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的水跌到了河底,长长的水草一动不动地掩盖着淤泥。
对岸一排绿色丰腴的垂柳,在这漫长的冬季,我看着浓密的绿叶一天天地凋落,绿色一天天的瘦弱,“大寒”的时候,还剩下纠结成几绺稀疏的病态恹恹的绿叶,像满清时期愁吃愁喝又腹泻不止的面黄肌瘦老翁的发辫,吊在谢顶的头上,在寒风里挣扎苦熬。我感觉到那卷曲的绿叶在深深的绝望中,还怀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希望能挺过这个冬季。但一夜的北风,就落光脱尽……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又到了农谚“春打六九头”、沿河看柳的时节。那天下午,阴云密布,天色晦暗,我沿着小河边踽踽独行,虽然微风扑面,寒气逼人,但已经不再似刀割针剌。川原上一片沉寂,常青树绿叶茂密,正行走间,忽然听见头顶上又尖又细小的声音,陌生得使我不敢相信这是鸟鸣,因为长时间的静默,让我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这声音只有一个音调,或急促,或缓慢,仿佛刚刚抽出的嫩芽的尖梢头,怯生生的纤巧而零碎,仿佛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的样子。鸟儿一寸多长,腹肚纯白,背脊深蓝;一只鸟儿在密集的树叶前悬空舞翅,叶子太密,挡住了它飞进树冠中的缝隙,只好飞向另一个树的冠顶,坠落似地一头扎进去。啁啾声在枝上叶间荡漾,却看不清鸟儿在哪里;忽然一片叶子闪动,一条黑影牵着细音,极快地从树冠里的一端飞向另一端,站在一条细枝上,那儿也有一只小鸟,虽不嘤嘤出声,但双翅微动,态度殷勤,犹如语言障碍者对待亲人的样子。有人说过:䧳性禽类是不会唱歌的,也许那个小鸟是只䧳鸟。二只鸟儿紧紧偎依,似拥抱着取暖的恩爱夫妻。
一路走去,隔几棵树,就有鸟儿在鸣叫;树冠里隐藏的鸟儿多,那么它们的声音很微弱很细小,像说着甜言蜜语的悄悄话;如果树上只有一只鸟儿,它的声音就较大,恰似地摊小贩扯起嗓子吆喝,单音直声,好像在呼唤同伴。我似乎感觉到了春的气息,低头在地上寻觅。大菜园被厚雪掩盖,冬青树下的路边一溜狭窄的菜园里,蚕豆花开了几朵,有的花瓣淡紫,有的花瓣白色中间有一黑色的圆圈,像眼睛里的瞳仁。垂柳细长的枝条,铁丝钢筋般僵硬的老枝前面,潜移默化似地又长出一尺多长的新枝,纤细柔软,色泽鹅黄,像刚刚出土的竹笋,有很多微突的小结节,薄薄的皮里孕育着即将吐露的嫩芽;榆树光滑的枝上,也仿佛能看见里面灌注了返青的汁液,泛出淡淡的紫色,有柔韧软弹的态势,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等待着生机勃发的那一刻。
不觉已是黄昏时分,灰蒙蒙的天空中飘起雪花,开始的时候,稀稀落落,若有若无,小得如老天爷吸烟时弹出洒落的烟灰;渐渐地,天幕开缝裂口,大雪如山洪暴发,气势恢宏,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大小雪花从天上喷洒下来,犹如一鼓作气的千军万马。每一朵雪花都有自己的体形、性格和脾气,大的雪花如鹅毛,中等的雪花如樱瓣,小的雪花如蚊蝇,更小的雪花如尘埃;下坠的形式千姿百态,有直线自由落体,有斜线穿梭迂回,有旋转翩翩起舞;一阵风吹来,雪花全都朝着一个方向,带着弹跳力上浮或横着起伏飘飞,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中心,形成飞雪的旋窝;或迅疾或舒缓,或上扬下坠,或平行转弯,像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在草地上互相追逐。等飞累了,就顺势落下。
飘落到横斜的杈桠上,只要一朵雪花没有瞬间融化,后面紧紧跟随的雪花,立刻扑在它的上面,就这样越来越厚。树木像接受阳光一样接受雪花,越高越大,叶子越茂密,接受的雪花就越多;叶子落尽的树上,焕然一新,玉树琼花,简洁清丽;地上干透枯燥的长草蓬和小草坪犹如襁褓,呵护着渐渐丰满的积雪。
夜色深沉,雪花狂舞乱飞,无声无息,落在手上脸上,点点冰凉,打得人睁不开眼睛;高杆顶上的圆盘一圈灯光很亮,驱散四周黑暗,只见大小雪花齐心协力,疾窜直下,仿佛是向终点加速冲剌。
穿过风雪帐幔,眼望之处,空寂无人,独自在风雪中踏行,黑暗包围着昏黄的微光,而高低的林木和蓬起的蒲苇,随着风雪变幻无常的飘摇,也变幻着奇形怪状的姿态,深藏在骨子里原始的本能疑虑,纠缠着思绪,支配着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令我高度紧张和焦虑,我不是赏雪,而是身处险境了。所有景物都隐现着青面獠牙的狰狞,包藏着不怀好意的歹念。“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我害怕看见一个人,怕他是个歹徒恶棍,以杀人害命取乐,满足嗜血的欲望;怕她是个从山中墓穴里爬出来的、四处游荡的吊死鬼,靠吮吸鲜血得以超生;怕一只莫名其妙窜出的独狼饿虎,突然从身后,用前爪搭在我的肩膀上,待我回头看时,一口咬住我的喉咙……
我脸皮痉挛、双手颤抖,我突然领悟了刘长卿的“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中间饱含着多少渴望,多少急切,多少焦虑,多少辛酸啊!回家的路上,急雨般的雪花扑面而来,沾肤成水;我的头顶肩头落满了雪花,踩着地上一层白雪,感觉到双脚向下轻轻地塌陷。
昱日清晨,大雪停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它和傍晚一起降临,又和黎明一同离开。灰白的平云铺满天空,挡住了太阳,阳光虽然穿透云幕,但被层层过滤的光线柔和,均匀地分布在空间,和雪原交相辉映,让视野开阔清晰。天地一色,银妆素裹,堆棉砌玉。旷野地表洁白,沟壑光鲜,双脚深陷雪中,眺望山峦,峭壁刚劲黝黑,林坡柔和绵长,黑白相间,刚柔并济;极目遥望天边,孤峰插云,影影绰绰;忽然之间,韩愈凄凉悲怆的感慨涌上心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小河南边有一条大河,河堤宽敞,两边的百年高龄的粗壮大榆树夹道列队,低压的横杈粗壮,曲屈虬劲;高处的细枝纷杂,密密麻麻,曾经远望中大片大片的黑压压秃枝,覆盖着形态各异的积雪,黑枝白雪,相映成趣,或如烟笼雾罩,或如浓云低垂;长短大小的枝柯在头顶上方参差交错,蓬成看不见尽头的千重拱门,犹如银色穹窿和洁白回廊;地上积雪盈尺,平整厚实。徜徉在其间,犹如漫步白玉隧道、多姿琼宫,仄逼但不压抑,整个空间都在既晶亮又迷蒙中亲切地向人簇拥收缩。
孤独高大的垂柳树上,无数细长的柔枝撒开一张大网,上面兜着大大小小的片状积雪;一棵光秃秃的小花椒树上积雪点点,像早春二月的一树盛开的梨花;旁边一尺多高的猫尾草也披上了白雪的披风,而匍匐于地的枯草,已经被厚厚的积雪掩埋。雪虽然停了,但如余音绕梁,仍有小小的雪绒,似是而非,仿佛飞翔的鸟身上脱掉的微毳,环绕着花椒树,朝猫尾草上很难觉察地浮游。
常青树茂密的树冠上的积雪,仿佛奔流不息又突然凝固的洁白波浪,拥挤在连绵起伏的树面林表,裹携着翠绿向远处伸延。路边一棵直径约二十五公分的樟树不堪重负,齐颈折断,青枝绿叶散落在地上;叶面上乌斑点点,像被严寒冻伤的疤痕。隔着雪沟,那边一大片林箐,被积雪压得东倒西歪,轻风拂过,散雪扑簌,团团坠落,飒飒有声。
一棵女贞子树,绿叶茂密,高三丈有余,树冠被白雪一片又一片地掩盖,但更多的碧绿叶子露出,枝稍叶下结着黄豆大小、像葡萄一样成串成团的紫黑色果子;群鸟绕树飞转,又落在树上啄食。那鸟儿约四寸长,灰白色的腹肚,灰绿色的背脊,欢歌笑语,音短韵长,平仄兼备,抑扬顿挫,有如一个个单独的语音,连续组成一句,喋喋不休,宛然说话,并非歌唱。一鸟立于树顶枝头,频频呼叫,声声急切,好几只鸟儿闻声飞来。围着女贞树的几棵桂花树上,众鸟兴高采烈,或绕树窜上窜下,或在枝上蹦蹦跳跳,等待着到女贞树上赴宴。鸟动雪洒,如落麦粉花瓣。
更远处一湾溪流,静水清浅,水底的淤泥污垢,腐草烂叶,历历在目;对岸白雪皑皑,平畴在前,土丘居后;小麦在雪隙中吐翠,松林在山坡上扬碧;水中一棵枯树,傲然独立;岸边泥石上,一只黑喙黄爪的白鹭,缩着脖子,在水岸边等待小鱼虾的出现,又悄无声息飞起;虽然它是白色的,但展翅飞起的时候,它的羽毛和雪相比,略显得肮脏乌灰。它飞到对岸,落在雪上,在洁白中显现灰白的身形。
田野上几条通往山中的土路,不见行走的人影,雪地里只留下杂乱的脚印,还有一道车轮的㾗迹。越过一片小树林,那边有人放声歌唱《北国之春》,隔水飘来,声情并茂,歌声粗犷、深情、悠扬,嘹亮里夹着和谐的沙哑,和这白雪里吐露出青翠碧绿一样,纯情又纯净。不曾料到,这荒僻贫寒之地,真的是藏龙卧虎!
大雪来得急切,去也匆匆,仿佛将逝未逝的冬天满身披挂的缟素,为自己举行盛大的葬礼。整整一天,融雪滴水,声声不息,尽情挥洒的依依惜别的泪水。到黄昏,地上林间一片片残雪,一片片水影,一片片泥淖,没有留下一块晶亮的凌冰。
白雪消尽,天地依旧,有如一夜纯洁莹白的寒梦。
一切都结束了,但一切又刚刚开始。只是人们丝毫感觉和意识不到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浓睡的春天睁开惺忪的双眼,来不及梳妆打扮,一身素颜,小心翼翼,在濛濛雪花中,踏着洁净的雪原悄然而至。
纤弱的春梢,就像千山万水之外的山涧小溪,涓涓细流,历经千辛万苦,终将汇成奔腾的江河,——那就是绿草如茵,繁花似锦,百鸟齐鸣,生机勃勃的春潮。
2022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