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河间府管辖的地方有个村庄,叫孔家庄。庄上住着一个书生,姓孔,名叫孟秋。孔孟秋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广有土地房产,长大后娶蔡家小姐为妻。孔孟秋聪明好学,才华出众,为人忠厚正直,考中了秀才。
大比之年,孔孟秋进京会考,走至中途,突然家中有人追来,让他回家,说是蔡氏病危。蔡氏十六岁进孔家,夫妻和睦,两人感情至深!孔孟秋一听妻子病危,功名也不要了,快马加鞭,赶回家去。到了家,蔡氏已经奄奄一息,孔孟秋西求医,东求医,也没治好,没几天,蔡氏命归九泉,死了。
蔡氏一死,孔孟秋心灰意冷,不读书不写文章,不敬神不信佛,不信天不信地了。他觉得天地神公也不公道。他把保存的诗书、礼乐、子曰等等一把火烧光;把香炉也砸了,神像扔到泔水盆里,天地堂儿堵上,灶王爷当了手纸。从此,他整日的吃喝玩乐甩大耍钱。这还不算,见有卖鸟的,不论贵贱,买来放生;猎人打来的獐狗野鹿,只要不死,他就买来调药治伤,伤好放归山岭。
孔家庄多数人都说这小子坏了,是祖上无德;也有的说,不读书不敬神那叫什么人?不是人!是咱村的祸害星!
孔孟秋的家产哪经得住他这么折腾,不消三年,日子垮掉了!地卖尽了,房卖尽了,他在剩下的一间半小柴禾棚子里住。
俗话说,富有远亲,穷无近邻。富裕人家都怕孔孟秋偷,村里出现丢东西的事,都先掂量掂量孔孟秋。有的就公开问他:“俺家丢了什么什么,那地里的庄稼没了,是不是你偷的?”
孔孟秋进京赶考那工夫,谁不敬?孔孟秋不要人帮,别人都自动帮他,生怕巴结不上,谁知道他哪一天衣锦还乡,大家都用得着他呢?现在不同了,都躲他远远的,生怕贴上,引贼入室。
人一穷求借没门。当家户族,亲戚朋友,一次借点,两次借点,三次人就不借了!
到了这年麦子黄梢的时候,可到哪里去借呢?还是上姑家去吧。又一想,姑也不可能借,姑说他不务正业,没出息,借给他多少也得让他造了。他这次去一定要说点瞎话,瞎话要说得圆全匀实 ,姑爱听什么说什么。
这天早晨起来,他到白布棚里赊了个玉女人头,纸糊的,眉眼毛笔描的。他回到家,又打了一勺浆子,弄了点红绿纸条,把玉女扎上胳膊腿,扎裹得真像个美 女,便戳在炕头上,自己动身到姑家去。他姑眼神不好,离一尺远才分辨出人的模样。
姑家那村离孔家庄四五里地远近,一走便到 。孔孟秋立在炕沿边和姑一搭话。姑听出是孟秋 ,问孟秋来干什么?
孟秋说:“姑!有喜啦!”
姑一听,噗嗤一声笑了:“孩子,我有什么可喜的呢?我回家烧钱挂纸,你连顿饭都管不起我 ,连个存身之地都没有,这话从哪说起呢?”
孔孟秋笑了笑说:“你看,姑,我说你有喜了你就有喜了!再等五天我就娶媳妇啦,这不就是你的一喜吗?”
姑说:“要真是那样可是大喜事!那媳妇是哪村的?”
孔孟秋说:“什么驴套什么磨,张家店的丫头,家里也不富裕,她就愿意跟着我。”
孔孟秋编编乱造,说是像新从树上摘下来的那么新鲜,姑不得不信。她应了再待五天一定去 。
孔孟秋说:“姑要去我高兴,我还没粮食办喜事呢!虽说咱穷 ,也得管人们顿饭吃呀?”
姑说:“好说,办喜事了,我怎么也得帮!等你姑父和你表弟回来,让他们给你灌上三斗麦子和二斗谷,先将就着办码事儿!以后再用再说。”
姑父和表弟回来后,听孔孟秋一说,只是哼哼哈哈,知道这是吃糊弄粮食来了,可是老太太应了,他们又不好意思驳回。
到了五天了,孔孟秋去不去接他姑呢?借粮食时说那么好,再穷也得接家来,老女盼家乡哪!这天他借了一头牛、一辆破车去接他姑。人家车主不放心,还在后头跟着,怕他把车和性口赶去卖了。那人跟到他姑家,见是真事,才放心回去。
把他姑接回家,孔孟秋搀扶着姑姑下了车,进了那一间半破草棚子。他姑在炕沿上一坐就问:“孟秋,你媳妇在哪了?”
孔孟秋转脸对炕里头的纸人说:“你看!你说咱没近当家的,也没近亲,只有姑姑,盼着姑快来,姑来了,你却坐在炕上不动,还不过来问姑好?”
姑眯糊着眼睛,向炕里头望去,望了半天瞅不见媳妇。就在这时,那纸糊的女人在炕头里抖了抖身子走下炕来,上前攥住姑的手说:“这就是咱姑呀?姑你身体可好啊?路上挺热的吧?”
这时姑才巴着眼看见,这侄媳妇年不过二十,上等身材,仪表非凡,心中大喜,忙说:“不热,凉快着呢!身子也壮实,就是眼力不得劲!”
姑说着又把脸贴近了侄媳妇的脸,转着两遭,又细看了一遍,高兴得那没牙的嘴都合不上了!真是可喜呀!侄说是张家店的穷丫头,穷丫头怎么这么富态像?细模模俊!看一眼心里都甜!那蔡氏人品在村中拔了尖,这人比蔡氏还俊上一百倍。
姑说:“俺侄儿心眼好,就是这几年过穷了!”
侄媳妇咯咯一笑说:“俺不嫌他穷!俺就觉得他心眼好才嫁他呢!”
姑又问:“闺女!你是谁家的?你叫什么呀?”
侄媳妇又笑了起来,说:“你侄就是那个样子,接你的时候没告诉你?我爹叫张吉祥,我叫张梅香,是个老闺女!俺家就是村东十五里的张家店。”
“好好,梅香,你别站着了!咱都炕上坐,坐!闺女!”
梅香把姑让到炕上去。
姑乐开了心花。孔孟秋吓得魂飞天外!他糊个人只是想糊弄糊弄姑姑,进屋来也是对纸人说句胡话。不想纸人一抖身子活了!这还了得?心里筛糠抖战!腿肚子打转、脖子后头冒风!又不敢大呼小叫,怕姑这么大年纪,吓个好歹的!
自己虽然也读过《聊斋》里鬼孤变人的故事,难道真有这事?不信吧,活脱脱一个真人就在眼前。弄假成真?
既然这样我试试她,是鬼就得怕人,他壮着胆子说:“你别干说话了,咱姑来了,快到外屋去安排饭!”
梅香说:“姑!你老先歇着,我出去做点儿吃的。”梅香到了外屋,刷锅、活面,抱柴火,先烙了几张千层荷叶饼,后摊了两盘子秋菊卷霜鸡蛋,最后煮熟了雪花白面片汤端上。干这些活她真是干净麻利快。
姑姑高兴地说东道西,孔孟秋惊得所答非所问 ,这,这,这是吉是凶?是喜是大祸临头?吓得他一时惊慌失 色!梅香随后又把烙饼鸡蛋端上桌来 ,放上三双筷子, 说:“咱俩是夫妻了 ,姑也来了,怎么我看着你总像胆小?像怕我?你可不能拿我当外人呀! 别觉着俺是穷家小主的人!”
姑听了马上搭话:“孟秋! 可不能拿着梅香当外人呀!多好的媳妇你还不识足? 打着灯笼你能从哪里找来?快,梅香,咱不管他!咱娘俩先吃饭。”
梅香这时哭哭啼啼地说:“姑!俺是晚来的,他跟俺冷冷冰冰,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 您不是外人了,我跟你说,他是不是觉着我不如那前妻蔡氏呢?”
这一哭,把他姑哭动了心,说:“孟秋,可不能那么办! 梅香哪儿都好!梅香,别哭了,有不顺心思的事就告诉姑,我管他!”
孔孟秋心里又惊慌又难受, 这是哪儿的话?说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是姑教训自己又不得不哼哼哈哈应着。
姑吃完了饭,又歇了一会,说:“我侄又成家立业了,侄媳妇又聪明又俊又懂事,你们两口子好生过日子,立个根基,姑就放心了。不过孟秋脾气不好,梅香你也多原谅,日子一长就好了。”
梅香说:“让姑惦记啦。”
姑又说:“我不多待了!你这儿没屋子住,我家里也事多,今天我就回去。”梅香再三挽留不住。孔孟秋想:“你快走吧! 你走了,我再看你是妖还是人?难道这青天白日 ,朗朗乾坤,能出这宗怪事?”
孔孟秋又套上车把姑送回去。
回来后,梅香接丈夫进屋,沏茶端水,百般殷勤。
孔孟秋说 “你先别照顾我,你 究竟是妖还是人?”
梅香一听这话,立即泪珠滚下,说 :你我姻缘天定,我是活生生的良家女子,嫁了你,你凭什么说我是妖? 难道我不配当你的妻子吗? 要是这样,我立刻死在郎君面前!”说着她把头就往墙上撞。
这几句话把孔孟秋说的心软了,上前一把拦住梅香,梅香就势搂住孔孟秋,温温存存,百般体贴,弄得孔孟秋真真假假,似梦似真。
咳!就是个妖又怎么样呢?我就和她同床共枕,夫妻夫妻。夜间二人共新婚欢乐。
第二天,梅香又在墙角处取出一个大红包袱,打开一看,都是绸缎褥子闪缎被,双铺双盖。大小镜子,香粉胭脂,都是作闺女的上好陪礼,孔孟秋对梅香的疑心全消了。两口子有说有笑,欢欢喜喜,真是一对美满夫妻。
孔孟秋娶来个媳妇。这一下子把孔家庄传遍了!有的说:“谁嫁那穷小子?甭说准是拐来的!”有的说:“那不是大闺女哭儿瞎咧咧!他那样的能有女人,真如此,猪都成家啦!”
人们不信归不信,到他家一看,真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在他家。村里人不论谁来看她,排场过节儿,各种礼貌,不丢不拉,照顾得点水不漏,该叫叔的叫叔,该叫婶的叫婶,叫得那么好听、柔软、真心儿!人们都看呆了!这可是件奇事!任你百思也不得其解
话说孔孟秋有位远堂弟,见了后跑家去和他爹学说,他爹不信。远堂弟领着他爹来到孔孟秋家。
孔孟秋给梅香一指引:“这是咱二叔。”
梅香说:“二叔好?”
“好好!”梅香给二叔倒茶点烟,把二叔臊了个大红脸,臊走了。
孔家庄人不信也得信了。
两口子过了一月有余,欢情未尽,梅香说:“一晃我过门来一个多月了,家里爹娘不知多想我呢?我想回家看看。”
孔孟秋说:“好吧!我和你一块去!”
梅香说:“那敢情好!俺爹妈早想看看女婿,又怕你不愿去。”
到回门的这一天,孔孟秋把那位堂弟叫来,让他赶车。新郎新娘上了车,梅香指引着路向东走去。在道儿上,小叔子和嫂无话不说,堂弟问:“嫂,你来时无声无息的,没来客没成席,也不知道谁当媒人?你到底是哪村的?”
梅香说:“咳!兄弟,你怎么连这点事都不明白,穷遮不得,丑盖不得!你孟秋哥有什么?四旮旯空!摆什么请客成席?谁都愿意粉在脸上擦;你哥办得起吗?”
堂弟一想,嫂说得对呀。
梅香又说:“你哥穷,哪有媒人蹬你哥的破门口。我是自己来的。那年我十六岁,你哥到俺家打过短工儿,俺家就是东边张家店,那时我就喜欢上你哥了!嘿嘿!”
孔孟秋臊得脸皮子通红,听到这里,用胳膊肘杵杵梅香:“去去去!你好不害臊!这又是说到哪里去了!”
梅香说:“咱兄弟,又不是外人,他问我就告诉他!这一个月你没听乡亲们七言八语,说什么话的都有吗?”
孔孟秋说:“舌头都长在自己的嘴里,愿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三个人说着笑着,到做中午饭的时候,到了张家店。张家店是个大村,二三百户人家,一条宽宽的东西大道。堂弟轰着车来到街中,见到一个座北朝南的大瓦门楼,门楼两边是磨砖对缝,带花棱子的花墙子,一看就是有钱的人家。花墙子前边有一棵古槐树,势如盘龙出水,形状雄伟古 拙,枝繁叶茂。
子,不由分说,上前便打。
孔孟秋说:“等我把话说清,再打不 迟!”
孔孟秋把怎么来怎么去说了一遍,把个张吉祥说得迷迷糊糊,脸红耳赤。自己的小女梅香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有一个多月跑到孔家庄去?
他大吼一声:“这野小子!青天白日说鬼话,给我打死他!”
几个小伙子撕撕扯扯,噼里啪啦交了手。打着打着,孔孟秋兄弟俩腹中空空,边打边退。 一直退 到了门楼以外。这下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来劝架。吃完午饭以后,人们都没下地。后来人越聚越多,也就拉开了。
张吉祥一家和孔孟秋兄弟各站一边。 人们问他们不相识怎么打起架来啦?
张吉祥说 :“乡亲们都知道俺家小女梅香还没有婆家,这小子来俺家愣充是贵客,你们说该打不该打?”
人们一起哄:“该打!打死他活该!”
孔孟秋说:“他家梅香就是我妻子! 俺一起生活了 一个多月! 俺能认错人吗?我和她一块来回门,他张吉祥不认也罢,还打人!”等等说了一遍 。
张德录说:“得得!别往下说了!你们这是前世的姻缘。人家梅香没有出门子,出门子村里人能不知道吗?你那个梅香不是人哪!走!咱一同到屋里去。”
他们进了院,进了屋,这时暴躁脾气的张吉祥把女儿捆起来 ,正要打,张夫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女儿哭哭啼啼,直喊冤枉 ,其他人只是叭嗒叭掉眼泪儿。
张德录说:“吉祥,不要胡闹!”
吉祥见族里的长辈来了,举起鞭子又放了下来,忙又转身让坐。 张德录不坐,以长辈自居,命令把梅香身上的绳子解下来 ,又让孔孟秋说了一遍纸人变成梅香 的经过。
孔孟秋讲完,向张吉祥一家深深地一作揖 ,道歉说: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随后,他来到街上,和堂弟赶着 大车,一溜烟回家去了。
再说张吉祥被弄得神思恍惚,真假难辨,这可丢人 了!三村五里 ,四外八乡都哄嚷张吉祥的闺女偷着寻了主。张吉祥本来就是个体面人,这回还出得去门吗?打死闺女?不行,闺女没罪;要说是邪门歪道, 邪门歪道儿在哪儿了?
张吉祥整日愁眉不展,一家人都不出门了。村里人也七嘴八舌,说酸说臭说咸说淡的都有 。张德录觉得这事他要管一管,不然张吉祥家还得出事!
这一日,他又来到张吉祥家。张吉祥接他到屋子里 ,落座后,说: “叔!你不到俺家来,我也得找你! 这事你知道,我没法见人了!我想把全家搬走,不在这儿住了!”
张德录说:“那可不行!热土难离,这么大个家,你一下子也带不动。常言说得好,族大难保户,树大难保枝!你家出的是异事,你也不必过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来也是为这事和你合计合计。这年秋冬两季,张吉祥给梅香买了十亩地,盖了一处宅院。第二天下了一场雨,不大下,不小下,由清明节下到了立冬节,漫注野地,大水茫茫,地里颗粒没收。村里十有九家出门要饭,走西口,下关东的不计其数。孔家庄上多一半的人家烟简不冒烟了。
孔孟秋家的院子里却有百鸟叼来的粮食粒洒下,梅香每天打扫几斤。积少成多,两口子平平安安度过了荒年。第三年,梅香生贵子。二十三天,张吉样大车小辆把闺女外孙接回娘家挪骚窝。
梅香一走,孔孟秋活懒得做,饭赖得吃。从梅香过门来,他松心惯了,前邻后舍有事,接姑送姑,都由梅香操持。梅香一走,他喂牲口还得喂猪,做饭刷锅拾掇屋子,这事做完了,他就跑出去玩,村边转转,二叔家歇歇。这样的日子没过两天,又有了稀奇事,他不在家的时候,猪有人给喂了,喂得不多不少,正好吃净;牲口喂了,槽净牲口饱;饭做熟了,想吃包子,一掀锅正是包子,想吃饺子,准有人提前包成了。
孔孟秋心里纳了闷,但他不言语。有人做饭他就吃,没过几天,晚上又有人给他捂上被窝,还捂得舒舒服服,和梅香捂的一样。有人捂被窝,孔孟秋就睡。
这一天他睡至半宿,忽然有人把他推醒,自觉着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他坐起身,点上灯,穿上衣裳,一抬头,见是梅香站在身边冲他微微含笑。
孔孟秋问,“你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回家来?孩子呢?”
梅香咯咯地笑了:“我不是你的梅香!”
“啊?你是谁?”
“我是獐子。是你和梅香的媒人。”
“你是獐子?媒人?”
“是呀!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前恩已报,我今年就该走了。”
孔孟秋想起了,七八年前,猎人打伤一只獐子,他买回家来,敷药调伤,治好后放回山中去了。
假梅香这时泪如雨下,手牵孔孟秋的双手恋恋不舍:“分别了!孔大哥! 以后孔大哥要有什么为难招展的事獐妹再来帮忙。”
孔孟秋也觉心里难过,一个獐子,人情这样重,使自己做人的过意不去,说:“獐妹,你要不走,和我们夫妻共待到白头不行吗?”
“不行。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家,我不能久留,夫人快要回来了,这几天的活计你自己忙吧!”
说着推开孔孟秋,扭身走出门去,一步三回头,泪水不断。
孔孟秋后面相送,送出大门,送到村边,假梅香回身施礼,说:“孔大哥回去吧! 夜风冷,身子别着了凉!”说完她转过身去。
孔孟秋见假梅香周围一片亮光,走着走着,人影不见了,一流火光直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