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0

已别十四年

春天,苜蓿地里蓝色的小花儿异常的繁密。我的爷爷是个可爱又有点固执的农民。一辈子都长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同自己喜欢的人来往,最后长眠在这里,没有一点苦痛,他是个幸福的人。

我和爷爷之间的人生距离隔着近60年。小时候自然在他的肩头上看遍了故乡的天,故乡的田,故乡的人,看的最多的是春天开成一片紫的苜蓿花儿,记的最深的也是它混着青草味儿的香。家里养着一头老黄牛,爷爷负责每天喂它,我能干的事情也就是踮着脚把一根一根的苜蓿扔进它的料槽里。午睡起来的爷爷去山里割成捆成捆的苜蓿的时候,他会架着我在同样开满苜蓿花儿的野地里走出一条窄窄的路,然后把他的夹袄铺在地上做毯子,我就在那里摆弄一簇一簇的苜蓿花儿直到它们都变得蔫蔫的。在头茬苜蓿地里闲逛,会遭到爷爷的恐吓“小丫,草地里有小青蛇,你要是乱动它就会咬你”,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听他这么说就回回都咧着嘴哭两声。回去的路上,我坐在他背着的草捆上,能看见山包包上太阳一晃一晃地落下去。小时候,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下雨到处都积水。下雨天,大人都没什么事情做,就在家里偷闲睡觉。我就坐在厨屋的门槛上看院子里雨滴激起的水泡泡,门前一溜青砖已经长了绿绿的藓,很滑,要是不小心还会摔屁股,走的时候得屈膝弯腰,就连脚趾头都得用力抓着地。开饭的时候,我总是顶着因为潮湿长了霉斑的簸箕从厨屋小跑到堂屋,踮着脚推醒他跟奶奶,他知道是来叫他吃饭就慢悠悠地从炕上爬起来。我最喜欢看他喝汤时胡子在白色的瓷碗边沿蹭来蹭去,慢慢地灰白的胡子上就粘上很多亮亮的水珠子,“小丫,你盯着爷看啥?眼珠子天天盯着课本,还不累?”我就端着碗从炕这一头蹭到那一头去,挨着奶奶低头吃碗里的“面豆豆”[1]。日子真的一眨眼就溜走,再抬头的时候,院里的梧桐树已经落的七七八八的了。大清早霜还没褪去,我就跟他一人一个扫帚在扫一地的叶子了,一帚一帚,扫来堆在避雨的窑洞里等冬天落雪的时节烧热乎乎的炕。爷爷的话明显少了,但是他一声一声的喘息声我听的越来越清晰了。一早就被叫起来陪他扫叶子,我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偷懒的时候,看他呼出的气在胡子上结成水珠,我就心里偷偷地想:等我长大了,就不再在这么冷的天儿扫叶子了,我们也用城里人用的那种“暖气”。天气好的时候,我们爷孙俩爱在院子里晒太阳。爷爷有一把他年轻时候自己制的马扎子,听奶奶说他当时想当木匠。靠着墙跟蹲在太阳里,他就叫我去给他搬马扎子,然后就换我蹲在他周围用电池芯当铅笔在地上写在学校学到的字,他教我写他的名字——积厚。这些事情还记得,也许是因为那个场景重复过许多次的原因。脸红通通地小孩儿和穿着灰布马甲的爷爷在绵软的阳光里一晃一晃,地上的影子也一晃一晃……

天真的我以为他会一直躺在堂屋的炕上跟奶奶一遍一遍地说过去的事情,等着我叫他吃饭。时间在这件事上显得冷漠残酷。在爷爷的小丫长到会写他名字的时候,院里的梧桐树已被砍掉了,只剩了光秃秃的两个树桩子。远远地能看见远处的油菜地里一堆一堆黄灿灿的菜花儿,他已经病了两个多月了,身子骨虽然不好,可是人还是很精神,爱串门的奶奶也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出过门了,没什么消遣的两个人就在自己睡了大半辈子的炕上说那些我不知道的故事

苜蓿花儿才开的时候,我提着竹篮子采了来喂刚孵出来的小鸡,爷爷还在院子里帮我照看它们。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亲戚都来看望了他,唯独他最疼的小女儿没有来,小姑自从离婚后生活过的比较艰难,每次提到小姑,爷爷总是一阵接一阵地叹气。爷爷走的那天,我们在院子里给菜园子浇水,快近傍晚的时候小姑一个人远远地走来,我都没看清楚,他说,“小丫,你姑来了。去叫你爸”。在屋后地里忙活的爸爸,一听小姑来了,扔下手里的工具就往回家里跑,妈妈也跟着跑回家,我收拾完工具回到堂屋门口的时候,刚听到小姑的哭声就被妈妈吩咐去跟大伯说“爷爷走了”。一路上我脑子一片空白,以前天天陪奶奶串门走的这段路似乎长的没有尽头。等到我跟奶奶睡在厢屋的炕上时,奶奶像个小孩儿一样哭着跟我说“咱们不哭,咱不哭,你爷爷说‘好的很’,该见的人他都见到了”。

悲痛终究抵不过铺天盖地的睡意。第二天爬起来的时候,院里飞满了嗡嗡的蜜蜂。苜蓿花儿全开了,照常是要去山里割一摞一摞的苜蓿喂刚学会吃草的小牛的。爷爷的离开留给我的是常常久久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可是他下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我赶去学校参加无关紧要的学科测验,在那之后关于他许多次回忆里我都在问自己:“为什么非要去学校参加那场测验呢?”我想我应该只是不想听到那么多人在清晨的冷还没有褪去的时候聚在一起悲痛。

最近总梦到他跟奶奶坐在堂屋门口的太阳里笑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在他们面前跳皮筋。“小丫,别晃了,你把爷的太阳都晃碎了。”母亲说这是爷爷托梦给我,天气渐凉了,他老人家要添衣服……


[1] 炒制的豌豆大小的面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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