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出生于帝王之家的孩子,命运的萌芽并非源自接生婆进门时的那一刻,早在母 亲子宫内尚是液体的时候便已经是危机四伏了 。
相当长的时间里 ,一些怪异的梦总是随着黑夜的降临困扰着我 。 漆黑的夜里 ,我溜进 白天用来读书的毓庆宫,钻进那座两米多高的大钟内,穿过密密麻麻的齿轮,摸到了那根最 大的指针,把自己挂在上面,想以此来阻止时间的前行,随着指针的行走,我被抛到了深谷 里 。
远处流水声时隐时现,棉花糖样的白云贴着我的脸颊飘过,我发现身后有几个人一直在 尾随我,他们抬着一 口粉红色的棺材,走在头里的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肩上扛着一根木棒, 那人告诉我他姓孙 ,这使我想起西游记小说里的孙悟空 ,此念一 出, 吓得我差点尿了裤子 。
我害怕 ,担心自己变成了妖 。慌脚间 ,我寻到了一 口井 ,趴在井口上 ,观察两只耳朵 是不是长毛了或是变尖了 。突然 ,有人拍我的后背 ,猛回头 ,是扛着木棒的那个人 ,至此, 我才看清他肩上扛着的不过是用来掘墓的一把铁锨 。
几朵红云在那些人的脚下云卷云舒,眨眼间,他们到了我面前,姓孙的指着粉红色的棺 材 ,说是专门为我量身定做的 ,说着打开棺盖 ,让我躺进去试试 ,我吓得脑袋瓜子嗡嗡响, 小辫儿瞬间都立了起来 。我结结巴巴地问姓孙的究竟是谁 ,他告诉我他叫孙文 。
在梦里,总能梦见一个女人,她素面朝天 ,白发拖地,怀里抱着一块黑不溜秋的木板在 宫里走来走去,她让我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柔软顺滑 。女人说她曾经是先帝的妃子 。她告 诉我说紫禁城外面的云是长着翅膀的 ,说完便发出阵阵无声的细笑 。
我问她整天抱着的木板做什么 ,她腾出一只手抚摸着我油亮的辫子说 :“木板是祖宗的 牌位 。”我问她宇宙有祖宗吗?她用白眼珠翻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死后也要变成木板吗?”我接着问 。她迟疑了一下 ,然后冲我点着头 。我生气了 ,大声叫道 :“我才不要变成木头板 子!也不稀罕后人抱着它到处溜达!” 想不到,梦里的气话如同谶语,成为我后来没有子嗣 的预言 。
宫墙外那些长着翅膀的云强烈地吸引着我 。夜里 ,我偷偷爬起 ,溜出寝殿 。过端门时, 有人向我行大礼,那是陪我做游戏的小太监,他们经常带着我拿柳条儿棍儿去捅骆驼肉乎乎 的大鼻孔 ,骆驼打喷嚏实在是太有趣了 。
顺着蟋蟀的叫声,我出了紫禁城 。几朵掉了色的云彩在城外的天空上打着哈欠 。不远处, 一只慈祥的老母猪带着几个粉乎乎的小猪崽儿在通亮的草窠里寻找着母爱 。
时间来到了“鬼呲牙”时 ,忽听见有人唤我的乳名, 回头看 ,是几位“母亲” ,尽管她们天 天到我的住处看我,然而我们彼此都知道,那一次次“重逢”是机械的是没有温度的例行公事 。 “母亲们”飞快地倒腾着她们各自的小脚拼命地追我 。她们梳着当时流行的“大拉翅”发型 ,头 饰上面正中间的牡丹花儿闪动着黑色的寒光 。
我知道,现如今在大清不在的光景里,她们之所以还能够过着优渥的生活,全是赖于我 的存在,一旦我死了,袁世凯每年送给清皇室的四百万两白银也就泡汤了,没有了银子,他 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
当月亮升起时 ,我看见她们排着队 ,登上高高的角楼 ,把她们各自的乳房放在垛口上, 月光下,她们笑着欣赏着奶水中掉了色的彩虹 。贵妃们一溜烟儿下了角楼,在袁世凯的怂恿 下,她们脚下生风拼命地在后面追我 ,日头太阳偏西时,我跑进了香山脚下的植物园,她们 离我越来越近,粽子形状的小脚呼呼地喘着粗气,乳房在袍子里上蹿下跳着,我知道那些圆 形的球体里面是空的 。忽然,那些球体骤然间都变成了一只只哈哈大笑的小黑屋子,这让我 想到了漆黑的禁闭室 。
我扭头快跑,忽然,横亘在大山脚下的澄明湖挡住了我的去路,正在我手足无措时,只 觉得四下树木摇动,湖面上卷起白浪,野鸟慌慌还巢 。狂风中,那些笑哈哈的小黑屋子已经 飞临至湖面上空 ,它们扇动着翅膀,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向我扑来,情急中,我纵身一跃,跳进了澄明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