧,针线活根本不用学,一看就会,做出来的鞋子衣服,样样都拿得出手。
母亲和父亲两家本就认识,两家顺理成章地结成了亲家。
母亲对父亲一见倾心,但父亲心有所属,并不愿意定亲。母亲嘴甜,会说话,话到了我奶的耳朵里,甜到了心里。
母亲更是会来事,每次到父亲家,又是送鞋子做衣服,父亲一家人都很满意。
即便是父亲心里不愿意,独自一个人跑到母亲想退婚。一顿饭下来,父亲一声不吭地回来了。他也知道,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么好的人。
母亲不是个漂亮的女子,她的头发薄,自来卷,自然生成。母亲不白,五官平淡,相貌上来说,也就是一个平常女子。但在我看来,我认识的女子当中,最厉害的非她莫属。
其实,母亲的家境要比父亲好,父亲家里一穷二白,孩子众多。但母亲不嫌贫爱富,她喜欢的是父亲这个人,其他的都靠边站,这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跟父亲结了婚,日子一贫如洗。父亲教书,还下地干活。母亲四年生养了三个孩子,家里的活大把大揽,都是她在忙张。
生我的时候,正值九月,井水拔凉,她依然洗衣做饭,后来她的手一到九月就涩辣辣的。老天给了她最坏的日子,但这个女人为了自己爱的男人,无怨无悔。
她经得起岁月的历练和考验,但却经不起父亲情感上的摇晃。开头的场景一和二,就是母亲和父亲吵架时发生的。
母亲心冷至极,才会绝望地想要用绳子勒死我。但我知道,她也只是绝望,也只是走投无路才会如此疯狂。我恐惧害怕过,但我依然爱她。
特别是现在已为人母的我,不仅不会怨恨她,更多的是可怜她,心疼她。若不被心爱的男人爱着,那活着还不如一死,她是如此刚烈的女子。我从未像她这么热烈地爱着一个人。
好在父亲也只是心猿意马,并未做出什么错事来。母亲选择既往不咎,依然深爱这个男人。在她眼里,父亲高大,英俊,有才情,她愿意用一生去爱父亲。而父亲也终究懂得母亲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她心灵手巧,能干,聪明,有心计,勤俭持家,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女人。那时候,家里穷,但父母能干肯吃苦,日子也一天天变好。后来,我家盖了新房子,当时花了七千多,算是当时村里最好的房子。
我性格倔强,脾气坏,性子烈,随了母亲年轻时的性子。母女的战争从少年时期一直持续到黑暗的青春期。
我一直认为,母亲不喜欢我,偏心,我跟她犟嘴,从不服软。直到她恨极了,拿扫帚条抽我,于是就出现了场景三的一幕。
我还认为她见不得我好,不想供我上学,巴不得我早点下学帮她做衣服。于是,她一句无心之语,居然戳伤了我的痛处。我用最冷的话来还击她。母亲开始拿毛巾抽我,甚至拧我的脸,也就是场景四的状况。
即便是这样,我依然恶狠狠地怼她,也知道她寒了心。年少的我也是为了气母亲,当她跟我一样难过时,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后来,做了两个孩子母亲的我,才体会到了母亲的不容易。
辛劳之余,她还要面对一个性格暴戾倔强的孩子,哪有那么多耐心?生养三个孩子,我是女孩子,她肯定会优先选择供学习比我的弟弟上学。
虽然,她没有备下我上学的钱,但我上初中时,是母亲托人找的关系;高中时,我没考上高中,母亲主动花了三百块才买了一个普高名额。
我成了全村第一个上高中的人,还是个女孩。而村里,上一次上高中的,是我的父亲那一代人。此后一直后继无人,直到我这儿才结束。
考上大专,母亲二话没说,立马准备钱让我上。我成了村上第一个上大学的人,虽然不过是个大专,但母亲的骄傲溢于言表。
三年大学,她辛劳如旧,毫无怨言。这就是我的母亲,说她偏心,说她不想供我上学,连我自己都不信。
母亲一辈子做缝纫活,干了一辈子,还下地干活,从年头干到年尾,从未闲过。而家族里的事情,她也能处理妥当。一有事,很多人都愿意找我母亲商量,她俨然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包括亲戚也是如此。
她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帖周全,让大家都满意。以前听母亲说,啥叫说能?就是能把事情处理得四平八稳,人人都满意,都挑不出错来,做人四面净八面光。我私下认为母亲就是这样的能人。
对于家族里,媳妇不孝顺,对老人蹬鼻子上脸,或者搬弄是非的人,母亲向来心直口快,当面说道,毫不心慈手软,或者出主意给方法,专门治这种坏门风。那些心怀不轨的人见了她,也不敢造次。
身正不怕影子斜,夜半不怕鬼敲门!母亲天不怕,地不怕,爽朗女儿心。揣度人心时却心细如发,作为她的女儿,我连她十分之一都没有。母亲为人热情,真诚,性格大气,爱憎分明。
她常常出乎我的意料。我结婚时,母亲只字未提要彩礼的事情,她知道我所嫁之人穷困,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拱手他人,她也许会心酸,会不甘,但从未说什么。
一次回娘家,提起婆婆离世的事情,我说那时我怀着孩子,哭时间长了腰疼,不舒服。
我以为母亲会安慰我,她幽幽地来了一句:“恁好的婆子,你哭一哭也是应该的。我跟她照面不多,想起她,心里还是会酸酸的。”
母亲的心远比我想象中柔软,知道婆婆心善,对我也是实打实的好,才会如此说。
和母亲在一起时,时常是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有时候提起什么事吃亏了,母亲会说吃点亏不算啥,只要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就行。
她年过半百,心性也不似年轻时激烈,但却更加大气、智慧、通透,我时常自愧不如。
兄长与我早已成家,她又开始忙着带孙子孙女,更操心弟弟的婚事,时常是操不完的心。虽然说她身在农家,但人多事杂,一天到晚都没歇脚的空。
我生二宝时,母亲做了四套棉衣裳。后因孩子胖,衣服瘦,她又加班加点做了两套。没过多久,意外发生了。
母亲车祸离世。
听到之后,我的手脚开始泛凉,浑身开始颤抖。孩子刚睡,也没车,四百里地,居然回不去。我一夜未眠,哭哭停停。熬到凌晨五点,拖家带口一路打的打到家门口。
门口很多人,我抱着孩子径直进了堂屋。母亲躺在靠墙的席子上,穿着酱色的外套,脸蜡黄,额头上拳头大的伤口,近乎露出白骨,脸上有已干掉的血。我歇斯底里,泪如泉涌······
守丧七日。
临近过年,临终前母亲为自己买了新衣新鞋,说是因弟弟相亲为自己置办的。还有我买给她的保暖衣裤,未沾身,都一并放入了棺椁。
表妹说,母亲前几天还去了她家,买了鸡子拎过去。母亲为了多挣十块钱打零工,老板请吃饭,饭还未吃,竟出了车祸。
一切憧憬多么美好!还在劳作,还在惦记亲人,生命却戛然而止。
母亲离世后,我终日诚惶诚恐,怕我身边的人都被瞬间带走。我始终不能理解,像母亲这样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
村里的人无不为之叹息,就连邻村的人也来吊丧。有人骂道:这么好的人,命不该绝,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
父亲自我母亲离世后,经常失眠,漫漫长夜,如何熬到了天明?我不得而知。母亲的离世,对父亲来说,如同劫难。少年夫妻老来伴,没了伴,日子该多难熬?
有天晚上,我梦见母亲。她买了三条鱼,笑呵呵的,说要给父亲改善伙食。
后来,我也想通了,母亲这样走了也好,省得病榻前,失了体面,失了尊严。她那么一个倔强高傲之人,也许是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