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天夜里,光棍李五还是忍不住拨了父亲的手机,竟然嘟嘟地响起来!他像猛然发现抓在手里的不是土块儿,而是睡在泥土里的蛤蟆一样一撒手,手机掉在地上,依然嘟嘟地响着。奔出家门的他悠忽站住了——跑什么呀!半年过去了,父亲的手机号应该被注销了,现在是别人在用着呢。他隔着门槛(门槛的影子落在鞋尖儿上)看着手机嘟嘟地响,自己笑话自己——你拨打它,就是为了听它响嘛,你怕什么?——怕什么?万一是父亲接通了电话呢?这让他像背后悄没声地站了一个黑影似的发憷,直到手机一声不响,心里才松口气。他拿起手机,在网上搜索父亲的手机号,显示是本地号。他蹲在地上,瞅着手机,抽了一根烟,又拨通了父亲的手机,脑子里浮现出那只装在掉了皮的黑色手机套里,棱棱角角被摸明了的灰褐色爱立信手机,躺在已经变成骷髅的父亲的头边嘟嘟响的情景,又像背后站了一个黑影似的发憷。但他知道,现在响的不是那只手机——虽然这只手机也是嘟嘟的响,但是,那只爱立信的嘟嘟是沙哑着声音的。他心里充满心爱的东西变成人家的了的痛苦。
没有人接电话,这次让他像没找到贼踪一样的失望。他站起来,一撇腿,靠着铺盖卷儿顺炕沿躺下,看着昏黄的老灯泡发呆。
二十五年前初夏的一天,他打着那只爱立信手机跨进这个家门——那时正时兴的穿靴戴帽,准备给他娶媳妇的新房,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烟的父亲一惊,就骂,你就这么浪吧,就看着人家娶媳妇吧!眼睛却好奇兴奋中透着胆怯地看着他耳朵旁锃亮的手机——这新奇的玩意儿终于也进了我家了!
那时,谁家响起了手机声,谁家就高人一等。
以后他打电话时,不管父亲离他有多远,正在干什么,总是侧耳听,又不想让他察觉。
父亲从来没正眼看过这只手机。
三年后,他买了彩色手机,给这只爱立信安了一张新电话卡,递给父亲。抱着胳膊,蜷在炕沿上抽旱烟的父亲,看一眼他手里的爱立信,说,我不出村的一个人,用它不是烧钱了?他笑一笑,往炕上一丢,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鼓捣开了彩色手机。
一天,院子里的他,听见屋里响起嘟嘟的手机声。他惶然环顾后一摸口袋,手机一声不响地在兜里呢!他纳闷地跑进家门,见父亲正拿着爱立信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拿过父亲的手机来一看,是一客服电话,就边挂边对父亲说,摁这个,就挂了,摁这个就通了。呵呵,我忘了,该把我的手机号给你。咦?手机该早没电了呀,你什么时候会给手机充电了?父亲因为被抓了个正着而脸通红,局促地看着他拨通了爱立信。他把爱立信递在父亲手里,要他照他说的操作一番。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就寻出那只手机套来,递给父亲说,把手机戴在裤带上——揣在兜里,干活儿时一不小心就掉了。父亲红着脸,接过了手机套。
不识字的父亲总是等别人给他打电话。空闲下了,就嘴里叼着旱烟,端详手里的爱立信,像开锁匠端详着他怎么也打不开的锁。一年一年过去了,爱立信成了父亲身上的一个特殊器官。一年前父亲卧病在床后,爱立信更是不离手。快咽气的前几天,对他说,把这手机放在我的棺材里吧。
他把手机装在那个手机套里,连同充电器,放在了父亲的棺材里。服三那天,他给父亲的手机充了五十元话费。
一个小时后,他又拨打父亲的手机,响了几声后竟然通了,传来一口外地话:你是哪一个?听声音,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用本地普通话说,我是李五。那头说,我不认识你啊。他说,你报上名字来,我们不就认识了?那边就挂了电话。他再打,他被拉黑了。
第二天一早,他在县城最气派的移动公司大厦雄伟的大门台阶上等了好一会儿,才开门营业。他也不管职工们忙着擦桌椅擦地,进去就让人家查父亲以前的手机号现在谁在用,人家当他是疯子,小心翼翼地拒绝了他。
在父亲的坟头,他拨打父亲的手机,被拒接!他怔在那里——坟墓里的父亲警惕地看着他,意思是你是谁?他又打,又被拒绝,又打,又被拒绝!他跪下哭一声,父亲,我是你的五子呀!
他无精打采了好几天,去移动大厦又办了张电话卡,拨打父亲以前的手机号,响了几声后,竟然通了!他赶紧用地地道道的本地话恳求道,兄弟,你千万别挂,听我说上几句。是这样的:你用的是我父亲以前的手机号,这个手机号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你看你能不能把它让给我?哦,不不,我请你喝酒,你哪天有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今天正好有空,你有空的话今天中午来凯龙农机公司找李凯龙。
李凯龙的口音在细微处才能暴露不是本地口音,也正因为它的特殊,本地人一听就知道这是谁——凯龙农机公司几乎垄断了本地的农机、农资。这个外地人对本地农民来说,就是帝王般的存在。
李五僵住了。
他忽然觉得右胳膊沉重,以为吊着个东西,一看,是手机还举在耳边。他垂下右胳膊,肩头却剧烈酸困起来,他握着手机漾着右胳膊,忽然停住了,用左手托着右胳膊,走到门前往外一眊,太阳再爬四丈高,就到了当头顶了!他烦躁地又漾右胳膊,仿佛是右胳膊拖累了他出不了门的。漾到身后,又没情没趣地停下来,仿佛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鬼也不信。他胆怯但又焦急地又看看太阳——又爬了半丈高了!他怕太阳看见他了似的往后撤了撤身子,太阳钻到了门玻璃外面。他刚松口气,却看见院墙的影子在往墙根缩着。他想退到屋后墙,但他最终没有退。他想起了被他怒骂的村长——村长与李凯龙比,就没得比嘛!他想起了和工头喝酒的场景——工头不配给李凯龙提鞋嘛!况且,你是和那么多工人一起和工头喝的酒,就你一个和工头喝,你敢吗?
墙影在缩着。
他听见院墙在骂他:窝囊废!你去见见他,能要了你的命?
凯龙公司的大厅里有好些农民,他才腿不抖了。面捏的人似的女接待员袅袅地走过来问他找谁?他嗫嚅着说找李凯龙。女接待员认真地看他一眼,转身袅袅地去桌子上拿来一张纸,交给他问,这是您的电话?他看了一眼说是。女接待员客气地说,你去我们公司斜对面香再来的三雅等一等李总。大厅里一时鸦雀无声,都对他侧目而视。他惶恐地飘出了大厅。
香再来是个二层楼酒馆,古老的窗棂、门扇上陈旧的红油漆脱落的一片一片的,里面不是八仙桌就是条桌,不是太师椅就是实木板凳、条凳,有的雅间还盘着炕,炕上摆着炕桌。李五摸了摸,才知道墙壁是用画着泥墙的壁纸贴出来的,他抽抽鼻子,觉得也散发着土腥气。李五有种进了村子里哪户人家的感觉,也就放开了。
他等了有半小时,村姑打扮的服务员推开了雅间的门,后面跟着的果然是李凯龙,自家兄弟似的笑着伸出手走向他,但和善的眼里犀利的目光一下子脱光了他的衣服似的,让他浑身不自在,抽线木偶似的站起来,伸手握住了李凯龙的手。李凯龙问,兄弟贵姓?他结结巴巴地说,李五,我叫李五,永利公社,不,现在叫新公中镇民利村的。呃呃,民利五队的。李凯龙说,我去过你们村。你们村张三人和我是朋友。兄弟坐。他恓惶着坐了,过了一关似的偷偷抹了一把汗。李凯龙把立在餐桌中间的菜谱推给他说,兄弟,点菜。他手搓着大腿说,李总,你点吧,我……我请你……喝酒。李凯龙笑道,五原县的农民都是我的朋友,来了我的地盘上,哪有你请的道理,点吧。他红着脸,低下头,抬眼看着李凯龙说,我……不会点。李凯龙不相信地看他一眼,笑着说,那你学着点。就拿起菜谱点菜,每点一道菜,问他行不?他都说行,服务员就写在手里的手机上。点好了菜,服务员一走,李凯龙就和他拉呱开了今年的农事。等菜上来,两人喝了一杯酒,就问他,兄弟,你为什么要把你父亲以前的手机号要回去?他害臊地说,我觉得它就该是我父亲的。怎么说呢?就像……老宅,再破烂,也舍不得丢……李凯龙问,那你一直给它续费,不就注销不了了嘛。我是微信让封了,只得另办一张电话卡,就发现了这个老号,就选了它的,铃声也用的老铃声。他的脸更红了,说,我……有点舍不得……钱。李凯龙理解地看看他,笑着问,你为什么这么留恋你父亲的手机号?李五抬头望望李凯龙,眼泪夺眶而出,说,这世上我没有亲人了,守着它,就觉得我父亲还在电话那头,只是忙得忘了给手机充电,关机了。李凯龙长久地望着他,不易察觉地一下一下点着头,仿佛在肯定着什么,然后问,你排行老五啊,怎么……莫非……你的……姊妹都……不在人世了?他说,都活得好好的。李凯龙大惑不解,问,那你怎么说你在世上没有亲人了?
李五的一个姐姐、三个哥哥不会留心李五的,像牛不会留心在牛蹄子旁边的牛粪上觅食的麻雀。但李五从记事开始,姐姐、哥哥们就是他主要的留心对象,就像在牛蹄子旁边的牛粪上觅食的麻雀,不错眼地留心着牛——牛蹄子或者牛尾巴会伤它,但牛却对此一点也不知道。同样的,李五是要挨姐姐或者哪个哥哥喝喊的,同时,手就在他头顶掴一掌,而姐姐、哥哥们认为,这和吐一口痰一样。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这里,在家里排行大一级,也压死人。再说,虽然他是老幺,但父母一开始并不喜欢他——拉扯那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已经让他们心力交瘁了。本以为他会像他上面的两个哥哥一样夭折了,不想,喝着米糠糊糊的他,竟然活了下来。
他六岁那年,磕磕绊绊地把两根玉米杆儿抱到马车跟前,抬头看着站在车上装车的父亲。父亲那张半空中的脸悠忽就落到了他头顶,深弯下腰来,从他的怀里接过那两根玉米杆儿时,脸就几乎挨着他的脸了——父亲稀稀拉拉的胡子根儿他都能看见,父亲一嘴的烟气冲进他的鼻子里,而父亲看他的目光让他心里暖洋洋的。长大后他才知道,那目光叫父爱。从那以后,父母心疼开他了,处境才好转起来。好多年后,他才知道,父亲对母亲说,老五是个心疼人的娃娃,咱老来老个能指上了。而一个姐姐、三个哥哥开始注意他,是他到屋后抱柴禾,听见柴禾垛后面,大哥撺掇没过门的大嫂再向老掌柜(儿女对父亲的称呼)要一块儿毛毡,隔着柴禾堆大声对大哥说,你就这么掏腾老掌柜吧,三个弟弟打了光棍,你就息心了。大哥、大嫂从柴禾堆后面转过来,见是他,都讶异地看着他,好像哑巴忽然说开了话。他本来是等着大哥踹他一脚,或者在他头顶掴一掌,不耐烦地说,一边去!没想到大哥忽然笑了,说,老五也能入人群了。大嫂掩嘴而笑:十二岁个娃娃,就醒得盘算娶老婆的事了,开窍开得太早了吧!如果大嫂知道,他八岁时就知道娶老婆的事了,眼珠子能蹦出来。
那年春天,时不时地有两个老汉和一个年轻人,提着烧酒、拿着烟,来了他家,要和父亲喝酒。母亲麻利地给他们切一盘咸菜、炒一盘鸡蛋下酒。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穿一身灰色中山服,戴着蓝帽子的人,总是先蹙两下鼻子再说话。他叭叭叭说个不停,鼻子就蹙个不停,李五的鼻子也不由得跟着蹙起来。而另一个一头钢针一样花白头发的中年人,总是低倾着头抽旱烟,抽完一棒就雕花一样地再卷一棒。李五觉得他卷一棒旱烟的时间比抽一棒旱烟的时间还长。炕桌上的纸烟他看都不看一眼,说是太软,没劲儿。不论卷旱烟还是抽旱烟时,浑黄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瞄了这里瞅那里。而那个年轻人总是拘谨地挂在炕桌角上——一条腿曲在炕沿上,一只脚踩在地上,随时准备起身,给炕桌上的人斟酒、倒茶、敬烟,这个时候,他就发觉父亲和母亲都偷偷地溜一眼年轻人。这时,总是有女人拿着针线来串门,和坐在小板凳上的母亲说着话,眼却瞟着越发紧张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身草绿色的衣服太稀罕人了,李五一见就心里清爽。不久他知道,那就是军装。
他盼望着这三个人来,一进门就会笑眯眯地给他一把水果糖,有时还带来苹果,也给他一颗——那时多稀罕啊!尤其是那个年轻人,一有空就逗他玩,亲热地带着他去野地里逮蜻蜓、蚂蚱,还给他用草编轮船。当这个年轻人一个人来的时候,他看出来,他希望他黏在他身上。
从婶婶们的闲磕牙里他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是他没过门的姐夫。至于姐夫是什么,他懵懵懂懂的,但他很兴奋——我有姐夫了!在伙伴们面前就抖了起来。最重要的是,这个姐夫特别亲他!仿佛是老天特意送给他的一个亲人!
是的,亲人,他把这个年轻人当作了最亲的人,所以,聘姐姐那天,要他给姐姐押轿时,婶婶们嘱咐他,不给他十块押轿钱,就不要下车,这让他不明白了——不是和姐夫是亲人嘛,怎么还这么逼着姐夫要钱呢?但他又不得不听婶婶们的话。当进了姐夫家的院门,他坐在那辆半新的自行车后座上,不论谁哄他、抱他(当送戚的七婶也笑着来抱他下车,但顺便在他耳边低语:坐好!接着大声笑着说,这娃娃今天怎么了?我也抱不下来),他就是不下车,心里别扭极了。很快围来一圈儿看热闹的人,他浑身着了火似的烫。
那个一头钢针一样花白头发的人急急忙忙挤过人圈儿,假笑着递给他五块钱,他红着脸摇头,人们看着他笑起来,他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那人又急急忙忙挤出人群,过了一会儿又钻进来,递给他两张黑乎乎的五块钱。他瞧见了那人蒜头鼻尖上的汗珠,这才下了自行车。那圈儿人就说笑着散开了。
那人很巴结地弯腰拉着他的手走,这让他奇怪极了——不是一家人嘛,怎么这么怕自己啊!
这以后,他见了姐夫别别扭扭的,而姐夫对他也爱理不理的了,他认定就是那十块押轿钱惹的祸。但那十块钱,他一回家,母亲就要去了。他就盘算偷村子里的鸡蛋,攒够一百颗,还给姐夫。那该先偷谁家的呢?他这么盘算的时候,脑子里灵光一闪:要是姐夫不娶姐姐,和自己成不了亲人,而姐夫不花钱,就娶不到姐姐,而姐姐,是姐夫的媳妇。就是说,村里的大人、小孩挂在嘴边的娶媳妇,就是一个花钱的事!而钱,他活了九岁,连那十块押轿钱算在内,只拿过五次——每个学期开学报名时拿一次,所以,钱,在他心里是和那位拖着一条瘸腿的大队支书一样厉害的,什么事它不点头就办不成,这不,谁娶媳妇也得它点头。
九岁的他能悟到这么深的道理,真难为他了。这以后他留心着大人们聊娶媳妇的事,就听明白了,做父母的都是从结婚那天起,就开始抠抠掐掐地给儿子攒娶媳妇的钱了,大人们碰到一起,最爱问的话是,你攒下两个了吧?或者是你攒的差不多了吧?谁要是吊儿郎当,就没人见得:就你这套数,能给儿子攒下娶媳妇的钱?大人们侃的最多的,也是攒钱的故事,奇奇怪怪的,他觉得比听翻古(讲古时候的事)还有意思。比如一对夫妻,就是手里有一分钱,也瞅家里没人时,从门背后的地里,把存钱坛子起出来,把钱放进坛子里,再用胶泥把盖子糊住,再埋在原处。等给大儿子说成了亲,两口子庄严地把坛子起出来,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把手伸进坛子里,一抓,绵团团,拿出来一看,一团灰黑色的纸,再一抓,拿出来一看,还是一团灰黑色的纸,两口子当时就疯了。
这些故事让小小年纪的他不正眼看女人了,也不和伙伴们开找对象这类的玩笑了。要是女人离得远,只是瞭一眼而已,纳闷着男人为什么非得娶媳妇呢?直到他有了第一次不可抗拒的生理快感,才不再纳闷男人为什么非得娶媳妇了,才明白娶媳妇像人再怕死,也躲不过去的一场劫难。
他十五岁那年,村里的王二半,就因为差一百块彩礼钱,娶到院子里的儿媳妇就是不下当轿子用的大拖车,从高高的车窗户上探出一颗油头粉面来,瞪着仰头看着她的王二半说,前天你们去我们家探话时说好的,今天我一进你家院门,就给那一百块钱的。王二半给好话说尽,不管用,最后给她跪下磕头,也不管用。拖车司机在一边直催他快点,他还有事呢!王二半只得去前村放高利贷的杨虎那里贷出一百块钱来,交给那媳妇,那媳妇才目中无人地从大拖车上下来。
这件事让他想到了赵忠祥播音的《动物世界》。
在《动物世界》里,不论哪种动物,雄性都要为雌性打得你死我活的,让他看着胆寒,但又忍不住要看——他是个身体单薄的男孩,他老觉得自己将来一定会和哪个男人为了女人而打架的,而自己要想有女人,就得和别的男人打架!为此,他也学霍元甲,悄悄练了练想当然的武功。但王二半家的这件事让他明白,男人争女人不是用拳头去打架,而是用钱去打架,这更难——钱难挣、屎难吃啊!
是呀,父母攒下的钱,轮到他们这样的老生儿(最小的儿子)娶老婆时早花光了不说,还债台高筑,他们十有八九注定是打光棍的命。光景不好的人家,只能给老大娶过,别的儿子都打光棍——他认为近百分之九十的雄性动物注定一辈子粘不到雌性动物的身,人也是动物之一啊!而那些成家了的哥哥,很少回过头来,帮助父母给弟弟成家的,即使帮了,也闹得一地鸡毛。当然了,有兄弟相处得好的,妯娌们也投脾,会帮助弟弟们成家的,这让村里的父母都对儿女们抱有这个期盼,所以都会不停地给子女们念叨:兄弟之间要互相帮助啊!但哪个子女把父母的话当回事呢?当然了,弟兄之间也是帮忙的,但往往是弟弟帮哥哥的功夫多。所以,对父母的这个教导,老生儿是最反感的,有主意的老生儿早早地就为自己盘算开了,比如学个手艺呀什么的,自己给自己积攒娶老婆的钱,有的甚至把自己的那份儿责任田从父亲手里要出来,自己种。
李五当然也早早地为自己娶媳妇的事盘算开了。当父母,尤其是父亲,一念叨“弟兄就是你帮他、他帮你,要不,孤单一个人咋活呢?”时,他就想起哥哥撺掇大嫂向老掌柜要毛毡的情景来,心里就冷笑,就一心一意想考个学校,跳出农门——他学习好是出了名的。但有一天,父亲又这样念叨时,他的心抖了一下——这席父亲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里,是在要求哥哥们帮助他呀!他的鼻腔里不由得酸涩起来,他才留意到父母确实羸弱不堪了。当家里准备着给二哥娶媳妇时,他没去中学报名。
那晚,在炕桌上的油灯旁,父亲抽了好久的旱烟,才对他说,五子,等轮到你成家的时候,我和你妈早爬不动了,你现在接帮着我和你妈给他们成过家,他们那时候会帮你的。他转过头看父亲,父亲也看着他,隔着十四英寸黑白电视青色的荧光,他琢磨不定父亲的眼神——好像很肯定,又好像底虚。他转头继续看电视,什么也没说,总觉得父亲给自己画了一张饼。他知道不该这么想父亲,但就是控制不住,心里怄着了什么。这以后逢年过节,哥哥、嫂嫂们都来了,父亲一定要说,弟兄就是你帮他、他帮你,要不,孤单一个人咋活呢?不过,又加了条尾巴:人家帮了你,你就要回帮人家,有来有往,才是人的本分啊。这让父亲的意思仅隔着一层纸了。他真切地感到父亲怕对他说的话放了空炮。但哥哥、嫂嫂们都不吭声。他想,是不是父亲直说了,他们也是这样呢?他很希望父亲直说,但又怕他们真的一声不吭,不如这样给自己留个盼头。不过,他清楚,父亲是不能直说的——哥哥们没有给他成家的责任。
见他一心一意在家种地,村里的老人闲聊时对他说,苦没有白受的,你的哥哥们不会看着你打光棍的。这让他一点点相信这会是真的,也忽然明白了父亲那席话中的“孤单一个人咋活呢?”是说给哥哥们:你们要将心比心——你们孤单一个人活不成,你们的五弟孤单一个人也活不成啊!父亲可真会说话啊!他的心里暖融融的——到时候就是真的父亲给自己画了个饼,村里的老年人还帮助父亲画这张饼,他也不怪怨父亲和老年人——让那张饼落不在锅里的,是自己的哥哥们。
二哥成过家的当年,母亲卧病一年,走了。三年后三哥成过了家,咳咳直喘的父亲也下不成地了,是李五上了工地拼死挣命,把娶三嫂时塌下的饥荒替父亲还清了。
他的婚事该怎么办,逼到父亲、哥哥们面前。父亲那席老生常谈的话,他相信一定也在哥哥们耳边响个不停的。但两年过去了,哥哥们没吭声,父亲也没和他说什么,这让他对父亲又怨恨起来——这不是老子诳儿子了?父亲隔着十四英寸黑白电视青色的荧光的眼浮现在他眼前。他现在看清了,父亲的目光是闪烁着的。父子俩的话少了。
那年初一,父亲喝了几杯酒,忽然对姐姐和哥哥们说,老五也快奔三十了,按说,给他成家是我的责任,但我老得动不行了,你们就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儿上,接帮着他成个家,好让我死了能闭上眼,去了那边也好给你们的妈一个交代。说完,父亲挨个儿看一个姐姐、三个哥哥,最后,目光落在大哥身上。
大哥抽了几口烟,看着老二、老三说,这么多年来,老五不但把自己那份儿地的收入都交给老人积攒,给咱成家用了,爹娘的地也全凭他经管了。现在咱不帮衬他成个家,说不过去。二哥、三哥都说,这是应该的。
老父亲那天喝了个大醉。他把父亲吐出的污秽清洗完后,父亲无力的手抓住他的手,什么也不说,久久不放。他悄悄抹了泪。
正月十五,弟兄四个商量好了,先给李五盖一座正时兴的穿靴戴帽房——有座房摆在那里,就是一棵梧桐树。弟兄四个说好了:按老黄历,盖房的材料都先赊账,秋收下来伙摊。至于姐姐,就看她的心意了,想拿就拿。
准备盖房的时候,李五就听见了风言风语:三嫂说,他们也刚成家,紧得要命了,凭什么和老大、老二一停二半地拿?大嫂说,娶老三时塌下那么多饥荒,是老五苦一滴汗一滴地替老掌柜还清的,老三就该多拿。三嫂说,娶老大时老掌柜有钱,便宜都让老大占尽了,老大就该多拿……
房子才盖了两天,老父亲的屋里就吵翻了天,来盖房的人边干活儿边听。等屋里噼噼啪啪像炸开了鞭炮。盖房的人都丢下手头的活儿跑过去看——来给盖房的人做饭的大嫂和三嫂,互相拽着头发拉磨似的转圈圈,柜盖上的东西、锅台上的东西碎了一地,让两个人踩得哗哗直响。
房是盖起来了,到了秋天,三个哥哥都躲着他走。父亲总是不声不响的,但他感觉到父亲留心着自己。一天,吃晚饭时,父亲不动筷子,对他说,五子,不要去找他们,你自讨没趣不说,弟兄四个从此就是仇人了。他吃惊地望着父亲,因为他心里谋划着怎么去找三个哥哥恶心他们。父亲的话让他霍然明白,自己没理由去找三个哥哥的。父亲垂下眼皮,泪从眼角流出来,漫过一道又一道皱纹。李五啪地把筷子拍在饭桌上,嚷,哭!哭!哭能给我把媳妇哭回来吗?哼哼!我明知道你和村里的老人对我说的我帮你替他们娶媳妇,到时候他们会帮你替我娶媳妇的话是诳我呢,可我还是信了你们的鬼话!我真是活该啊!我忘了这世界就是“死了谁苦了谁,谁娶过谁受瘾!”我真应该让他们都打光棍!父亲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说,我们没诳你啊!他噌地站起来,嚷,到现在了,还不承认!他怕自己忍不住扑过去给父亲一耳光,赶紧转身出去了。
黑不隆通的村街上空无一人,路过谁家的院门,都有电视的声音传出来,偶尔夹杂着人的声音。一只狗不知道从哪里忧伤地呜咽着……这一切是如此让他厌弃,不!他在厌弃整个村庄,恨不得天火降下来,烧了它!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能自己快快地离开它。
他飞也似的来到野外,如潮的叽叽虫鸣中,村庄被他丢进夜色中,只有仔细辨认,才能知道,那星光稠实的地方,是它。他忽然想:你逃离村庄,又能去哪里呢?……当讨吃子,四海为家吗?是的,我去讨吃吧!我云游四海,衣衫褴褛地回来,到他们门口要饭,看他们有什么脸面见我!不!我天天去他们门口要饭——这就是你们不帮我娶媳妇的结果啊!让他们无地自容!
想到这里,他大口大口畅快淋漓地呼吸着,脚有力地踩进地垄柔软的草丛里。是的,还有父亲!还有村里的那些老人,让他们羞愧死!死?(他的步子在地垄的草丛上徘徊起来)……是呀,自己那样做,他们会嗤一声——谁让你是垫窝窝呢?你不能早生出来,当个老大老二?是呀,他们才不会难过呢(他一下子站住了,看着远方的星星),他们会找出种种理由来替自己开脱,来证明你的不幸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而唯一会羞愧死的,是父亲啊!
他想起六岁那年,磕磕绊绊地把两根玉米杆儿抱到马车跟前,抬头看着站在车上装车的父亲。父亲那张半空中的脸悠忽就落到了他头顶,深弯下腰,从他的怀里接过那两根玉米杆儿时,脸就几乎挨着他的脸了——父亲稀稀拉拉的胡子根儿他都能看见,父亲一嘴的烟气冲进他的鼻子里,而父亲看他的目光让他心里暖洋洋的。他想起自己出去喝酒,不管多晚回来,还没进门,屋里的灯就亮了。一进门,从被窝里坐起来的父亲就说,看看锅里的饭还热不,不热填一把柴热一热……是呀,母亲死了,这世上最亲自己的就是父亲了。可是,他不该诳自己啊……父亲刚才那句我没有诳你,在他耳边响起来。他一动不动,凝望着远方,仿佛影影绰绰的,有什么从夜色里钻出来。
屋里的灯亮着。他推门进去,父亲正襟危坐在炕上,忐忑地看着他。他低头避开父亲的目光,坐在饭桌前,掉转头,看着黑不隆咚的窗外,说,大,我刚才发火不对,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认命。泪从父亲眼里流出。父亲赶紧抹一把泪,仿佛他一直死摁着它,就怕它跑出来丢人似的,说,我那时该把你送了人,那你现在一定成家了。那时三队王宝家的来了三次,要我把你给她了,她五个丫头,没儿子。他看着浮现在眼前的王宝老婆佝偻的身子,转回头来看着父亲说,看你说的甚话了!给别人当儿子活得再好,也不如守着自己的亲老子好。父亲又赶紧抹一把泪,说,爹是知道他们不会帮你成家的,但还是对你说了那些话,真不是诳你了。李五低下头,说,大,你和村里的老年人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对我的祝愿,祝愿的事怎么能成真呢?但是,有你们的真心诚意,就够了。大,以后不要再自责了,也不要提我成家的事了,你能舍了老脸为我的婚事求他们,已经对我尽了做父亲的责任了。父亲抹着泪点头。
李五破罐子破摔起来,也和别的光棍一样,与那些贪财的或者淫荡的女人瞎混。父亲对此睁眼闭眼。姐姐就劝他要爱护名声,不要把钱往那些黑窟里送,积攒着瞅个合适的女人成个家。再说,你的三个哥哥听说你把钱都送进那些黑窟里了,还让你种娘老子的地了?这让他对姐姐另眼相看起来。
姐姐大他十二岁,打他记事起,就把姐姐当大人看。他也不记得姐姐摸过自己的头,给过自己一个笑脸。那年,当他冒着风险,偷够了一百颗鸡蛋,挖了半箩筐苦菜,把藏在麦秸堆里的鸡蛋藏在苦菜下面,提到三里外的姐姐家。姐姐纳闷他怎么提来一箩筐苦菜,弯腰一刨苦菜,露出了那么多鸡蛋,呀一声怔住了。当他结结巴巴说明了原委,姐姐难得地冲他笑起来,用力亲昵地点了他额头一指头,说,姐给你炒鸡蛋吃。从这时起,姐姐眼里有他这个弟弟了。姐夫从地里回来,知道了这件事,笑着对他说,你真是个实心眼儿!他高兴坏了!以为姐夫又和他像以前那么好了,不想,姐夫还是不理睬他。他虽然小,也读懂了姐夫的脸色:你一个小屁孩,我和你玩什么!那么,姐夫为什么那时就和自己玩呢?
姐姐时不时回来给母亲哭鼻子,说娘老子把她推进火坑里了——他家穷得就有个土房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那退伍军人的身份当不成饭吃啊!他听多了,才忽然明白,姐夫没把姐姐娶回家时,巴结岳父家的每个人,甚至连岳父家的那条大黄狗他也巴结,一娶回姐姐,鸭子落在了锅里,还再理你?他就开始厌恶姐夫,就感觉到,姐姐回家来烦母亲,是姐夫背后在怂恿,因为姐姐回来一哭,母亲不是偷偷地给她拿鸡蛋,就是拿面、拿米。因为他小,母亲和姐姐做这些事时是不避他的。哥哥觉察到了这些事,就在母亲面前骂姐姐,人家的姐姐是帮兄弟们了,你养的闺女是想方设法掏腾娘家了,生怕娘家的东西都让兄弟们得了!母亲嘴软软地说,你姐软弱嘛,就听你姐夫的,能有什么办法?母亲的话印证了他的感觉,就恨起姐夫来,也开始观察姐姐、姐夫。
姐姐坐在家中老大的位置上,占尽娘家的便宜:比如她刚成家时正好包产到户了,一到农忙时,几个弟弟就去给她帮忙,比如把娘家分的树砍去盖房,说等给弟弟们盖房时还,到现在也没见她还回一根树枝来。还有,她头一个成家,头一个有小孩,弟弟们把姐夫稀罕的,把外甥稀罕的,真是要命也给,但等弟弟们成过家,她对弟媳就是那么回事,对侄子也是那样,有时还露出嫌烦的神色。后来李五才明白,家中的老大都希望父母就自己一个子女,那样父母的一切都是他的了,就是说,多一个姊妹,就多了一个和他分食的人,这种特点在姐姐和大哥身上特明显。三个哥哥成家时,姐姐都说,我得帮点的,但只摇柜子不开锁。至于对自己的婚事,姐姐、姐夫从来不说。姐夫的表现就更差了:从来不说岳父家一句好话,还放出话去,说岳父家的大事小事全凭他张罗了,根本不把几个小舅子对他的尊重看在眼里。等大哥长大了,硬气起来,姐夫才收敛了。现在姐姐竟然替他的婚事操心开了,他能不感动吗?
他开始攒钱。
第三年,姐姐来对他说,你的三外甥娶媳妇差点钱,姐实在是拿不出来了,你能帮点不?他当时心鼓咚咚响——他妈的,这世上还有人会求到我名下!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的报复心,数不清的挖苦话、数不清的刁难办法、数不清的傲慢脸色,万花筒一样在他的脑子里炸开。但是,一场清爽的雷阵雨瞬间泼在脑子里,这一切无声地落地了——姐姐是唯一关心过自己婚事的姊妹啊!但他还是想说自己没钱,这让他看见自己内心深处对姐姐是防范的,这种防范什么时候有的,他真不知道。这让他羞愧,就想起了三个外甥。他只比大外甥大十岁,小时候外甥们一去了姥姥家就黏他,与他很亲。尤其是三外甥,很像他——懂事、皮实——不能吃亏的总是懂事、皮实的人呀!就问姐姐缺多少钱。
他三十四岁那年,有位带着个八岁儿子的寡妇看上了他。彩礼只要两万,人们都说这是白送他了——再嫁的寡妇都会为儿子的缘故,要很多彩礼的,有时比头婚时要的彩礼还多。但他手里只有一万五,就厚下脸皮去向三个哥哥借钱。大哥一拍手,又掌心向上向他摊开,无奈地说,老五啊,你也看到了,我刚给你大侄子成过家,你二侄子就大学毕业,在城里上开了班,我得给他在城里买房,现在正筹首付了,我正打算向你借钱呢。他一想,也是,不能耽误二侄子的婚事,就去了二哥家。二哥砸吧了几下嘴,说,老五呀,现在的学生娃娃哪是读书了,是吃钱了,年年地里的收入,我和你二嫂一分钱也不敢乱花,但还是得年年贷一点高利贷,才能供住你侄儿子了。那高利贷我们可不敢让它过年,一等冬闲下来就出外打短工,把高利贷赶紧给还上。哎呀,我真是没闲钱呀。二哥说的也是实情,侄子读书要紧,不过,二哥也在暗示他去借高利贷。是呀,现在姊妹之间借钱都是要利息的,还落个人情,真不如向外借贷。只是他深知高利贷一粘身,很难脱身,有三哥娶媳妇时塌下的饥荒为证——他不得不丟下父亲,上工地三年,才连本带利替父亲还清,从此发誓,不贷款。
他去了三哥家,三哥一直低头听他说,夹烟的两个手指来回搓着烟。等他说完了,看着他说,老五,三哥现在就能拿出一千快钱来,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在厨房里咣当咣当切菜的三嫂放下菜刀过来,黑黑的脸上挤出笑容来,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说老五呀,这么多年来,你种着大大、妈妈的地,我们不攀扯你,就是要你攒钱娶媳妇了,你的钱攒在哪了?是不是都送进那些坏女人的黑洞里去了?这是弟兄之间第一次追究他种爹娘的地的收入的事。但他不敢说借给姐姐了,可总得给人家说出钱去了哪了嘛。他挠挠头,只能嘿嘿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但三嫂的话让他明白,必须去向姐姐要钱了——他是个借给人家钱,等人家自己还的人。他去姐姐家。姐姐不等他开口就说,姐本来是要还你的,这不,你的二外甥又找了一个媳妇,彩礼比第一个要的还多,我本来是要再向你借一些钱的,但听成见了你的事,就贷了些高利贷,才凑足了彩礼。你那钱就得靠后一些还了。姐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的外甥成家,你这当舅舅的应该帮两个才是嘛。他才明白,姐姐要他攒钱,实际上是给她攒着呢!他看着姐夫,恨不得给他一拳。
这门婚事告吹没多久,他听见一些有关他的闲言碎语,大意是,娘老子的地从他三哥成过家后,就他种着,十几年了,就是一年收入两千,积累起来也比老掌柜给哪个哥哥娶媳妇花的钱多了,至于他娶不到媳妇,那只能怪他的命了。所以,娘老子的地该弟兄四个平分了,至于老人,一家一家轮着伺候。
他把这些话说给父亲,眼泪从父亲眼里流出。他说,让老人轮炕头是老人们最怕的事。实际上,姊妹们就让我种着爹娘的地,你的生老病死吃喝拉撒我全包了,是你最理想的晚年了,但他们不会同意的。他们说的是公认的理,我如果硬要坚持,那么三个哥哥会天天来和我吵闹,你该活三年也活成一年了。把你和娘的地抽走了,我这五亩地连我也养活不过来,得出去打工了。父亲抽泣着说,是的,我跟着你才可心,但我没资格享这个福。
这年的大年初一,三个哥哥过来给父亲拜年时,果然和他说这事儿了。弟兄四个围着炕桌说好了,一家伺候老人一年,从大哥开始。
坐在他们身后,靠着墙角的铺盖卷儿的父亲,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这情景让李五想起几个牲口贩子在牲口旁边谈牲口,牲口一言不发的情景。事儿定了,大哥才转身把结果告诉给父亲,父亲一声不吭地点点头,泪从眼角流出。
他给父亲变着法子做好吃的,婆婆妈妈地嘱咐父亲,去了哥哥家该怎么做,父亲听话的孩子一样一一记下。正月十五,父亲搬到了哥哥家,第二天,他跟着村里人打工去了。等冬天回来,屋里的屋梁尘挂成了网,墙根上老鼠洞一个挨一个。满屋老鼠味逼得他憋住气,背包也没放,转身去了哥哥家。他一进哥哥的南寮房,扑鼻一股尿骚气。等他的眼习惯了昏暗,见西南炕角的影子里有个骨瘦如柴的小人,靠着一卷儿铺盖,望着他流泪呢。
他把三个哥哥找来,说,娘老子的地你们该怎么种还怎么种,父亲我养活,如果父亲没有大病,头疼脑热之类的病不用你们花钱。二哥说,你这样做,我们不是落了不孝的罪名?他说,这是我愿意的,外人不会这么说你们的。你们想想,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在伺候父亲,他适应了我的伺候,换成别人他不习惯。就是咱换个地方还睡不着呢。大哥说,老五说得是。不过,老五,需要我们时你尽管开口,爹娘也生过我们的。二哥、三哥再没吭声。
晚上,二哥杌陧着来了,说,老五,咱弟兄怎么也不会亏待老父亲的,但中间夹着个媳妇,就麻烦了。他真想说,你不但是两面三刀,还认为我这没老婆的人,就该伺候老人了!但他不敢说,只是说,你们拖累多,我这“人起炕光”的人多负累些也没人碎叨我。
三年后,就要咽气的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放心不下你啊。他说,大,我是最自在的人,你好好地走吧。去了那边,起夜次数少些,尿能夹就夹着,没人给你提夜壶了。痰吐在卫生纸上,要不,别人嫌脏。想吃焖面,自己做不了,就给人家钱,求人家给你做,我会经常给你烧纸钱的……
村里人看见他在往下老,都说,他的半条命也埋进了父亲的坟墓里。确实,他记挂着父亲,在阴间可过得好?这么多年来父亲像孩子依赖娘一样离不开他。可他知道阴间和阳间对正常人来说是绝缘的,自己干着急没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经常烧纸,把提醒父亲注意的事项画画一样画在纸上。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他总是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仿佛父亲还像以前一样在听他说村里的新闻。但有一天,他意识到从来没听见父亲的插话声,他认认真真查看了屋里的每个角落,还摔破了是空腔的毛主席的瓷像,但除了一地碎瓷片,什么也没有。他望着这一地瓷片,真正意识到父亲确实没了。他第一次知道没了这个词真是绝了——让他觉得逝者并没有死,但又让他无处抓拿,这时,他想到了那只随父亲埋葬了的爱立信手机,给父亲打电话的冲动越来越强,于是,半年后的那天夜里,他拨打了父亲的手机。
李凯龙说,我父亲前年没的,我去年才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你会慢慢好起来的。他现在觉得李凯龙和自己一样是个农民,他摇头说,不可能啊,李总,你有妻子儿女,我除了父亲,再没有亲人了。李凯龙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的姊妹和你不亲,你的外甥、侄子们应该有和你亲的嘛。他苦笑着摇头说,和我从一个娘肠里爬出来的人都不亲,隔了一辈的人了,还能亲我?除非我有些用处,比如有几个小钱。李凯龙点点头,说,那我就把手机号给你吧,连同这个手机。他看一眼李凯龙的手机说,我不要手机,我要听父亲的手机接通时的声音,那声音我听了二十多年了,它就是我父亲的又一种声音。李凯龙说,可你父亲的手机在他的坟墓里呢。他说,我要开墓,在父亲的棺材上钻个眼儿,把充电器接出来,再拉一根电线到父亲的坟墓,他的手机没电了,我给它充上电。李凯龙说,你父亲才没了就开墓,怕你的哥哥们不同意。他说,所以我要求你李总帮个忙,你出面说,一定行。李凯龙略微想了想,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