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秋天。万物萧瑟,每一株草木上都结着白霜,像是眼泪凝固后的模样。
齐志国蹲在监狱大门外面差不多三个小时了,空旷的原野,太阳已慢慢西沉,黄昏已然到来。
监狱大门拖曳着刺耳的号叫打开,一个苍老的男人背着两个破包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遥望着此时如同鸭蛋黄般的夕阳,恍若隔世!
迎面冲过来的是一个脸和眼都通红的人,手里紧紧攥着把钢刀。孙大海眼前一黑,“砰”地一声,身子直直砸在地上。
狱警喊了一声不许动后冲上来,将齐志国双手反扣到背后,强硬地压制住。
齐志国紧咬着牙,青筋暴起,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男人,他的感官变得朦朦胧胧的,渐渐地,周围的一切都与他切断联系,只有耳边似炸起天雷滚滚,天地欲裂!
新闻报导铺天盖地,各大营销号再次陷入了一场信息共享的疯狂。
——十年前高中生强奸自杀案案犯孙某昨日出狱,被受害者父亲齐某于监狱门口捅伤,现已就医,暂时脱离生命危险。据悉,齐某是一名退伍军人……
最近社会新闻热度最高的就数这宗案子,吕次坐在电脑前,几乎把所有的报道和文章看了一遍。
网上众说纷纭,压倒性的言论是齐父无罪,孙大海该死。同时,衍生话题也是热火朝天,其中强奸犯是否要处以死刑和法律是否要修改是热门,引起多方讨论,不少大V纷纷站出来说话。
老城区破是破了点,可沉淀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底蕴,斑驳的墙壁和翠绿的爬山虎形成鲜明的对比,石是旧石,物是新物。
齐媛住在一零一室,带着个小院子,院子早已荒废,杂草丛生。吕次从院子外面能看到全玻璃阳台,有个穿着旧裙子的孱弱女人坐在阳台的地板上,用画笔在画板上静静描摹着。
吕次绕到单元门前,扣响了防盗门。他等了好大一会儿,门才从里面开了一条缝,他礼貌地笑着,说道:“齐小姐,您好,我是昨天跟您短信约好的吕次。”
里面的人迟缓了大约两分钟,将门开大了些。展露在吕次面前的,是一个孱弱、苍白、长发乱糟糟却很干净的女人。女人的身上,蕴氤着荒芜的病态美。
齐媛是受害者齐露的堂姐,据说,她和当年的案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没说话,侧身将吕次放了进来。
吕次进屋后才发现整个屋子像个鬼屋。
看得出来这房间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到处都是空酒瓶,电视机上落满灰尘,连卧室和厨房的门锁都已经生锈了,万幸的是目测没有蟑螂老鼠之类的东西,很快,吕次发现,之所以没有蟑螂老鼠,是因为没有食物。
客厅的外面就是阳台,一扇小门连接着,那扇小门现在开着,吕次可以看见阳台的木地板上有张蜷缩着的旧毛毯,还有就是堆叠在一起的画稿。
齐媛微微张着嘴,像是想努力说话的样子。她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被酒精长年累月浸泡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沙哑陈旧,和这所房子一样。
“这是……我奶奶的房子,她三年前去世,我就一个人住了。”
吕次点头,他环顾了四周,问齐媛平时有没有人照顾。齐媛摇头,她目光瞥向冰箱,“我舅妈有时候会来看我。”
打开冰箱后,他发现里面是几袋面包,还有一大盒营养膏。
“我不喜欢吃东西”。齐媛喃喃着从吕次的背后走过去,回到了阳台上。
吕次抿唇,这盒营养膏,估计是齐媛的舅妈送的。
他扭开盖子,发现还剩大半盒。
吕次跟着齐媛到了阳台,阳台上的一角堆满了酒瓶子,出乎意料的是,阳台的地板很干净。画板上是张画了一半的画,看线稿是一只北极熊在雪地里行走,它的背上停着一只蝴蝶。
“我可以坐下吗?”
齐媛抬头看他,眨了眨眼。
吕次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不和你爸妈在一起住?”
齐媛执笔的手指僵住,黑夜从四面八方朝她飞速包裹而来,警察局里的灯亮得晃眼,尖锐的声音伴随着火辣辣的巴掌打在她脸上,她撞在冰冷的桌角上,一切都天旋地转。
你妹妹一辈子都完了!你知不知道!
“齐小姐?”吕次的声音打破恐惧幻象。
她摇头,并不说话,继续画她的画。
一会儿,她尽力扯开一个勉强的微笑,“我习惯一个人住”。
看着齐媛现在的状态,吕次实在是很难张开口问当年的事情,强烈的直觉告诉他,齐媛现在的样子,和当年的事情有着直接关系。
“你在画什么?”
齐媛不说话。
“是北极熊?”
“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见到它的人。”齐媛的手下,白纸上万物开始生长。她和吕次说,“一只北极熊掉进了时光隧道,来到了很久以前的南极,南极有着和北极一样的冰川,可北极熊知道这里不是北极,它得回家。于是,北极熊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也许是吕次以往积攒的人品开始起作用,齐媛居然同意他看她的画稿。
吕次在一旁静静地翻着画稿。旁边笔和纸沙沙的摩擦声令他前所未有的安心。齐媛的画色彩细腻,每一张都是精品,她是真的用灵魂在画画。
现在是下午,碰巧的是今天太阳很好,符合“金秋十月”这个词。他向齐媛提出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邀请。
齐媛先是犹豫,架不住他的好意点了头。她身上的旧裙子太旧了,多次水洗的痕迹太过明显,有一种独特的皂角香。吕次在门口的鞋柜里找到了一双白色拼接布鞋,齐媛看着他,把脚放进了鞋里。
两人走出楼道时,迎面碰见个大妈,大妈见到齐媛像见到鬼了一样,不确定地反复看了她好几遍。
吕次问大妈有什么事儿,大妈问道,“媛媛,你出来了?”
齐媛低下头,发丝顺着颈侧滑落。
大妈叹了口气,顺着楼梯上了楼。
走到太阳下的时候,齐媛驻足。她抬起手背挡住太阳光线,两条腿轻微地打着颤。
“怎么了?”吕次不放心地问道。
齐媛像是想起了什么,浑身开始发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飞快地跑回了楼里。吕次紧跟在后面喊着她的名字,被一声巨响挡在了门外。
他一边拍门一边喊齐媛,里面始终没人应。就在他决定从院子翻进去的时候,手机上收到了齐媛的短信。
——我想睡一会儿。
吕次立即慌了,他绕到院子外面,逐渐安了心。齐媛蜷在阳台的地板上,身上裹着那张旧毯子。
吕次的心中升起无数的疑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齐媛变成这个样子?
他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齐媛有着很严重的心理障碍。
他来之前对齐媛做过调查,高中时齐媛长相好,又生性活泼,古灵精怪,深受亲戚朋友的喜爱,再加上母亲是老师,在学校里是经常被关照的学生,成绩优良,是公认的校花。
他没废多大力气就打听到了齐媛的父母。齐媛的妈妈林美现在还在中学做老师,父亲齐志邦是一家饭店的老板,夫妻两个是公认的好人,古道热肠,平时谁家有个什么难处,都愿意找他们帮忙,人缘好的没话说。因此,饭店生意也好的没话说,从齐媛出生那年开始,到现在二十七年的时间,开了不少家分店。
齐志邦夫妻住在学校旁边的小区里,跟齐媛住的旧房子对比鲜明。吕次先是在门口保安室登记,再由保安带着刷卡进了电梯,出了电梯他才看清楚,这是一梯两户的房型。
他摁响门铃,很快里面就有人应。门打开后,吕次的视线一路向下,大约六岁模样的小男孩儿正看着他,脸上两个小酒窝,眼睛亮晶晶的,五官和齐媛十分相似。
小男孩问:“哥哥你是找谁啊?”
吕次还没来得及答,从里面又出来一个模样和气,保养的很好的中年女子。
“阿姨您好。”
“你好你好,你是小吕吧。”林美笑吟吟地把吕次迎进来,客厅的地上是拼到一半的乐高玩具,屋里窗明几净,厨房的砂锅里冒着热气儿,看样子是在煲汤。
“乐乐,快跟哥哥打招呼。”
齐乐乐大大方方地喊了声哥哥好,就乖乖地继续拼他的乐高玩具。此时,在书房的齐志邦也听到了响动,他一边问谁呀一边走出来。齐志邦身上没有一点生意人的狡诈气息,反而像个朴实厚重的邻家大伯,手上还拿着只喷壶。
吕次和齐志邦打了招呼,说明了身份,齐志邦和林美一样热情,两人刚坐到沙发上,林美就把两杯茶端了过来。
“正好啊,我刚给乐乐烤了饼干,小吕你也吃点儿。”林美说着,小跑着跑回厨房,从烤箱里拿出了刚烤好的曲奇饼,分口味倒进了白瓷盘里,端了过来。
她将饼干放在茶几上,一种原味,一种巧克力味。乐乐围了上来,“哥哥,巧克力味的好吃。”
他才说完,就被林美拎去洗了爪子,回来后手上拿着两瓶酸奶,很是大方地把一瓶送给了吕次。
“小孩子没规矩。”齐志邦笑。
吕次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干干净净又可爱懂事的小朋友,他和齐志邦先是闲话了几句,此时林美也坐了下来。吕次问起了齐媛的情况。
齐乐乐埋头吃着饼干,耳朵早竖了起来。
林美的脸色在听到“齐媛”这个名字后,瞬间黯淡下来。吕次心中忐忑,问道:“齐媛,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我就当没有这个女儿。”林美捂着脸说完,起身回了卧室。
齐志邦叹气,“你去找齐媛了?”
“是。”
“那她……她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吕次直言不讳,他希望看到一个父亲站出来担当。
齐志邦的手去摸烟盒,想起来早就戒烟了,这才作罢。“我去找过她,可她死活不肯开门,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助,就连她舅妈,也是把东西放在门口,她能让你进门,说明她对你和别人不一样。”
吕次斟酌了许久,还是开了口,“齐媛现在这样,和当年……有没有关系?齐叔叔,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帮她。”
齐志邦将齐乐乐撵到书房去写作业,乐乐听话地抱着牛奶盒走了,齐志邦这才说。
“当年齐媛和齐露在同一个班级上课,那天应该两个人一起回家的,可是齐媛跑出去跟对门那混小子约会看话剧去了,让齐露帮她撒谎,这才出了事儿。”
齐志邦说的对门,是对门七零一。
当年的混小子现在是一样的混,当上了警察,三天两头的暴打犯人,三天两头的在家反省,这混警察的名字,叫邹择。
邹择嘛,吕次熟,挨过揍的。
当时吕次还是记者,因为报导了案件细节,被邹择一拳打进了医院。也就是这顿毒打,让吕次下定决心从记者转型成了作家。
吕次和齐志邦告了别。就在他要出小区门口的时候,齐乐乐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抱着个铁盒子。
“乐乐?”
齐乐乐跑到他面前,扬起手臂把盒子递给他,“我都听到了。”
“你都听到什么了?”
“我姐姐啊。”齐乐乐因为跑得太快,还喘着粗气。“哥哥,这里面是我给我姐姐写的信,还有我前年,去年出去旅游的明信片,你帮我带给她吧。”
“你见过你姐姐吗?”吕次问。
齐乐乐点头,“嗯,小时候她偷偷地来看过我,奶奶去世的时候也见过,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我偷偷去找过她,可她不开门,哥哥,你帮帮我,好不好?”
手里的盒子沉甸甸的,装满了牵挂。吕次向齐乐乐保证,一定把东西带到。
邹择再一次被勒令回家反省,领导说了,要是他再这样子无组织无纪律,就把警服脱了!
邹择坐在车里吞云吐雾,透过后视镜看街景,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去他妈的,脱就脱,再揍一个王八蛋就走人!
后视镜里有个捧饼干盒子的男人越走越近,就在要路过他的时候,停下了步伐。
“邹择?”
邹择揍过的孙子数不胜数,吕次这种犯的事儿不算道德败坏且一拳就倒的实在是不足以让他产生深刻印象,一般有深刻印象的让他遇见,往往会二次回炉。
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您哪位啊?”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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