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孙满堂后的自杀

       

图片发自简书App

        从我记事起,小苇阿姨就是我们家的邻居,直到上个星期。

        因为一直在上学,高中寄宿学校,大学也在外地,回家次数有限,小苇阿姨的模样我记得不真切,昨天是回家第二天,晚饭时,母亲告诉我她上吊自杀了,我惊愕,但还是没能记清楚她的面容,依稀记得有几根稀疏的刘海荡漾在额头上,很爱笑,去年见她时,背有些弯了,眼角一笑都是层层堆起的皱纹。

        这些年上学,我只记得母亲老了,暑假见小苇阿姨时,才恍然,所有的母亲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只是我的母亲,因为我和弟弟上着重点大学,心怀期望,在老去,也在一天天的接近安逸的幸福,而小苇阿姨,虽年岁渐长,离人生终点越来越近,却不知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母亲摆好碗筷,我吃了几口,想起2017的后半年,我家经历了父亲的重病,和别人的矛盾,一瞬间家里翻天覆地,当时的我还承受不了这一切,但当日子转到2018,我释然了许多,我看着母亲,明白了人生就是要经历现阶段承受不了的挫折才能迅速的成长起来,才能心变得坚硬去面对更多未知。

        我以为,人生到四五十岁,即便做不到云淡风轻,也能平淡将就的完成这一辈子。我不懂,小苇阿姨为何在双胞胎孙子膝下承欢的时候选择自杀。我禁不住又问起母亲。

        “过得不开心啊,老是生气。”

        “不开心不是经常的事么,都活到这个岁数了,何必呢,多可惜啊。”

        “人过一辈子,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你要记住,容易时候别忘了难,难的时候别忘了容易。”

        母亲经历了很多苦,她常常告诉我一些受用一生的道理,可我总是在经历之后才明白其中真谛,我越来越感激我有这样的母亲,感激她早早告诉我的道理,让我真的面对风浪时,不至于太不知所措。而小苇阿姨呢,她的母亲可有告诉过她这些?

2.

        过年时我曾与她的母亲打过照面,是母亲与她们邻里谈话时我见到的,她母亲看起来很和蔼温和,不大爱说话,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样子。

        母亲也说,小苇阿姨的母亲什么针线手工活都会做,还做的相当好,饭也做的相当出彩,从前乡下人办事(婚宴葬礼)时,都会请她去帮忙做饭,小苇阿姨虽不像她母亲那样全能,但刚嫁过来时,邻里婆婆们也是啧啧称赞。

        “她不开心怎么不回娘家散散心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能说回就回啊,她那边的风俗,不是节日就这么回去,一定是夫妻吵了架,会让人笑话。”

        “什么风俗啊,都这个年代了。”

        “过去不就是这个样子,你看她母亲来过她家几次?老一辈的人更讲(信)这个,女儿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那这下好了,搞的现在这样,不知道她母亲怎么想,唉。”

        我家吃饭都在院子里的厨房,因而小苇阿姨家里的争吵听得格外清楚,吃完饭又听见小苇阿姨家在吵闹,母亲叹了口气,“一家人都这样,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怪不得小苇……”

        “怎么了?”

        “一家人几乎是天天吵,前几年娶媳妇之前和儿子吵,娶了媳妇了还是吵,女儿又长大了,青春期,也是吵闹不断。”

3.

        怪不得。

        去年清明节我回家时,她儿子华青已经相亲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看中她家开发区的地势,总是赖在她家,尽管还没订婚。她有时说这样不好,但她老公太福总是责骂她,高声大语的,家丑都被她扬尽了。

        就这样,女孩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尽管才19岁。

        其实小苇阿姨不想同意这门亲事,但事到如今,没办法了。可儿子又不想同意了,每天和女孩吵,骂她,也顺带着对全家人发脾气,老公太福护短,儿子叫嚷他必然忍气吞声,不想争执起来让外人听见笑话,可事情哪能这样算了,把女孩弄怀孕又不同意亲事,这不是落人话柄,遭人唾弃么。

        她只能从中调和,受女孩家人埋怨,儿子埋怨,丈夫发泄,可总算在五一时结了婚。

        暑假我回家,他们刚结婚两个半月,晚上我在厨房和父母讲学校种种时,小苇阿姨家传出一声吼叫,被门阻隔了,声音有些闷闷的,但还是可以感受到力度。

        又吵架了,我噤声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未沉默三秒钟,砸碎东西的声音传出,吃饭时间,应该是碗和碟,声音刚落,呼啦一声,是木制东西倒地的沉闷声,夹杂着骂母亲的脏话。母亲感觉吵的比往常严重,放下碗开了门就去,父亲也紧随着,我因终日上学,与他不熟,便待在厨房里,细心听着动静。

        他家大门没锁,父母亲就径直推门进去,唤着小苇阿姨的名字,好像刚走到里屋门前,他们推搡着出来,母亲呵斥她儿子华青:“华青,你干嘛,自己的妈也骂这种话,像话吗!”

        “滚,xx妈的,一天天的就知道说呀说的,饭都吃不好,烦死了!”我听见电动车的声音,他像是要走。

        “华青,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要这个样子。”是父亲。

        “她那样的人不配别人和她好好说话!”

        “华青,你说这话亏不亏良心啊!”小苇阿姨带着哭腔,用力揣着大腿。

        “什么良心不良心的,让你别吭声非管不住嘴,老实吃饭不就行了!”太福又在护短了,华青妹妹婷婷也哭了起来,我想着能安慰一个小孩子,就也过去了她家。

        刚出我家门口,就看见华青眼神恶狠狠的,骑着电动车怒气冲冲,一拐弯毫不留恋的走了,那背影坚定又决绝,和小苇阿姨的佝偻形成极大反差。

        “走了你就别回来!”

        “他回不回来关你什么事!又多嘴!我看啊,这事就是怨你!”

        “当妈的说说孩子是很正常的,不批评怎么能教好呢,不能什么都依他们啊,小苇不是在教育孩子么。”母亲半微笑着说,“走,进屋去,外面全是蚊子。”

        “没事,你们回去吧,这孩子,就是脾气倔了一点。”

        “灿灿(华青媳妇)呢?怎么没在家?”母亲问,见小苇阿姨在哭,婷婷也在哭,就进屋了。

        “她今天回自己家送点东西。”

        一进屋,满地的碎片,沉闷的声音原来是掀了茶几,吃饭的碗碟碎得一个不剩,除此之外,还有破了边角的花盆,零碎物品和花瓶。我看见小苇阿姨好像比上次见老多了,不再是披肩发,而是一个矮矮的辫子,一直稍弓着腰,好像是有些驼背了,她向母亲哭诉:“咋养出来了这样的儿子,我这个日子啊……”

        “你不是教育吗,就教育成这个样子!”又是太福。

        父亲知道太福要面子,不爱家里丑事让别人知道,安慰了几句朝母亲使了个眼色我们就回去了。母亲走时,安慰她洗洗休息,先别收拾了,小苇阿姨头轻微抬起,略微点了下头,“麻烦你们了。”我看见她脸上纵横的都是眼泪,但她哭的很收着,头是抬着,眼睛却没看任何东西。

        “客气什么,都是邻居,快早点睡。”

        重新端起饭碗,我们都无胃口再吃,母亲叹了口气,“这是第三次了。”

        “什么?”

        “把屋砸个精光啊。”

4.

        去年十一时候,听说她媳妇生了对双胞胎儿子,生双胞胎在我们那边是大喜事,和母亲视频时,她向我描述俩宝宝脸如何肉嘟嘟的,眼睛圆圆的,我和弟弟一直在上学,母亲是羡慕小苇阿姨,早早抱上了孙子,而她,还不知要多少年。

        我也挺为小苇阿姨高兴的,可算都安定下来了。

        我记得小时候,父母们在田间做农活,怕小孩子乱跑,会把孩子锁在家里,我和弟弟总是在屋里一起玩等父母回家做中午饭,或者会随她们一起去田间,我和弟弟不爱乱跑,母亲也很放心我们在边上,而小苇阿姨的儿子华青总是不听话,就被锁在屋里。

        那天小苇阿姨夫妇回去开门进屋时,华青一下子冲出来,将门砰一声扣上,迅速上锁,把小苇阿姨夫妇锁了一下午,也没有吃饭,他得意洋洋和我们炫耀,母亲却很看不惯,“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一定打到他知道什么是听话为止。”

        可小苇阿姨再生气,老公太福依然在外人面前护着孩子,笑着说小孩子的恶作剧罢了,华青听了,更加嬉皮笑脸了,小苇阿姨没忍住,当着众多庄稼人的面打了他,我看见华青恶狠狠的咬着牙根,太福脸扭向一边,锄头重重砸向地面。

        前几天,我买票回家,晚上,清凉月色下,我们在院子里吃着爽脆的腌萝卜,耳边又传来争吵。

        我想,正是太福从小一点点的纵容,让华青长成眼里只有自己、脾气暴躁的叛逆儿子,小苇阿姨不是不负责的母亲,只是,她嫁了这样一个护短的老公。但现在,好歹孩子大了,孙子也有了。

5.

        听母亲说,小苇阿姨是在三楼上吊的,自己和女儿住在一楼,儿子媳妇卧室在二楼,她给两个孙子缝了新的罩衣,把家里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洗了,还晒在了二楼阳台,厨房、窗子都做了大扫除,干干净净,虽还未到新年,但换了新的红灯笼,也买了新的花瓶。

        去参加葬礼时,我看见花圈上名字末都是“苇”而不是“伟”,心里有些惊讶,那个年代名字多是现在看起来俗气的“霞”“艳”“玲”“翠”,相比之下,“苇”字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我想起课文里学过的各种与“苇”相关的东西,表达的多是坚韧柔软,忍耐与生命力。我又想起小苇阿姨的母亲,看起来默不作声的一个人,竟起了这样一个别致的名字,也许在她所有的沉默寡言里,是看淡了婚姻百态,生命传承,养儿育女的种种,没必要再过多向人倾诉,那么多年,女人都是这样的日子,听从丈夫,缝补衣裳,饭食周到,做这样的贤妻良母,不被外人指责就行,这也是她对小苇阿姨的嘱托吧,不管条件是贫是富,都要时刻记得像苇草那样,只是,小苇阿姨被压的太低,最终折断了。

        我坐在来往吊唁的人中,想着小苇阿姨的一生,我以为她可以挺过来的,我以为她的人生虽然辛苦,但也不是没有乐趣,在我看来,虽然她儿子初中就辍学,但可以早早工作挣钱,减轻她的负担;虽然儿子不听话,但好歹女儿脾气没有那么暴躁,总有一天会是贴心小棉袄;虽然女儿青春期叛逆,但和双胞胎孙子逗逗打趣也是挺有意思,虽和儿子女儿争吵,但孙子也是一种宽慰。

        但在小苇阿姨看来,事情可能完全不是这样。

        儿子脾气火爆,邻里私下嘀咕,但她不是没尽到责任,却要承担指责还有丈夫的怨气,女儿并不比儿子省心,也是教导一句,她顶嘴一句,娶的儿媳妇也不如意,未婚先孕,村里的嘲笑轻视都只能咽肚子里去,暗自发誓双胞胎孙子一定要好好管教,像邻居孩子一样,听话懂事,上重点大学,可没有经验的年轻夫妇,每当自己批评孙子的不妥做法时,都要怒斥责骂,不管是年轻时,还是现在做奶奶,丈夫从来都没与自己一个战线。

        这个家里,她是丈夫的出气筒,儿子女儿的发泄对象,对外,受亲家的指指点点,邻里的不满看轻……自己已经五十多了,已然指望不上孙子长大孝敬自己了,剩下踏入黄土的日子,与今日并无不同,还是争吵,争吵,何必多重复。

        我看见双胞胎孙子衣服换上了干净的一身,母亲撇了撇嘴,“怎么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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