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歪独大伯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和歪独大伯

清明节回老家上坟。遇上村里大事,就是村子整体要拆迁,包括村里的墓地。

村委根据各家意见,在艾山公墓区,买了一块山地,为村里新墓地。新墓地狭窄,墓穴和石碑由村里统一制作。一家最多三个墓地,每个五千元。

我毕业后就离开了村庄,村里事情从不插嘴,大大方方掏钱就是,可是村支书吴忠国专门来找我问: “歪独的墓地该怎么办?”

歪独大名叫吴孝明,村里人却很少能记得起这个名字。无论长幼都喊他歪独。最多礼貌点喊歪独哥、歪独叔或者歪独爷爷。因他左眼瞎还歪嘴。

我爷爷行三,歪独的父亲行大,就是我大爷爷。他是我堂大伯。无后,已经去世快三十年了。这些年村里人早把他忘了,要不是这次迁坟,我也已经忘了这个人。

这事得和几个叔叔还有二爷爷那一支商量。结果是:活着时候没把我们当家人,死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后。就这样算了吧。意思就是不掏这钱,不给他迁坟。

下午要回家时候,吴忠国专门在村口堵我。

非常客气,又递烟又说漂亮话。无非是歪独活着时候整个村子就和你关系好,平时还经常念叨你。你要再不管,真没人管他了。迁一个坟还有补助,这补助再少,也是个麻烦事。你这一大家子人,你还不清楚?掏钱时候没人,要是分钱,还不打破头呀!

村支书吴忠国,也算是老熟人。这家伙鬼点子特别多。不在家里,而是在我的必经之路等我,看来为这事没少花心思,这是要吃定我了。

不过,他说到点子上,我这个大伯,我要不管,还真没人管了。就扫给他五千元,拜托他帮我处理后面的事,这事算了了。

回家给太太说这事。太太说不就是五千元钱吗,就当积德行善。这个人是谁呢,我怎么没印象?

我哈哈一笑说,这个人你还真见过!那年我毕业不久,你第一次去我家。村里人见你都夸漂亮,唯独一个人见你说: “这就是彪子侄媳妇呀!有点黑!” 这个人还有印象不?

太太一下子就想起来,说: “太有印象了!很丑很丑一老头。瞪一只瞎眼看我,恶心死我了。”

过了一段时间,吴忠国专门给我打电话。说中元节这天,全村迁坟。咱村最早完成,镇里奖励五万元。迁坟之后,各家各户就陆续搬入还建房。村委又从经费里拿出来五万元,请了两个大饭店的厨师班子,把全村老少都叫来,吃个散伙饭。你一定得来呀。

散伙饭很给我面子,被当成贵宾安排到村委成员这一桌。酒过半酣,我问吴忠国: “我歪独大伯有一段过往,我一直是空白,不知道咱村有谁知道?”

问我是哪一段?

“就是他去东北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吴忠国说这事只有我孝堂大爷能知道,当年就是孝堂大爷带他去的东北。然后扯嗓子喊: “孝堂,孝堂!你这糊涂老头藏哪里去了!”

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头。这人我还真没见过。但是听母亲说过。从东北退休后,又迁回本村。我那时候早已参加工作离开村子。老头已经八十多岁了,走路哆哆嗦嗦。

吴忠国上前搀住他,一边走一边埋怨: “你这个糊涂老头,身体怎么样,自己还有个数没有!你还敢喝酒。”

赶紧让座。费了老大劲,才让这老头明白了我是谁。

然后问歪独大伯的事。这老头一听歪独这名字,精神头立马上来了,抿一大口酒,怒发冲冠。

方言里还不时掺杂东北话。嗓门很大,但是颠三倒四,糊里糊涂,掰扯了一个下午。激动处,还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人都走光了,他还没掰扯清楚。中间还睡了一会。要不是为了弄清楚一个时间点,都不会叫醒他。好在吴忠国是他近门侄子,当了全程翻译,我才能明白了大概。

歪独大伯是1961年去的东北。那年全国很多人都吃不上饭,活不下去了。22岁的吴孝堂就带着17虚岁的歪独大伯闯关东。之所以带着这个残废,是因为歪独大伯有银元能买起车票。直到把歪独大伯的银元糟蹋干净了,才在长白山下一个林场找到工作。

林场的工作虽然辛苦,但也是国营单位,吃饱饭没问题。吴孝堂身强力壮倒没啥说的,后来也回老家娶了媳妇带去东北。在林场安家生子,直到十几年前才回老家养老。

歪独大伯是个残疾,情况就不一样了。上山伐木的活不方便,就安排他留在营地看门做饭。这事我觉得是真的,歪独大伯做的饭菜还是不错的,我吃过很多次。后来为啥又从东北林场回来了呢?

用吴孝堂的话说是这样的。林场副场长老薛,老婆死了后,四十八岁了又娶了个东北娘们,比他小二十多岁。薛场长很能干,整天没白没黑带大家干活,到了夏季特别忙,有时候十来天都在山上不下来。结果歪独这狗东西就和薛场长的媳妇日狗到一块了。

薛场长知道这事后,当场就气吐血。大家伙也生气,非要打死这狗东西不可。也算歪独这杂种命硬,他就是命硬!当年没被国民党用鞭子抽死,活下来害人呀!大家犄角旮旯找遍了,也没找到他。这狗日的上山采蘑菇去了!

晚上回来,离营地很远,就被那个养汉媳妇拦住,把从薛场长那里偷来的十几块钱,塞给歪独这婊子养的后,让这个王八蛋赶紧跑。这狗娘养的大黑天就跑了。薛场长知道这事后,把养汉的娘们苦打一顿,用刚分解的木板朝死里打。那个破鞋一个月后就死了。薛场长过了半年也死了。我们都以为歪独这狗东西迷了路,喂了狗熊。谁知道他还能跑回来。我是回村才知道他还活着。我要是早回来十几年,我非打死这狗娘养的!

虽然吴忠国一再拦着,说歪独大伯和我近,措辞稍微委婉一点。但是对歪独大伯是苦大仇深,根本拦不住。八成自己受了不少连累。

这样,我就能把歪独大伯的整个历史串联起来。

他从东北回村那年是1979年。可是我再三和吴孝堂确认,歪独大伯是1974年从林场跑的。这五年他去哪里了?都经历什么?难道他是从长白山脚下走回来的不成?这个真不得而知了。

那年我九岁,他三十五岁。

他回来了,大队里犯愁了。他原来有房子,人去了东北,一去就是十八年。谁也不会想到他还活着,还能回来。

前些年公社搞大锅饭,村村建食堂。他家的房子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就把房子给平了建食堂。就是一个大棚子。后来棚子也坏了,就变成了一块空地。还把村里的碾盘建在这里。人回来得还人家房子呀!

正好看瓜瘸子死了,就把村西头三间场屋子赔给他。

离开村子十八年,又居住村外破场屋子,村里人几乎没人搭理他。主要原因是别人从东北回来都带着大包小包的,村里人都会来凑热闹然后分点东西。他是身无分文,像叫花子一样,两手空空回来的。人又残疾,可谓神弃鬼厌。

我可能是唯一个搭理他的人。看瓜瘸子死后,我经常去场屋子转悠。看看能不能找到看瓜瘸子留下来的书。

有过和看瓜瘸子特殊的经历,那时的我对残疾人没有偏见。自然对歪独没有太多厌烦。

记得他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昨晚就看见你这小娃娃来过,你是谁家的孩子?”

当地方言昨晚的发音是“夜来晚”。听这东北话,觉得特别好听。估计当时以为是普通话了。

就和他聊起来。知道我居然是他很近的侄子后,非常高兴。然后问了我好多问题。我都一一作答,特别喜欢他讲的东北话。

最后他说了和我爷爷还有我父亲的关系。我说那你就是我大爷了?

他更正再三,说叫大爷太土了,应该叫大伯。于是就让我喊大伯。我喊一声,他答应一声。连喊五六次后,他说: “好个彪子侄,大伯也有后了”。自此整个村子的人都叫他歪独,唯独我一个人喊他大伯。

就这样算是认识了。

放学后,就像以前找看瓜瘸子听《封神演义》一样,经常来找歪独大伯。主要是听他讲故事。

他讲了很多故事。那时候小,还都以为是真的。长大后,才知道是他吹牛胡扯。现在还能记得起几个故事。

比如黑瞎子的故事。他说他在东北时候,经常遇到大黑熊也就是黑瞎子。最危险一次是和两个同伴上山采蘑菇时,遇上黑瞎子。那两个同伴扔下篮子就跑。怎能跑得过黑瞎子呀。被黑瞎子追上一掌一个都拍死了。只有自己躺在地上装死。黑瞎子也不傻呀,围着我转了好几圈。还用爪子扫了我的眼,幸亏是扫我这只眼,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瞎眼。我没感到疼。黑瞎子这才走了。我躺在那里睁眼偷偷看,看见这个黑瞎子跑到悬崖边。就赶紧起来,学老虎大吼一声。黑瞎子怕老虎呀,一害怕朝前走了一步,就掉悬崖下摔死了。我就做了个雪橇,下山拉着黑瞎子回去。黑瞎子肉不好吃,但是熊掌可好吃了。

还有打雪鸡。知道东北什么最好吃吗?雪鸡炖蘑菇呀。雪鸡可贼了,人没看见它,它先看见人。别人都来不及,因为瞄准先闭左眼。我不用,看见雪鸡一扑楞,我抬枪就是一下。碰一声,就是一只雪鸡。我一天能打十好几只。就是可惜只能在冬天打。

那段时间,我特别羡慕只有一只眼的人。怕是被这些故事给忽悠了。

还有东北的冷。东北到了冬天那个冷呀!下雪后,晚上出门撒尿,还没尿完,小鸡鸡就被冻住。用手一弹,啪一下小鸡鸡就掉地上了。原来和我住一个窝棚里有四个人,最后就剩我自己。知道什么原因不?我说我不知道。他说因为那三个小鸡鸡掉了,没法尿尿,活活憋死。那个可怜呀。

以至于,好几年冬天,只要下雪了,我都不敢在户外撒尿。

有一次他喝了点酒,问我长大后干什么?我说要上大学,当大干部。他说当大干部好呀,但是娶媳妇一定娶东北的。东北的媳妇好,会疼人。然后哭了。那时候不明白,现在知道了,怕是又想起薛副场长的老婆了。

上了初中后,学校离家远。只能在周末找他。这时候农村已经分田到户。由于是本家,他分的地一直和我家连着。我家人口多地也多,我和妹妹都上学。那阵子他帮我家干了很多农活。起初我父亲很讨厌他,估计是因为我老找他玩,怕把我给带坏了。但是一直帮我家干农活,父亲才渐渐包容他。后来二爷爷这一支也默认了他。这样他才能参加家族里一些婚丧来往。不过他没钱,多是混吃喝。虽然认可,喜欢他的人却没有。大约我是唯一例外吧。

我周末找他玩,这时候不是为了听故事,而是找他下象棋。他是我中国象棋的启蒙老师。我上小学时候就开始教我。那时候我觉得他下象棋可厉害了。现在还能想起他下棋的样子。

话特别多!走完一步棋,先给我说: “彪子侄呀,大伯这一步要用马吃你的车,你是看不出来的!” 然后用那只独眼盯着我,嘴歪着掉哈喇子。一手拿一个棋子,倒来倒去啪啪响。得意洋洋等我走棋。等我棋子落地,他眼疾手快,说:“将军!这步你得走老将,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的车就得乖乖被我马吃!”

我上了初二后,他就下不过我了。但是喜欢悔棋,不过不允许我悔棋。还很有理说:“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

我问他为啥你能悔棋我不能呢?他也有理说:“我是大伯,是你长辈,小孩连长辈都不敬让,猪狗不如!”

高中是在市里上的,两星期才回家一次。和他见面次数就越来越少了。不过有时候会在村口遇见他,他会送我一瓶子炒得很好吃的肉丝咸菜。还有几次非塞给我几元钱。我就要了一次。被我母亲知道后,坚决不让我要他东西。以后再也没有要过他给的钱,但是他炒的咸菜太好吃,每次还都偷偷收了。

这就是我和歪独大伯的交集。原本以为已经忘了这个人,没想到这些记忆埋在心灵深处,一旦启封竟然如此清晰。


            二  瞎眼歪嘴

歪独大伯是1945年出生的,生辰不详。虚岁三岁,就是1947年,当时具体细节是什么呢?

等我想确认这些信息的时候,关键当事人我爷爷和二爷爷都去世了。只能从奶奶那里了解个七七八八。

1947年5月12日下午2点左右,国民党第83师57团行军经过我村。这点我已经通过《临沂县志》、《中国人民解放军战争史》、《孟良崮战役相关档案资料》等多方核实过。但是这些资料只给了83军57团的行军路线和行军时间表。却没有提及在我村发生的事情。

多亏高寿的奶奶,老人家还能记得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经过多年战乱,有部队经过,老百姓都习惯于关门闭户,躲在家里。那天下午也是这样。

用奶奶的话说:你爷爷刚吃完晌午饭,要去南坡麦地去扶麦子。前两天那一片下了冰雹,有一块麦子被砸倒了。我让他带着席甲子(斗笠),他还生气。说这么多云彩,又不晒,一会就弄完,啰嗦什么!没成想才去一会,就呼哧呼哧跑回来。说快藏起来,来了当兵的了,黑压压的。还让我躲进刚买的缸里,给我盖上。说我不叫你,别自己出来。

咱家在大街南边,北边是你大爷爷和老爷爷家。你二爷爷家和咱家临着,和你老爷爷家隔着大街对门。我在缸里闷,就把盖子托起来,站起来。看你爷爷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正隔着后门缝朝外看。你爷爷看我站起来,说过来吧,别出声。

我也隔着门缝看,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刚要问,就听到唰唰唰的脚步声。我吓坏了,一手捂住眼,一手捂住嘴。

猛一下子,就听你爷爷说: “坏事了!这王八羔子!”

我把手放下,就看见很多带着枪穿军装的人。接着就听见小孩叫了几声,那个瘆人呀!还没等我问你爷爷这小孩是谁,就听你大奶奶像疯了一样,又哭又喊。我就看见那些当兵的都停下来了。

我还没弄明白,就听你爷爷说: “你这老妈妈出来干啥!” 然后就听你老奶奶哭喊。你爷爷给我说: “我出去后,你把门拴上,不管出什么事,都别出来!”

你爷爷出去后,我就栓上门,隔着门缝看。你二爷爷也出来了。和你爷爷一起扒拉开那些当兵的,我才看到你老奶奶抱着小柴(歪独大爷的乳名)坐在地上哭。小柴脸上头上身上血乎乎的。你大奶奶趴在地上抱着一个当兵的腿,嗷嗷大哭大叫。

然后我就看不到了,又被当兵的给挡住了。咱村的很多男人都出来了。听你二爷爷和你爷爷跟人家吵。又过了好大一会,来了两个骑马的。才不吵了,就剩下你老奶奶和你大奶奶哭。又过了好一阵子,来了辆汽车。我看见了,下来一个大官。那个官很大,那些当兵的都给他敬礼。给那个当官的让出一条道,我正好看清楚了。

这个当官的,听一个当兵的说完后,把你大奶奶抱住腿的那个一脚踢倒,又踢了好几脚。又把你老奶奶扶起来,又让当兵的扶你大奶奶。你大奶奶不起来,是你爷爷和二爷爷扶起来的。又来个医生,给小柴打针,还把头包得跟粽子一样。这个当官的从身上掏了几块银元,又问身边那个背包的要了一把银元。送给你老奶奶,还留下三个袋子。扶你老奶奶进了门。这些当兵的才走。到了下晌了才走完。

你爷爷到了上黑影了才回来。我问他,他说: “小柴和嫂子就是俩催命鬼。来了当兵的不把门栓起来。小柴这王八羔子留了个门缝,小狗跑出来了。他追小狗。惊了一个骑马的,就打了小柴一鞭子。嫂子出来把骑马的拉下来,被几个当兵的打了几枪托子。咱娘就出来。还好那个长官讲道理。给小柴治伤,还赔了二十块现大洋。”

本来我还想问小柴伤哪里了,那三个袋子里是什么?就听你老奶奶哭喊起来。我和你爷爷赶紧去看,就见你大奶奶一口一口吐血。不到半夜就死了。

这是我奶奶讲述的内容。我听过好多次,内容相差不多。可信度极高。

那辆汽车经过我多次找奶奶验证,是辆吉普车。车上三个人,应该是司机,长官和勤务兵。这支部队是83师57团,这个长官是不是57团团长罗文浪才是重点。奶奶给不了答案。爷爷和二爷爷已经去世。要是二老还在的话,应该能问出来这个长官的姓氏。

57团行军经过我村,去参加三十五公里之外的孟良崮战役。解放军已经把国民党王牌74师围困到孟良崮。83师师长李天霞和74师师长张灵甫有个人恩怨,对救援74师很消极。后来蒋介石在这次战役总结会上,重责李天霞。原因就是83师离孟良崮最近,但是见死不救。

唯独83师57团团长罗文浪有大局观,积极救援,这明显违背师长李天霞的命令。不严格执行长官命令,后果很严重。他的57团已经远远跑在大部队前面。这时候要是出点事,节外生枝,神仙也救不了罗文浪和他的57团。

我曾经问过很多参加过战斗的老退伍军人。如果急行军路上遇到像歪独大伯这样的情况,一般会怎么办?答案基本一致。大部队不可能停下来,最多会留下几个来处理。通常做法,直接杀掉挡路者。如遇反抗,屠村也是寻常。我爷爷他们命真好,居然遇到了例外。

大部队因为一个小孩、一个妇女和一个老太太停下来。应该是他们在行军之前接到严格军令,就是行军过程中不准扰民。纵观当时国军队伍风气,如果不是有诸多顾虑,很难做到。有这些顾虑的长官,当时怕只有罗文浪一人而已。

同时83师当时在国军系列中是二线作战部队,团级最多配备一辆吉普车。所以这个长官八成就是57团团长罗文浪。

但是还是晚了一步。57团抵达孟良崮附近,遇上解放军华野第八纵队阻击,最终全团覆灭,罗文浪被俘。据罗文浪交代:由于在一个村子遇到突发事件,行军耽误了一个多小时。错过了占据有利地理位置的机会,被八纵阻击,无法冲过八纵防线。没能和74师汇合,最终导致孟良崮战役的失败。

在一个村子耽误了一个多小时,是不是就是歪独大伯这件事呢?当事人都作古了,也就不得而知了。

歪独大伯命硬,他还活着。不过十天之后拆线,发现左眼瞎了,嘴也歪了。

爷爷和二爷爷对大奶奶很有成见。大奶奶娘家算是富庶,嫁过来嫁妆不少。第二年二爷爷结婚,第三年我爷爷结婚。就逼大爷爷闹分家。为这事把老爷爷气死了。三个月前,刚过完年,大爷爷去海边贩盐。回来路上,天黑下坡时候没控住小推车,掉边上深沟里摔死了。现在大奶奶也死了。虚岁三岁的歪独大伯就成了孤儿,还独眼歪嘴。

二爷爷坚决不收养。奶奶说,我过门才半年多,还没怀你爸爸,还是大姑娘身子,当然不能要他了。

可怜的歪独大伯只能跟着老奶奶生活。

老奶奶很疼歪独大伯。爷爷二爷爷送的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给歪独大伯。赔的二十块银元,直到老奶奶去世一分没动。说是留着给歪独大伯娶媳妇。

解放后,歪独大伯也上了学。不过经常和人打架。爷爷二爷爷很讨厌他,从来不把他当亲侄子看。小学没上完,老奶奶就去世了。我奶奶看他可怜,经常偷偷做点饭送给他吃。长到十三岁时,他舅舅也曾把他接过去,不到半年就自己跑回来。自此再也没见过他姥姥门的人。

后来有了生产大队,就安排他给生产队放牛。也算有了工作。每天呆在牛棚里,铡草,喂牛。或者牵着水牛去河边洗澡。成了一个很边缘的人。

父亲和二叔回忆这段时候说,那时候好像大家都忘了这个人,只有队里分地瓜分粮食时候,才能见他一面。见了谁也不说话。低着头,拿完东西就走。你奶奶对他那么好,见了也不打招呼。那时候大家都喊他歪独。开始他还生气,还和人打架。后来这样叫他,他就答应了。

至于那二十块大洋,一直没动。父亲和二叔趁他去放牛时候,去他家翻过无数次,都没找到。到底藏哪里了呢?

1957年秋天是个大丰收。可惜大家都忙着炼钢了,满地地瓜没人去收,多半都烂在地里。第二年从开春就旱,小麦接近绝产。到了十月份还没像样下场雨,地瓜和玉米也接近绝产。

歪独大伯还指望这点银元能哄个媳妇呢。没成想遇上了银元不能当饭吃的年景。并且这个时期一直持续很久。活不下去,又无牵挂的歪独大伯,终于做出了决定,跟着吴孝堂去闯关东。

走之前,让吴孝堂给我奶奶说了声。自己没去。我奶奶有时候说起来这事,还叹了口气,说: “这个歪独呀,也不是一点人心也没长。也知道谁好谁坏。”

他把银元藏哪里了呢?

在茅坑蹲坑下面,得有半米深,装在一个酒坛子里。应该是老奶奶去世那会藏的,那时候他才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独眼歪嘴小孩,居然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挖了这么深的坑,又复原。用我父亲和二叔的话说就是: “这狗日的,忒神道了吧!”


            三  党员

1992年京沪高速公路修到山东路段。村里唯一拆迁建筑就是歪独大伯的三间场屋子。

这些年歪独大伯不偷懒,每年交完公粮都能剩点钱。用在打理他的这三间房子。粉刷过,修补过。还给自己支起一大火炕,也买了电视。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有了家的氛围和气息。

现在村委给他说要拆他房子。当然不干!

现在他已经虚岁四十七了,胡子拉碴,人又丑,看起来像五六十岁的老头。村委成员来回给他做工作,他就一句话: “把我埋屋子里,一起拆了就是!反正也活够了。”

工作做了两个月没有进展。软硬不吃,这可怎么办?

老村支书重病住院。镇委让从部队转业的吴忠国代理村书记。到底是从部队锻炼过,有头脑有办法。来找歪独大伯聊。

歪独大伯很警惕,一直不说话,就听他说。

歪独叔,你也是个走南闯北的人。从咱村经过的这条公路叫京沪高速公路,从北京到上海的,来来往往的都是有钱人。等路修好后,我本来打算在公路边摆个摊,卖水果、香烟、大碗茶。就算过一百辆汽车就停一辆来买,至少掏十块钱吧。爱干不干一天少不了挣二十块。

都给媳妇商量好了,不成想非让我当这个破书记,还是代理的,放屁都不香。那些村委成员没一个听我的。我还没办法,谁让我是党员呢,得服从组织安排。

咱村这些人,都没出过门,没坐过汽车火车。歪独叔你都坐过呀。这个摊挣不挣钱,你有数呀。要是你来摆我觉得不会比我差。

歪独大伯听进去了,有点心动。

另一个就是村委晚上得有人值班。现在是村委成员轮着来,就是给上级看的,黑了就睡。歪独叔你就一个人,无牵无挂的。要是晚上你去给村委看大门,怎么着也得给你开点工资吧。

不过这样的好事大家伙都能看着。按说怎么也轮不到歪独叔你头上。歪独叔呀,你这个人呀命还真行,当年国民党那一鞭子,抽哪个三岁小孩不都是一个死呀?你都能活下来。现在村里为了拆迁的事,那些村委成员都快愁死了。要是你现在给他们提这些条件,我估摸着他们得掂量掂量。我暗中给你使劲,这事八成能行。

不过我得偷偷给你说,村委这些成员一个比一个滑。千万不能听他们口头说的。你要干,就得和他们签合同,写得明明白白。摆摊,咱村这段只能你自己。这点不写明白,我敢说咱村呼啦啦能上去一百口子。那还挣什么钱呢!晚上看门这事,一月多少钱,也得写清楚。要是赖账也得有办法让村委赔得起。

歪独叔,话只能说这些。千万不要让人知道这主意是我出的。村委这些人要是知道是我的主意,非扒我皮不可,这是吃里扒外!这事歪独叔你自己合计吧。我现在就盼着老支书赶紧好。他好了,我就能撂挑子了。到时候歪独叔,你可别怪我给你争摊位。

这次谈话,是1992年6月下旬进行的。歪独大伯真动心了。据说,那一阵子经常跑到镇上国道边,看人家摆摊卖水果、雪糕。天明就去,天黑才回。

我那时候上大三,那个暑假我晚回家三周。参加学校团委组织的志愿者活动。内容是帮助建设济青高速公路,主要工作是制作悬挂宣传条幅,顺便给沿线施工工人送水送绿豆汤。必须参加,我那时候是预备党员,七一就能转正。我回家后,母亲说: “你可回来了,这些天歪独天天一早一晚来找你,问你怎么还不回来。看来有急事。”

放下行李,洗了把脸。就去村西头场屋子找歪独大伯,临走时候给母亲说,晚上别等我吃饭了,我陪他吃顿饭。

到了场屋子,没见到人。等了大半个小时,快天黑了,他才回来。又去国道边帮人免费看摊了!

原来他找我是准备和村委签合同。怕自己识字不多,被村委那些人给扣了字眼。我说这是小事,饿了,先弄点吃的。

他也饿了一天了。回来时候买了几个马蹄烧饼,还有一块豆腐。叮叮当当一小会,就整了三个菜。油炸花生米,辣椒炒鸡蛋,还一个锅塌豆腐。在他炒菜时候,我知道了他房子要拆迁的事情。也没怎么想,觉得拆迁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三两下肚之后,才问起来签合同怎么回事。等他说完,给他说: “忠国这个滑头,骗你呢。高速公路行人上不去,根本不能摆摊。还有给村委看大门是临时工,随时可以取缔。这个合同签不签都没有任何意义。”

歪独大伯当时就把杯子摔了,破口大骂: “这个瘪犊子!老子这辈子经了这么多事,差点被这小王八蛋当猴耍了!”

我劝他别生气,合同又没签。拆迁有赔偿标准。明天找村委好好谈谈就是。我吃完就走了,说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村委谈这事。

第二天天刚亮,就被母亲叫起来,说忠国来找我。吴忠国比我大五岁,我在外上学,他在外当兵,交往算是不错的。让进屋里后,他说: “老弟呀,你得救命呀!”

原来昨晚我回家后,歪独大伯自己又喝了一杯,高了。然后就去吴忠国家找他算账。砸门,开晚了,就朝他院里扔石头砖头。骂他骗自己,非要拼命。好多人才劝开,把他送走都后半夜了。自己愁得一直没睡着,天一亮就来找我了。

我就问他,拆迁镇里给了什么补偿条件?按规定补偿给他就是,干嘛骗他呢?

他是一肚子苦水。镇里没有相关补偿说明,就是命令各村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拆迁。其他村都差不多了,咱村就歪独这一户,他不动就意味着没一点进展。去镇里开会,每次都被点名批。这情况,我躲都来不及,怎敢去镇里要条件呀。什么办法都用了,歪独是软硬不吃。其实骗他这事,也不是办法。早晚也得出事。你终于回来了,全村也只有你的话他还能听。千千万万得救命!

我说拆迁必须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修高速公路是国家大事,谁也不能拦着。这事我有义务给歪独大伯说清楚。但是也不能亏了这老头吧。这一辈子够可怜的,也没做啥坏事。没儿没女,再过几年就是五保户,到时候村里还得管。要不这样吧,一会我和你去村委,和大家商量下,根据咱村的条件,给他最好补偿。然后我去说服他。

吴忠国问要不要叫歪独一起?我笑笑说: “你就不怕他一炸毛砍了你?”

吴忠国说: “对对对,这事他参加还真掰扯不清。”

我在村委会和他们谈判,持续了一个上午。说了我知道的赔偿补偿,就是拆房子补房子,拆东西赔钱。当时还没有村企,村里真没钱。

那就先给歪独大伯找住的地方。村委院子东头还有两间空地,就把这两间盖起来,换那三间场屋子。有明白人,算了账。就是全砖全瓦盖完收拾完八百元差不多。吴国忠说要办就办好,多花二百块,再给他屋里支个炕,弄点家具。反正他老了没后人,还是咱村委的。这事大家全部同意。

第二件事,是给歪独大伯找个营生。看门这事可办,反正他已经住在村委院里了。但是得给个身份。给个什么身份呢?最好是村委委员,候补的也行。村委委员得是党员呀?那就让他入党。正好今年还没发展党员,就把这机会给歪独大伯。这事只有一个人有异议,少数服从多数。也通过了。我现场就帮歪独大伯把入党申请书写好,见了他让他签名摁手印就行。吴国忠和我这个刚转正的新党员当了入党介绍人。

每天看门值班给多少钱合适呢?大家掰着手指头,算出来一天三块五,就够这歪独乐呵的。那就先定一个月一百零五元,多了减少了加。这事大家都没意见。

大事定好后,大家都问我有把握说服歪独?我说歪独大伯不是个不讲理的人,问题不大。不过我丑话说前面,咱们开的条件一点不能打折,到时候因为咱们先食言了,他再炸毛了。我可真不管了。

问吴忠国要了瓶酒。他还从家里拿了十个鸡蛋,让我先去。他在外边偷听,等谈好了再进去。

我到了场屋子,歪独大伯还躺在炕上呢。昨晚醉了断片了。看我进来,以为我带他去村委。

我给他说,昨晚这一折腾,事都闹大了。我今天和村委谈了一上午,现有结果了。来给你说下,看你满意不。

我说完,他没表态。

我说,修高速拆迁,这是国家大事,谁也拦不住。大伯从小给我讲要见大世面,这理咱绕不过。镇里什么补偿条件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济南那一块的补偿标准:就是拆房子赔房子,拆东西赔钱。你这三间场屋子能卖多少钱?

歪独大伯说:最多能卖500块。

周围这几棵树,还有屋前屋后这几片菜地,还有这一群鸡,加起来能卖多少钱?

一百块也卖不到。

在村委院里,就是东头那两间空地,给你盖两间,要花一千元。这个补偿我觉得够了。咱村情况你比我清楚,真没钱。

两间花不了那么多,他们坑你的。

他们说是全砖全瓦的,水泥地面,两间盖起来,收拾完得八百元。再给你支个炕,还买点家具,也得二百元。里面有水分?

这样呀,全砖全瓦的差不多。我不吃亏。

另一个事更大。就是发展你成党员,成为村委委员,变成领导干部。

我也能入党当干部?他们骗你的。

大伯你积极响应国家建设,为了修好高速公路,主动拆迁自己的住房。这样的人当然能入党当干部!

你个彪子侄,这话我怎么这么爱听呢!

不过,大伯,你入党后,就不能只考虑自己了。得为全村老百姓考虑,这点你得想清楚。

我!不是吹,怎干都比村委的那些强。他们都是什么玩意儿,还指望他们能给老百姓干事!

入党需要三年。你只要在这里签了字按了手印,就算提交了入党申请书。考察期一年,预备期一年,第三年才能转正。在转正前一直处于考察期。村委给你安排工作是看门值班。一天工资是三元五角。这钱够你花不?

我用不了那么多,一天两块就够。看门这事行。不是我吹牛,别说是小偷了,就是一只野猫进去,我一袋烟的空就给揪出来。

大伯看来你对这样安排还算满意?

行!你这彪子侄,比我精多了。咱村就三婶子和你对我好,还有那个谁,算了。我先按手印。

大伯,按了手印,就不是一般群众了,你可得想好。入党介绍人是我和忠国。

你,我还不放心!忠国这瘪犊子人不行,就长了坑人的心眼。

“歪独叔,我也是被你逼没法子了。要不我给你磕一个?”  听见事情办妥,吴忠国才敢进来。

“你个瘪犊子还敢来!要不是俺彪子侄,就被你坑死了!” 话虽生气,脸上却是笑模样。

“明天我就找人挖地基,进料。就是这个炕,不会弄。”

“会弄也不行!这个炕我得自己弄。我今天收拾下,赶明儿你找人把这里拆了。我住村委那个小锅屋就行。我可不能落后。”

“歪独叔,这觉悟,俺都没法比呀。不用这么急,你在拆迁协议上摁个手印,我就能去镇上交差。等什么时候那两间建好了,再拆也不晚。”

老头又喝高了。念叨了不知多少遍,俺也是党员干部了。

房子建得很快。等我八月中旬开学时候,已经盖好。炕也建好。歪独大伯每天都去,既是监工也是工人。

走的时候,给歪独大伯告别。他说: “彪子侄,你放心去上你的大学。我会好好表现,听你的,积极上进,早转正早当党员干部。”


        四 治保主任

1993年1月,我放寒假回家。刚到村口遇见一个戴蛤蟆镜和口罩的人。没认出来,直接往前走。

他一把拉住我: “彪子侄,连亲大伯都不认了!”

回头,他摘下来蛤蟆镜。原来是歪独大伯。 “大伯,你这是港客呀!”

他哈哈大笑。他衣着也干净了,胡子也刮了,看起来年轻不少。 “我估摸着你这两天回来,天天在这里转一圈看能遇上你不,今天就遇上了。”

看他这状态,我也高兴。 “大伯,这半年过得还不错呀。”

“有彪子侄你给撑腰,能过不好吗。我一会得去巡查,昨天镇里来了通知,确保没有火灾隐患,让老百姓过了安泰年。我得去看看这些麦秸垛。去年就有个着火了 。晚上我炒俩菜,你来村委咱俩喝一杯。”

“可以,我先回家。半年没见我妈和妹妹了。”

“家里事你放心。大妹子就是辛苦,其余都好。前些日子老虎他娘想赖大妹子的豆腐钱,正好被我撞见,狠狠整了老虎他娘。”

“谢大伯照顾。”

“你个彪子侄,还给我客套!行了,你先回家吧,晚上记得来呀。”

回家后,问母亲老虎他娘这事。母亲说: “老虎他娘你还不知道吗,就爱占小便宜。那回她买豆腐,看人多,就说给我钱了。我也争不过她。歪独过来,证明她没给钱。老虎他娘泼呀,没想到歪独更泼,就把老虎他娘这些年干的瞎吧事捋了一遍。那么多人,老虎他娘就乖乖给钱了。”

我说: “他还有点正义感呀。”

母亲说: “这半年,这个歪独像变了一个人,哪里哪里都有他。大家虽然讨厌他。但是说实在话,这阵子真给村里帮大忙了。现在小偷小摸都少了。”

我对母亲说,刚才在村口遇见他,晚上叫我去他那里喝酒。母亲说你去吧,说实在话,他对咱家真不错。

晚上去了村委。歪独大伯正忙着呢。看见我说: “彪子侄,你口福真好。下午回来时候,遇见俩偷狗的,见了我,扔下死狗就跑了。炖了俩小时了,再有半小时就好。”

就着狗肉,喝着烈酒。我现在喜欢喝酒,怕是歪独大伯那时候带出来的。

电视是彩电。问他说是村委给配的。忠国这坑人玩意,自那以后,再也没骗过我。这瘪犊子命也好,老书记没等过年就死了,他就转正。我看他吹的村里发展规划,还靠谱。他当书记还行。

一开始就让我晚上看家。反正睡不着,我过一小时就围着村转一圈。看见不三不四的人就喊一嗓子,那些小偷小摸吓得飞跑。开始有不少,这阵子就很少了。

我说: “大伯,你以后巡村时候,带个破锣,拿个梆子。敲一声锣,再敲梆子喊: ‘天干火燥,小心火烛!三更了!’”

他捅了我一拳: “你个彪子侄,拿我当打更的了!我现在是积极分子,我得以党员干部为标杆,高标准严要求自己。”

那晚我喝醉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醉酒。

1993年4月,村主任换届选举。我村发生了贿选事件。这事在当时《人民日报》还有社论。轰动效果很大。

我村以吴姓为主,另一姓是刘,只有一支。几十年前还是姥姥门来的。现在村东刘家是个大户,兄弟六个。老三包了砖厂,老五在市里批发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很有钱。

这次换届选举,刘家推他们老大当村主任。

村里理想村主任人选是吴忠实,也是复员军人,他和村支书吴忠国配合很好。如果正常选举,刘家没机会。

但是刘家有钱呀。先是请各家吃饭。然后每家每户发皮鞋。据说一双皮鞋一百多元,名牌。不过一个有效投票人只给一只,等选上了再给另一只。

村民贪小便宜。如果这样选举的话,吴忠实肯定落选。

书记吴忠国知道这事,但是也只能干着急。民主选举,结果没法干预。就给歪独大伯吐槽。歪独大伯一听就急了: “刘家老大就是一个祸害精,他当主任,咱村老百姓还有活吗!你们没办法,我有!”

我母亲也收了两只皮鞋,因为母亲和妹妹都是有效选举人。歪独大伯先拿了我母亲的这两只皮鞋,又找了三只。然后拿着这五只皮鞋去镇里举报这事。

镇信访负责人口里说要严肃处理这事。但是等了半个月,还是不了了之。

非但如此,刘家六兄弟还到村委威胁歪独大伯: “你个歪嘴瞎眼,再敢多管闲事,吃不了兜着走!”

选举如期进行,刘家老大高票当选村主任。估计村民都如愿收到了另一只皮鞋。

歪独大伯没有受威胁干扰。就去区信访办反映这个情况。一个月后还是杳无音讯。

最后,歪独大伯亲自带这五只皮鞋去市信访办。连续五天,终于引起市委关注。派人下来核实情况。推翻这次选举结果。一个月后,重新选举村主任。

重新选举的结果是吴忠实高票当选村主任。

大家都以为这事尘埃落定。没料到歪独大伯出事了。

歪独大伯像往常一样,上午在村外巡逻。来了一辆摩托车,下来俩小痞子。看了几眼说: “一只眼,歪嘴,应该就是。”

问: “你就是歪独吧?”

歪独大伯很生气: “会说人话吗!没爹娘教养的东西,老子这诨号你们也能叫!”

“你叫歪独就行!死老头,我俩和你无冤无仇,你这丑鬼就认倒霉吧,有人出钱买你命。”

一个拿出匕首,威胁着。另一个从背后,踢倒歪独大伯。然后用一根链条对着歪独大伯就是一顿暴打。

俩痞子觉得差不多了。没想到歪独大伯爬起来,手里拿一块大石头。喊道: “小王八羔子!今天你俩打不死我,我就要你俩的命!”

一石头砸到一个,然后撕扯另一个。把那个家伙的上衣扯下来,看见胸前纹一大狗熊,左乳下面有三搓黑毛。那家伙一拳打在歪独大伯嘴上,打掉了左边上下七颗牙齿。用匕首在右脸划了一道。一脚踢倒歪独大伯,带着受伤的伙伴骑摩托车落荒而逃。

村民远远看着,没敢上的。等小痞子跑了,才过来扶起歪独大伯。歪独大伯浑身是血,但是还清醒,叫人去派出所报案,然后才去了镇卫生院。

法医鉴定结果是重伤。

并且这案子第三天就破了。

这案子在《临沂日报》副刊有详细报道。不过报道对象不是歪独大伯,而是新上任的镇派出所所长尤曾民。连载三期,这里只能简要摘录。

“尤曾民是警察学校毕业的高材生。转正后先到基层派出所锻炼,任职副所长主持工作。上任第三天就破获贿选买凶伤人大案。”

“在一家饭店吃饭时,看见邻桌一伙人举止异常,其中一个裸露上身,纹一只狗熊,左乳下有三搓黑毛。还有一人面熟,刚毕业实习期,随派出所民警出任务,抓嫖审过,是个做服装生意的老板。特有的警察敏感,让他对这几人有了印象。”

“见到村民报案后,马上锁定狗熊三搓毛,并调取服装老板资料。”

“审问刘姓服装老板后,把涉案人员一共六人全部抓获。”

“原是贿选事后,刘姓老板买凶伤人。刘姓四人涉案,分别以寻事滋事罪判十年,六年,五年,三年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尤曾民初出茅庐第一案。”

“由于连破大案要案,被誉为警界新星,受到省厅嘉奖。”

三天报道,没提歪独大伯一个字!虽然他才是主角。幸亏我留心了,要不然又和孟良崮战役一样。

不过最近单位组织廉政教育学习。居然又看到这个警界新星,已经升官到市公安局副局长。是个反面典型。贪污上千万元,已成阶下囚。题外话,不多说。

歪独大伯住了两个月院才好。现在不仅独眼、歪嘴,脸上还留下长长一道疤。看起来越发丑陋吓人。吃东西也只能靠一边咀嚼,怕是再也不香了。

但是,一战成名。

刘家出了事后,打官司花了很多钱,又被罚了很多钱。四个坐牢的。从此在我村衰微。现在只有几个年龄大的还留在村里。等这几个作古之后,怕是村里再无刘姓男人。

《人民日报》当时社论按是:从山东临沂发生这次村主任贿选案可以看出,基层民主要依靠基层党员干部。民主是人民的民主,要充分相信人民群众,特别是基层党员干部的思想觉悟。

哎,还是没提歪独大伯一个字!

从此以后,还是入党积极分子的歪独大伯,成了村委主要委员。村里公告牌上写着:治保主任  吴孝明  负责村委治安和综合治理。

用我母亲的话就是: “歪独现在是三把手。六亲不认,谁都烦他。不过小偷小摸更怕他。咱村现在可好了。前后两庄就不行,你三姨家两天就被偷了三回。”


          五  计生工作

1995年前后计划生育工作成了各乡镇的主要工作内容之一。当时有这么一个说法:计划生育,全国看山东,山东看临沂。

村委计划生育负责人是妇女主任。原本没有歪独大伯的事。他现在已经是正式党员了。这两年在他不辞辛苦之下,别说小偷小摸,就连赌博这样的事情也基本不见了。

六亲不认。其实更准确说,根本没有六亲。全村所有人对他来说都一样。

小妹出嫁了,母亲也跟着我生活。老家有什么事,都是母亲回去处理。偶尔给我说起他的事。

用母亲的话说:歪独这个人,这辈子也不会有人缘。人家对他好他那样,人家对他不好也那样。前年村西头孝信死了后,你孝信大婶子倒是对他有点想法,找的你奶奶,给说合了,也成了。你猜怎么着?当天夜里就把孝信他小儿推牌九时候逮住了。逮住就逮吧,不看看是谁呀!还和以前一样,非让他在大喇叭上念什么检讨书。那小青年回家就给他娘闹。这事就黄了。你奶奶说,她活了这么长了,就没见过歪独这样的拎不清。他要是绝户了,谁也怪不着!

还有就是歪独现在也管计划生育了。咱村那些想超生的,我看是悬了。

那时候我参加工作才两年多,结婚了,儿子也出生了。分了房子,也没车,很少回老家。老家事情基本无感。

有一次村支书吴忠国和村主任吴忠实来我家找我。主要是找我帮忙。村里要给劳保用品加工厂增加设备和买棉纱。需要找银行贷款。事情不大,就是牵牵线,也办成了。一起喝酒吃饭时候,问起了为啥要让歪独大伯也分管计划生育?

这两年村里一直以发展经济为主。我和忠实一边要参观学习取经,一边还要管生产销售。无暇分心计划生育的事情。可是镇里抓得紧,妇女主任搞不定。就让歪独把这块帮忙抓起来。歪独工作很积极,计生委的各项工作安排,他执行起来是一丝不苟。他这个人你还不了解?较起真来,是一点不含糊。他管了快一年了吧?这一年咱村就没出现一个超生的。前一阵子,镇里还专门表扬咱村。我和忠实那会去了温州,锦旗还是歪独领回来的。

说实话,这歪独要较真,我和忠实都怕他。那次温州老板来考察。我和忠实带村委成员到镇里大饭店请吃饭。结账时候被歪独看见了,花了六百多。当着温州老板的面就炸毛了。说,这些钱不用在正地方,早晚会让我给败光。我寻思这事坏了,得罪这个老板,生产出来的手套卖给谁呀!赶紧让忠实把他拉走。没想到那个老板不但没生气,还说你们村有这样的直率人,我更放心了。

又过了一年左右。我二叔来我家。问起歪独大伯。二叔说: “歪独这狗东西混出息了,现在在镇里上班。一个月也见不到个人影。还是到处抓人,拆人家房子。他还能干出点人事!”

又一个月左右,1997年3月中旬,初中时候的班长打电话给我,说: “蒋老师(原班主任)进入临终关怀期,同学们想一起看看,你来吗?”

上学时候,蒋老师对我很好,当然得去看她。约定周六上午九点,和同学们一起去镇中学探望蒋老师。

探望之后,才上午十点。那些同学都在附近居住,一一送走之后,我有点犹豫:是回老家看看奶奶呢?还是直接回家。

一辆桑塔纳在我身边停下来。司机俯身把车门打开,瞪一只眼,冲我笑。

“大伯,你会开车了!”

“上车!你个彪子侄!刚才过去时候,一打眼觉得是你。你可是胖多了,以为认错了。可越想越觉得就是你。这才调头回来,果真是你彪子侄!大伯的眼毒不毒?”

这话,没敢接。

“去我那里坐坐,中午我请你吃好吃的。你个彪子侄,这些年想大伯了没有?”

“大伯,我说不想,不会打我屁股吧?”

“打屁股算啥,你敢忘了大伯,我直接削了你!”

“怎会忘了大伯呢!这几年我刚参加工作,很少回老家。但是你的事我可是都知道。听说在计生委当大官了?”

“计生委有什么大官!倒是你个彪子侄,真不赖,小时候就说上大学当大干部。现在真当大干部了,不枉你彪子侄从小就喜欢上学。”

“大伯,你千万别埋汰我了。现在刚提干,才科长,还是副的。”

“副的怎么了!市里的干部都是大干部。俺彪子侄,前途大着呢!”

说着就到了计生委。里面工作人员见了歪独大伯打招呼都喊歪独。就问他: “大伯,这是国家单位,怎么也敢喊你诨号?”

他很不以为然: “这样叫我听着习惯。喊我大名,我自己都闷不过来。”

他办公室在三楼,里外俩套间。

聊了一个多小时。他知道了我的一些情况,我也清楚了这四年他的事情。

因为村里计生工作干得好,被调到镇计生委。虽没有明确头衔,但是享受股级待遇。主要工作内容,是负责育龄妇女的管理和超生后续管理。看起来内容不多,其实这是计生委工作中最重最难的一部分。干好这份工作,需要能顶住多方面压力。歪独大伯是最合适的人选。来计生委快两年了,工作很见成效。

就在我和他聊天的过程中,不时有人来找他汇报一些工作。

歪独大伯处理工作方式,直接明了,近似简单粗暴。但是我能看来了,工作效率那是真高。这几年歪独大伯的工作水平提升真够快的。

快下班时候,计生委主任来找歪独大伯。安排他明天去接管另一个管理区的育龄妇女进站查体,因为原来分管这块的小李亲属太多,上次查体就有漏下的,以至于工作很被动。下午就去找小李交接,小李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歪独大伯说下午真不行,我那个彪子侄来了,多年没见了,我得请他吃顿饭。

我听了后,很担心。歪独大伯也太实在了吧,这是公然拒绝领导安排工作呀。

没想到这个主任不但没生气,而且问: “是你常说的在市税务局的吴科长?那还不介绍我认识!”

说着就和歪独大伯推门进来。计生委主任姓孙,一个很干练的女同志。

介绍完了后,孙主任自来熟。说很久以前就认识我。原来是一中的校友,比我高两届的师姐。之所以认识我,是因为我高一参加运动会,唯一一个没运动服而穿破旧长褂长裤跑完五千米的人。这事是真的,看来真认识我,自然越聊越熟。学畜牧专业,专科,比我早三年毕业。是区重点培养的女干部。

我很真诚: “感谢孙主任对我大伯的各种照顾。”

孙主任哈哈一笑,然后很正经地说: “这份感谢我还真受不起。不是我照顾歪独,而是歪独照顾我。说心里话,计生工作,是一项非常艰难的工作。由于观念和理念的冲突,涉及利益和生命。没有一支党性原则性强的队伍,这项工作很难开展。歪独党性原则性非常强,可谓赤诚;又无欲则刚,非常适合这项工作。要是没有他,我们镇的计生工作,不会有现在的局面。只可惜年纪超龄,又没学历。不然,他会是最合适的接班人。歪独就是天生干计生工作的料。”

这样评价相当高。歪独大伯听了只是嘿嘿一笑。说完后给歪独大伯说,中午她请客,好好招待我。歪独大伯问几个人?孙主任说,就我们仨,不影响你爷俩叙旧。歪独大伯这才高兴起来,像个孩子,一蹦三高。面对这样率真性格,我和孙主任都笑了。

孙主任走后,我问他: “大伯,计生工作是个特别得罪人的工作,没打算换个?”

“你个彪子侄!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不合适。大伯我是谁?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呀,也是你让我明白人活一世,不能只考虑自己。彪子侄呀,大伯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就是你。自从明白人活着意义后,大伯我从未觉得亏,也不觉得累,更没什么可担心和害怕的了。在咱村,每天晚上看着大家伙都能睡安稳觉,我开心。现在看咱镇,超生越来越少,我高兴。我的工作是得罪人,可我心里敞亮呀。彪子侄呀,大伯没什么惦记人,就想惦记你,你还不用惦记。你说大伯我还能不知足?”

“大伯,我是心疼你。但是我也是真理解你。”

“好个彪子侄,有你这个理解,大伯我这辈子算是值了!”

这场酒歪独大伯喝得很开心。中间不时念叨等过年时候,一定去我家抱抱他的彪孙子。

哪成想,这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半年后,他开车路过一个铁道口。他在栅栏关闭前最后时刻,违章穿过,不料汽车意外熄火。被飞驰而来的火车,连桑塔纳带人撞得粉碎。车上还有已经提拔为副镇长,还分管计生委工作的我那个姓孙的师姐。

当时《沂蒙晚报》报道是这样的:

本报讯昨天下午2点17分,一辆桑塔纳轿车非法通过铁道路段时,车辆熄火,被火车撞飞。车上有某乡镇副镇长孙某,当场死亡。本报提醒广大市民,一定要严格遵守交通法规,以免此类悲剧再次发生。

哎,可怜的歪独大伯,到死也没能在报纸上留下一点痕迹。

下午两点十七分!不知道1947年5月12日下午,歪独大伯被鞭子打伤时间,是不是也是下午两点十七分?

我二叔知道这消息后说: “坏事干尽后,老天自来收。报应!”

我母亲说: “歪独这是个什么命呀!连死都不能好死。”

我奶奶说: “歪独呀,你糊涂了一辈子呀!”

歪独大伯去世时,我正在北京封闭学习。一个月后回老家,他的坟头已经长草了。


写完这些已经霞光初现,一夜未眠,困意全无。藏在内心的东西,不是想忘记就能忘掉。

独眼,歪嘴,脸上长长的疤,昨日重现,栩栩如生。耳边仿佛又响起他的声音: “你个彪子侄,你敢忘了大伯,我直接削了你。”

拨通吴忠国电话,说: “麻烦老兄一件事,给歪独大伯立碑时候,请在侄前面加上’彪子‘两个字,变成彪子侄”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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