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是风景的尸体吗?”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某个阴历月的十六这天。
放学时天已全黑了,我在还没点上路灯的校园小径里走着,不经意间抬头,便注意到了面前东方的夜空中嵌着一轮金黄色的满月。月光洒下来,给不远处几棵松树镀上金边,根根松针似乎都被勾勒得清晰可见。我不禁停下脚步,取出手机,想摄下这幅美景。
景色穿过镜头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却完全变了味——肉眼看上去那样大而明亮的月亮,在取景框中竟如此渺小而晦暗;松树融进了黑色的背景中,只有一点树冠突兀地出现在了稍稍有些光的地方。
我失了兴趣,放下手机,继续走我的路,但内心,总归是有些失落。
第二次产生这样的感觉大概是在一个多月以后。
那天是北京的一个难得的好天,到了黄昏时分,橙红色的残余日光笼罩着西边的地平线,形成一个暖色的底衬,而上面却铺着湛蓝色的天空。不知为何,本是对比色的蓝与橙,却产生了一个自然的过渡,在天空中融为一体;楼房与张着光秃的繁枝的树静静矗立在这蓝与橙之间,逆光中只能看见其轮廓的剪影。
当时正在做值日的我走出教室去扔垃圾,走廊朝西的窗户将那片景致框成了一幅画。我一面赞叹一面下意识地想——这场景,不拍下来太可惜了。
背后有运动鞋摩擦地板的急促声音接近,我回头,看见同班一个女生正向我这边跑来。“今天的天空好美呀。”她说着,在窗台前停下,举起手机。
“是啊。”我笑着附和,停下脚步看着她拍,“可惜我没带手机。”
然而此时她的手机屏幕中,橙红变成了暗棕,原本清澈的湛蓝乌了几分。在整个黯淡的画面中逆光的楼房和树枝变得不再显眼,更扰乱了画面的布局。我看到同学明显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按下了快门。
“有些美景,拍下来就不美了。”她收起手机,低下头嘟囔。
“嗯,这种情况我也遇到过。毕竟眼睛和镜头还是不一样的嘛。”
“……有些美景,最后就变成了没景了呢。——拜拜!”她回过头冲我笑笑,然后与我擦肩而过。
那条走在回家的路上,最后走进地铁站之前我还有些不舍地再看了一眼天空。毕竟再从地下出来天就该黑透了,可第二天又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美好的景色,却无法完美地记录下来,真是遗憾啊。
想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记录美似乎也是人类的本能。古时人们用画和文字记录所见之美,但文字不够直观,图画不够还原,人们便发明了照相机,从黑白到彩色,从胶卷到数码,技术一代代进步,而对美的追求却从未变过,对完美的追求也从未变过。
可是,如果当时我的手中有一台比智能手机像素更高、功能更强的相机,能够摄下让我满意的照片,那我就能把景色完美保存下来了?我的相册里有不少智能相机就能拍得有模有样的同样是在当时触动我心弦而摄下的风景照,可是过后再看,虽依然觉得很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让它在我的心里激起当时那样的波澜。
难道,照片真的是风景的尸体吗?
可关于风景的什么能在我心里引起波澜呢?“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那些我不一定真的有视觉体验的景色,却通过文字在我的脑海中鲜活起来。文字与单纯的照片或图画不同的是,文字并不会,也不能直观地将某种景色传达给你,但是却能赋予某种景色以主观的意义,这种主观意义甚至可以引起更多不同的主观意义,使其他人也能产生共鸣。而照片很多时候只能记录下那一刻直观的画面,但促使创作者举起相机的心情却会被时间所风干,或许最后连拍摄者自己都不清楚当时究竟是出于哪一种心动。然而,照片也的确能把画面较为真实地呈现出来,这样就不会再有像许多诗句里已经离我们太远的景色那样,让我们万分隔膜。
因此,出于对美、对完美本能般的追求,现在我已开始习惯于一种更能让我满意的记录方式。每当拍下美好的风景,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用文字备注上当时的情境与心情,以便让我在回味时能立刻把自己拉到过去的那个时分;同时,若再有这种无法完美用相机记录的景色,我便会直接像本文的开头那样,单纯用文字将景色尽力描写生动。
“美景终没景”吗?在绝对意义上,万物最后都是要归于寂灭的,可是我们还是在过程中追求着。或许美景不会再来,照片加文字也不能完美复制,可是直观的画面加上内心的情感,就足以成为记忆的美景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