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里,我很喜欢“章鱼讲故事”,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喜欢看译制片的我,当年是邱岳峰、乔榛、刘广宁的粉丝,对动听有磁性的声线特别敏感且无法抵抗。
后来知道,他是播音主持专业的,在喜马拉雅上也是大咖。
先是声音,后来也被他的内容、风格吸引。
昨天听他读的一段《人生如一场滚落》,作者叫胡安焉。
镜头里的章鱼,诵读娓娓道来,表情若有所思,我听着,觉得好像写的是章鱼,又好像我,也好像我身边的人。
果然,章鱼说,我怎么觉得说的是我,我很能共情他。
于是,我去查了这个叫胡安焉的人。
原来他就是写《我在北京送快递》的那位网络作家。
写得很实在,是很多人(我曾经以为我这样的人是奇怪的)的嘴替吧
网上下载了全文,我分上、下两部分。
我把自己认为与他共情的部分设置为黑体了。
从2020年开始我就没有上过班了,在头三年里,只有一些零星的稿费收入,以及刚刚迈过六位数的存款。
不过,父母有退休金,不必靠我赡养,我又没有孩子,经济负担比较轻。除此以外,我当时的女友,也是现在的妻子,与我有相对一致的人生观,不讲究物质上的享受,从没向我提出过经济方面的要求。我们的生活很节俭,房子租金是每月一千八,已经住了三年多,平常自己买菜做饭,一年见几次朋友,每次花销几十块。
2023年,因为《我在北京送快递》的出版,我的经济情况有很大改观,但开销方面仍维持原来水平。妻子有时会调侃我:“你现在都是‘名人’了,我这个‘名人’太太得到了什么好处?”我就提醒她:“今年我们都吃过几次虾了呀!”——前几年因为拮据,我舍不得买虾,而且因为老买打折的冻肉,不幸翻过几次船,被她引为笑柄。
今年我又出版了两本书,因为之前那本反响还行,出版商对我更有信心了。不过我自己清楚,第一本书的题材自带社会关注度,不是我写得多么好,而是类似的作品太少。为了配合宣发,今年我先后去了西安、苏州、兰州、杭州、南京、深圳和四趟北京,以及在成都本地参加了几场活动。
妻子常对我外出表示羡慕,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羡慕,而是在借机向我表明:你现在可快活了,成天可以免费旅游。可是实际上,那对我来说只是出差,每次行程都很紧凑,从没试过在完成任务后多作逗留,更没有趁机游玩——不是没有这种条件,而是没有游玩的心情。
我发现自己每次出行只能设立一个目标,要不就是工作,要不就是游玩,但不能随时切换两种状态。
很大程度上,我认同钱锺书的观点:“如果你吃到一只鸡蛋,觉得好吃,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呢?”事实上,我这辈子从没以读者的身份参加过任何新书分享会,我第一次踏足这种现场活动,就是在《我在北京送快递》的北京分享会。天知道那天我有多么紧张和无助,不但完全缺乏经验,连想依样画葫芦也办不到,因为我还没有见过“葫芦”。后来那场活动不出意外地成为一段我不愿回想的难堪经历。
不过哪怕再笨的人,反复地做同一件事,终究还是能摸到一点窍门。后来我渐渐总结了一些经验,在公开场合的口头表达水平和胆量都有所提高;甚至有几次,对自己的表现还比较满意。但总的来说,和读者在线下见面,或在线上以视频、语音等形式,作即时的口头分享和交流,对我来说都绝不是一种享受。
我经常在事后为自己不如意的表现感到懊恼和羞愧,有时甚至无法释怀。我只有安慰自己:谁都想优雅地挣钱,但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为卖书而出丑并不丢脸,何况这要比送快递轻松多了。这本书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能多挣些钱的机会,我想尽量把握。但我也不是什么钱都挣,至今为止找到我的和写作无关的商业合作,我全部都婉拒了。
从前,我只能在互联网上维持一点尊严,在网下就是个被人看不起的Loser;四十岁了还在送快递,尽管有赖社会的进步,多数人对我还是客客气气,但那并不是真的尊重,而只是人们在物质水平提高后对体面的需求。说到底,谁会关心像我这种人的内心感受和想法?可是忽然之间,因为出版了一本书,我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关心和重视,甚至有不少年轻读者向我请教人生规划的问题,可这恰恰是我完全无知的领域。
假如今天我做成的事情,是通过深思熟虑地规划、锲而不舍地争取、艰苦卓绝地拼搏和百折不挠地坚持而获得的,那么我愿意把这些经验和读者分享。可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容易放弃的人,我不具有大多数积极上进的品质,说好听点是随遇而安,说不好听就是得过且过——我可以坦然接受自己一事无成。
如今我觉得,不应强调我在写作上有多年积累,我写得太随性,并没有多刻苦,只是很多比我有才华且刻苦的作者没有交上我交上的好运。对我的“成功”起主要作用的,并不是写作水平——虽然水平也很重要——而是机会幸运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颜回短暂的一生并无功业建树,孔子却自称“弗如也”。我一直都相信,一个人的价值首先取决于其内在,其次才是他做成了什么。幸运永远是稀有的,否则就不叫做幸运了。我知道还有许多值得尊重的人,因为没有获得运气的眷顾,毕生都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命运的赏惩竟如此随意,仿佛在奚落人们对公正和严谨的渴求。绝大多数金子都没有机会发光,只是生生世世地深埋在地底。
我不认为命运有多公平,尤其是在自己成为幸运儿后。名誉的分配机制如此马虎和草率,名不副实的人必定比比皆是,所谓的名誉不过是虚妄之物。
几年前人们对我喊“小哥过来一下”,现在却礼貌地招呼“胡老师这边请”——对于这种变化,我虽不至于感到羞愧,但也没有觉得荣幸,而只是感叹世事无常。因为对我人格起塑造作用的,不是最近两三年的顺利和满足,而是过往十几年的不堪和窘迫。我对人生有些消极的观念和想法,并没因过上了“好日子”而改变。
有两种矛盾的意志同时作用在我身上:一种是对现实的深刻敌意和对社会的本能疏离,另一种是当必须与人打交道时,内心难遏的想要迎合和满足对方的冲动。正因为难遏而要遏制,有时难免用力过猛,突兀而粗粝,冒犯到别人,自己也愧疚,总之横竖心里都不舒服。
从去年至今,我参加了一些活动,认识了不少新朋友。不过总的来说,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我发现自己确实不喜欢社交,也不想和更多人建立交情。我克服不了人际交往带来的障碍和焦虑,有时只为回复一条简单的信息,也要经历内心的煎熬,反复纠结于措辞的语气和分寸。而拒绝别人的请求对我来说更是难事,有几次因为对方实在太热情和执着,我只能说服自己去参与不感兴趣且费力的活动——生命本该用来虚度,我却半推半就地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今年开始我拒绝了不少活动邀请,有些是自己拒绝的,有些是编辑帮忙的。去年因为频繁外出,从酒店捎回来的牙刷已够我用两三年。不久前一个朋友问我,现在你不想去参加这些活动,等将来没有机会去了,会不会又反过来想去参加?我说,那只有等到将来才知道了。其实我心里很确定:不会。
假如挣到足够的钱,我想过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我身上原本就不强的社交欲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已变得越发稀淡,现在更喜欢安静地独处。不过,我已经不是单身,不能想去哪就去哪,隐居倒是没问题,毕竟还可以隐于市,但妻子明确反对与世隔绝,她放不下便利的菜场、公园、图书馆以及三甲医院……或许我们将为此展开漫长的拉锯和博弈。
坦白说,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很难被大多数人接受,我看了一些网上的评论,发现不少喜欢我的人,其实误解了我和我的经历。我不是一个社会观察者,对社会问题兴趣不大;也不是一个目标明确、意志坚定的奋斗者,最后实现了理想。我只是一个长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内心拧巴且疲惫的自省者。作为幸存者偏差里的那个幸运儿,我无法认同“通过写作改变命运”这样的叙事。但读者怎么看我、媒体怎么报道我,并不全由我控制。在私下的交流里,有读者对我感到惊讶,他们从我书中获得了积极的力量,却不料我本人是那么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