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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难得的一片暖光暖阳,这种好日子里,秋光总是惹得人心颤。风也轻细,老家院子的椿树上,几片干绿的叶子落下来,像燕雀贴地低飞,这是个怀想的时节,四季在眼前漫过,策马般奔向一个又一个驿所。
时间的流水声会不停歇地滴答下去,老物件躺在时光里,不抢眼,只钟情于曾经的欢好。一个物件,即便换了几处地方,呆过的每一个处所,都会留下独属的印记,就像生长过植物的地方总会再次冒出新芽,底层的,左右的,它们有形或无形的根已经遍布其中了。有形的是植物的根,无形的是灵魂的根吧。
根是有血性的,扎下去的地方就是命定的热土,一诺千金的任性是刻进骨子里的。
一个人的思绪究竟能走多远?
一座老屋,用承载过的哀乐悲喜昭示了岁月的沧桑,或者是,屋子里往日有过的声音,呈现了它外在的时光永驻。其实,它早已老了,要拆掉了。拆之前,木头窗户的上方已颓圮不堪,窗棂歪斜,老砖蜕下了灰土,堆在破旧的窗台上,我一阵心悸,转身对着虚空说,拆了吧。
思绪与怀想有一种至情至性的腕力,把所有关联的物事一一揽进怀抱,有时,甚至包括浸润过的空气,那种味道,那种光色。至今没想透,老屋地上的废土里出现的,那个当年遍寻不到的簸箕,如何逃过了主人的追踪,躲过了岁月无情的锁链,竟泰然无事地半壅在土里,侧歪着,露出半边暗红的木舌。
……崭新的簸箕端在手上,藕红的蒸条,浅白的木舌,里面的玉米,麦粒,谷子,有时候会是芝麻和黄豆,沉甸甸的满足。筛子去大糠,簸箕出净粮,簸几下,杂质随风飘走,谷粒欢跳,岁月都光整,这个时候的日月就是细致的日子,天地间最明媚的街市。
感谢记忆抚慰了无边的痛,那些记忆的苦涩,使一切过往都是黑白底色的一帧帧贴画。翻开来,还是无声的,驴子仰天长嚎,隔墙邻人的吵闹,鼓锤敲在了鼓面上,风摇摆着高粱,月夜下蟋蟀优雅地磨翅,凡此种种都被消了音。多少年后,才恢复了些许的颜色,记忆重新染上彩妆时,眼前却惶惑了,声音经过幽深的长廊,鼓面颤抖了好久,才隔空传来一声:咚!
“咚“!老屋的山墙被众人推倒了,土尘弥漫,堂哥堂侄们灰头土脸,从飞扬的尘土里跑出时,额头上一片汗光。后来,我站在清理干净的地基上,想到,不久这里会长出一座房屋,它的根脉很牢靠,里面再次盛满原有的气息,以前的物件纷纷在新屋找到各自的位置,我不在家时,它们彼此默契,严严实实地守候着光阴。
由是,想到那个从土里拽出来的簸箕,这时它正在瓦垛旁立着,光线透过楝树叶照着时,它身上的旧土还没抖尽,仿若一个走丢了的孩子,于某一刻出现了,衣衫褴褛地憋屈。
相处日久,物也有灵,物件也有恋家的情结呢。
乡人对每一个家什的到来都是有说道的,箩筐是从哪一个集市上买来的,人群里见到了几年不曾见的老熟识,说了哪些话;犁头坏了,到铁匠铺去修,正好赶上匠人闷了炉,如何再开炉,如何蘸水,回来时犁头还热得烫手;跑了三个集市没买到大叉,后来一个集上买了三杆,“这不,就是这三杆,轮流着用,少说五年不用再买。”物件一旦进家,就是朝夕相处的一员,主人对它们葆有温软的所有权,看着就欢喜。农家真正的财产,比如农具,都不会齐全,家中物件哪个不是东家借了西家用呢。物件宝贵,人情更贵。
常见卖簸箕的人,骑一辆不带后撑的自行车,后架两侧各绑了一摞簸箕,走街串巷地叫卖。有时捡一个街口停下,把自行车靠在墙角或一棵树上,近午的阳光打在铁皮褡裢上,“哒啦啦”的声音也是脆亮的。母亲走到近前时,自行车上绑着簸箕的绳子断开了,一个簸箕蹦跳着落在她的脚边。
“就是你吧。”母亲与一个簸箕认了缘分,认为那是应该进家门的物件。以后,她端着簸箕,把粮食里的秕糠和土尘小心地簸出去,末了,“砰砰”几声,拍落箕舌上的杂物。
母亲平静地说,簸箕自带风,是风神的家什。风神的工具用在民间扬米去糠,神仙在起居腾挪之间关爱着凡世的众生,众生在仰望长天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希冀与执着的诚恳,仿佛那里有他们隔世的家亲,或者,认定那里是自己的某种归途。
“箕星好风,毕星好雨,亦民所好。”
长辈对后辈的殷切勉励,是不分早晚也没有时空限制的。夜晚,凉风随着月光一起来到村外,石头碾子上坐着说话的长辈,后生小子蹲下来,看着月亮想着心事听着麦子的早熟与返青,旱锄和涝浇。老人经见的多了,沉留在心底的图景活蹦乱跳,一年一个变化的四季还是有模有样的。风,雨,跟庄户人家最贴近,长者对风和雨的用心,钻研得几乎成了学究,对照古书,算定了时辰,某一天月亮将经过箕宿,有风。昏暗的灯光下,他放下残卷,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方看向我,说,箕宿属风,东方七宿之尾,“风师者,箕星也。箕主簸扬,能致风气。”人们明白了,世间的庸常都有条理,地上的风也是天上的风。
风也有根的,起风的地方就是它的根,转了多久终究会落地。孩童们不知道,抡起簸箕鼓大风,把饭桌上的竹筷和瓷碗扇得乒乒乓乓,而后丢下簸箕,顺着自己扇来的风跑远了。
老物件带来生活上的安稳,安稳的老物件把根扎进了庄户人的家,扎进了人的心底。看到那个藏身旧土的簸箕,好像时光又回到了从前,簸箕左右着一颠一簸,一颠一簸,藕红的蒸条,浅白的木舌,谷粒欢跳着。我凝视着它,越发觉得日子清透得如一脚迈进了荞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