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柳青儿会员扶持计划
对某些物品一生保持深厚情感,往往是小时候因吃而建立的。
我们家的锡罐便是其中一个。
锡制的罐子虽然不能吃,但它既有金属价值的经济属性,又有容纳食物的使用功能,所以与吃就有了紧密的联系。
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才与这个锡罐发生关系的,那时我才抛弃了开裆裤不久。此时,它正发挥着容纳食物的作用。装着母亲自制的花生等自产的时令食物。
当然,青黄不接的时候,它只能装着空气。
价值取向随着时空转换。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百废始兴,锡罐的经济价值得以体现了。体现在它可以交换、流通。
那时,敏锐的小贩们便开始游走在乡村中,进行着简单的商品经济活动。他们收购鸡毛、鸭毛、鸡胗皮、废金属、塑料等物。
名曰收购,其实主要的交易方式为以物换物。除了鸡毛、鸭毛、鸡胗皮这些农村特产周转的频率高些外,废旧金属、塑料等工业品则换一件少一件。生意并不好做。
但精明的小贩们懂得抓关键。他们通过抓住孩子来抓住母亲,而这些交换物品都是做母亲的说了算的。抓住孩子最好的套路就是吃,那时,又香又甜的麦芽糖就是一味足以让孩子们垂涎的美食了。
因此,每到周末和寒暑假,小贩们就挑着麦芽糖四处走串。金黄色的麦芽糖像一块大饼似的,平整地摊在木板上,上面盖着一块透明的薄塑料布,若隐若现的样子愈发吸引人。
盛着麦芽糖的木板架在竹筐上。圆圆肥肥的竹筐,像猪八戒的肚子,什么废旧玩意都装得下。
深谙生财之道的小贩们并不吆喝收购废品,而是高喊:“敲糖吃喽,敲糖吃喽。”
抵不住吃的诱惑。于是,我们这些孩子们把家里能换的东西都搜罗出来交给他们。
每次小贩们拿到我们给的鸡毛、鸭毛、鸡胗皮、废旧金属、塑料后,才不紧不慢地抄起铁制的凿片刀,顶在麦芽糖上,小铁锤子在刀背“当”地敲一下,黏黏的麦芽糖便裂开一道口子,再“当”地往刀片横面敲一下,一小片麦芽糖就迸脱出来了。
拿到麦芽糖的孩子像个凯旋的英雄。后面跟着一串同伴追随。
小贩们来多了,干脆也不喊了。他们充分发挥敲糖的凿片和小锤子的作用。一路上断断续续用小锤子击打凿片,像打快板似的,叮当叮当地响着。在空旷的乡野,声音特别清脆而有穿透力,老远就能听到。
我们这些嘴馋的孩子与小贩们已然形成了默契,闻声而动。
随着小贩到来的次数增多,家里能换的东西不断地减少。
但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为了吃,竟然动起了歪点子。
因为金属值钱,拿一小块废金属就能换一大块麦芽糖大快朵颐。所以,有几个胆子大的小伙伴,居然敢把家里铁的农具偷偷砸碎、将整管牙膏挤掉腾出牙膏壳,或者将旧房子里的门锁、把手悄悄拆下。总之,不论什么,只要带“金”字旁的硬物,都会被拿去换成吃的了。
有样学样,我也动起了这样的念头,但我们家没有什么可砸可拆的。我便把心思放在锡罐上。当然,内心很纠结。因为这个锡罐给我带来了许多快乐。
据奶奶说,这个锡罐是我爷爷的父亲从省城福州买回来的。
我的曾祖父头脑灵光,在清朝末那个时代,也不死守着土地,利用老家地处闽江上游的水路优势,将山区的茶叶、红姑、笋干等土特产顺流而下,漂到福州销售,换些小利,贴补家用。
曾祖父卖完土特产后,若等车时间长,就会在市场里逛,遇到好吃好玩好用的东西,就会买些回来。尤其是称心的家什,买起来更不会犹豫。这个锡罐因实用又美观,曾祖父极其满意,卖家看他爱不释手,信口推高了价格,曾祖父居然也咬咬牙认了。
因有曾祖父的见多识广和手头活络,于是我们家便有了乡村人不常见的东西,得到不少羡慕和妒忌的眼光,也为后来埋下祸端。
破四旧的时候,我们家首当其冲地成了重点目标,被搞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元气大伤。此时曾祖父早已不在人世了,他当年添置的许多件家什被砸和没收了。这个锡罐之所以能够保存下来,是因为其有过一段红色的光辉历程。
老家是苏区,红军驻扎的时候,因山高林密,交通不便,工业品匮乏,加上被封锁,因此尤其缺盐少药,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曾祖父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运用跑买卖建立的各种关系,历尽周折,筹集了一锡罐的盐巴。
但又不敢光明正大地送去,因为当时地主老财的势力还很大,怕红军走后遭报复。等到天黑得时候,在夜色的掩护下,曾祖父才火燎火急地给红军送去。
得民心者得天下。红军很快就解放了我们老家。开拔往临县时,红军把锡罐还回。
锡罐传到了母亲手里,成了储藏美食的专用器具。因为母亲很能做吃的,地里各种貌不惊人的食材,经她手中一过,就化腐朽为神奇,变得既好看,又好吃。
于是,大部分时间里,锡罐装着炒花生、豆子、米花、地瓜干等等。
母亲装好食物后,把锡罐的盖子一盖,老鼠、蟑螂等只能闻香兴叹了。
她把装着好吃的锡罐藏在楼阁上。每次我想吃东西了,就找个借口闹情绪,母亲为了安抚我,就会悄悄上楼,打开锡罐,抓出一小小把好吃的,满足我的馋嘴。
可是,母亲手上的那一小小把东西哪能满足我的口欲呢?但每次母亲都说,是仅有的这么一点点了,要省着吃。我当然也知道这是母亲的权宜之计,一次让我吃个底朝天,不仅她下次没得安抚我,万一家里来个客人,没东西可招待,更是尴尬死了。
家就那么大,怎么也藏不住的,母亲去干农活的时候,我就悄悄地爬上楼翻找。
我找到了,也不去移动它,只是把里头好吃的,一点一点地掏出来吃掉,一次一次地享受快乐。母亲当然知道是我偷吃了,但她不说破,也没换个地方藏。
1982年暑假的一天,母亲和奶奶有事进城了,父亲一大早下田去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9点多,小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又来了,我和小伙伴们又是一窝蜂似的拥上去。
这个40来岁的小贩是第一次来我们村,人长得瘦,但个儿高高的,如同敲下来的一块麦芽糖,细细长长,麦芽糖担子在他肩上仿佛打了摆子似的,摇摇荡荡的。
小贩撂下挑子片刻,有几个小伙伴搜罗到破铁片、破拖鞋等,都换上吃开了。
我两手空空,看着他们吧嗒吧嗒地又吮又咬的,口水像泉眼般,汩汩地往上涌,片刻就漫出嘴巴,往嘴角下淌了。
我不由自主地冲回家楼上,将锡罐抱出来,挤到小贩面前,结结巴巴地对他说,用这个换。小贩伸出瘦长而大的双手,从我怀抱里接过锡罐。
这个约35厘米大,两头小中间大的圆滚滚的锡罐,在他巨大的手中感觉好像一个碗般轻巧。
小贩像鉴定文物似的,转了一圈看了以后,又拉了拉锡罐两个拉手,拉一下,拉手就“啪”地敲一下罐体。然后,打开盖子,看看里头。里头当然是空空的,前几天剩下的几片地瓜干,也已被我吃光了。
小贩还不放心,应该是怕有裂缝或破洞,手伸进罐子里慢慢地摸。因锡罐外面瓜片图案是錾打的,所以里外很多地方不平整,得一道道摸过去。我垂着头站在边上,心里忐忑,怕锡罐有什么漏洞被他抓住了,然后随便打发我。
他仔细摸过一遍,又举到头顶上,对着阳光照了一圈。才说,好东西。
说完,小贩把锡罐放在地上。腾出手,拿起凿刀片和锤子,“当”的一声,敲下一小块麦芽糖递给我。
我一把抓过麦芽糖,塞进嘴里,嗡声嗡气地说,怎么才这么一点?一个好大的锡罐子呢!
小贩和蔼地说,孩子,这糖是我送给你吃的,锡罐是你们家的好东西,不能换,拿回家去吧,要懂事。
小贩弯身,抱起锡罐塞到我的怀里,挑起担子往前走去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口里的麦芽糖还没融化,紧紧地黏住我的牙。
我反应过来后,赶紧把锡罐放回原处,往后再也没敢打过它的主意了。
但我也始终没有忘记这个锡罐,哪怕是多年以后,在福州成家立业了,仍对它心心念念。
父母亲去世后,我就把这个锡罐带到福州家中。我把它摆在餐厅的备餐柜上,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能看见它,就会想起小时候那段缺吃换吃的时光。
然后,看着桌上丰盛的食物,甜丝丝的感觉就会像电流那样,在我全身的血液里流淌。
本文编辑:一阅青馨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