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安回来取了东西,在裴宅只赖了一晚上就回腾理工了。之后裴老也渐忙起来,虽然裴氏集团大权早已由裴家老大、老二两兄弟执掌,但裴老风范犹存,对事业、对公司热情不减,大事、要事都得请示他。
因前一阵儿是寒假及新年,各路亲朋登门是络绎不绝,裴老就“早退”于家中尽地主之谊。现在寒假过去半月有余,一切都回归正轨,呈现新年新气象,裴老也要回公司做事了。
裴老和亦安一旦忙了,愈宁就被全权交给袁葳和陆姨。这俩人对她来说,就是妈妈和外婆的感觉。一个是刚柔并用的妈妈,一个是慈爱细心的外婆。袁葳做了愈宁好多年的家庭教师,年纪让人猜不出,但愈宁估计她现在顶多不超过三十五岁。至于陆姨,虽被叫作姨,但那是随亦字辈叫的,已有五十多岁了。
长此以往,愈宁身边常有的几个朋友就是丁思熠、程理、李云鹤,他们四家同住隆安府的Ⅰ区荷舫洲。
愈宁最通常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在家里袁葳和陆姨是全部,校园里与老师同学相处,偶尔放学会去兴趣班。周末家里会很热闹,爷爷和小叔都在家,也有七七八八的人上门。裴氏人丁兴旺,家大业大,人脉也广,一个月的访客都不会重样,甚至一次来好几拨客人都不稀奇。
就如现在,周五下午裴老就早早从公司回了裴宅。晚五时亦安开车载着愈宁刚到隆安大门就看到另一辆眼熟的保时捷一闪而过,进了家门就看到裴家二小姐亦菀已然端坐在真皮沙发上和裴老攀谈了起来。她看到亦安和愈宁,温柔一笑,愈宁向小姑问了好,亦安只是对视一眼,向二姐点头致意。
亦菀对弟弟那随意的态度并不在意,裴家六少一向如此,生性高冷,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有多高傲、多目中无人,但自家人都明白他只是爱装。
周六上午,二爷,也就是裴老的二哥裴广武领着长子一家登门拜访。
裴家广字辈的儿子中,当年老大裴广文是顶出色的一个,二十岁上接手裴氏家主位置众望所归,但天有不测风云,没两年就因病去世了。而接下来掌事的不是老二裴广武。这位裴二爷喜收集文玩,不喜读书也不爱经商,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才华横溢的老幺裴广斌。裴广斌当年一直追随于大哥、支持着大哥,为他效力,可以说,裴氏家业有他一半功劳。裴广文死后,是他撑起了裴家,自然由他接任家主位置。
裴广武对于接班人位置给小弟,心中也是有不甘的,但自己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力不允许,况且小弟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也就乐见其成,安心退居后方,经营自己的家庭和分到的产业,做闲散的二爷。 他有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大儿子一家是跟着他过活的,小儿子早些年外出闯荡,现定居于南方的恒市发展。
时不时地,二爷会来看望弟弟,拉拉话。作为哥哥,他来很随意,想起来了就带包小吃过来,想不起来就空手,毕竟大家都不见外。他的长子亦平是个恭敬客气的人,回回来都不空手,各种精美豪华的礼品拎进来,人人都有份。
这次他给裴老送了一壶陈酿,瓶口封得严严实实,凑近却仍有酒香弥漫;还有燕窝礼盒,也是大补的东西。亦平给堂弟亦安的是一副运动防护套装。他的妻子郁彩洁则亲手将一个透明包装的小钱包样的东西送给愈宁。
愈宁接过那缠着一条花哨丝带的盒子,边上的价格标签还在,醒目地缀着好多个0外加一个“$”。愈宁有些懵,不是因为贵而是她在想这是个什么东西,棕褐色格子的、灰扑扑的小包,类圆筒状,不像钱包也不像手包。
反正贵重的东西就会比较神秘,价格使它迷离,不知该用之于何处。
愈宁从思考中回过神来,伸手接过,礼貌地向郁彩洁绽出笑容:“谢谢婶儿。”
“哎呦,客气什么,”郁彩洁笑成一朵花,“这一点也不算什么,就是xx品牌的笔袋,才刚出,全球也没几个。我抢购到一个,包装还没拆呢,就先送你了啊!”
笔袋?这是个笔袋?愈宁又瞧了瞧那小包,还真别说,越看越觉得它是个笔袋,因为它色调灰暗,愈宁一时没注意到那品牌Logo,现在才发现,暗自嘀咕:“这个品牌不是做时装的吗?”
结果这话还是被亲热地挨着她的郁彩洁听到了,声调夸张地说:“呦,呦,瞧这傻孩子,时装品牌就不能文创产品啊?那大牌怎么抓青少年市场?这大牌的东西…”
愈宁耐心地听她“演讲”,她们正站在客厅窗边,其他人已经到院子里坐着了,郁彩洁的宝贝儿子裴郁琦正在唤她过去,郁彩洁只得作罢,拍拍愈宁的肩走了。
愈宁又端详了一下那个小包,虽然她不喜欢这个风格的东西,可不管怎么说,那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于是准备上楼把它收好。
愈宁走到楼梯间,看到一个少女立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的微风拂落树叶。
裴宅一共三层,一楼的前厅除了玄关、客厅、饭厅、厨房、卫生间外,还专门辟出了一间楼梯间。它不同于一般的、堆满杂物的楼梯间,袁葳成为“大管家”后专门打理过这个区域,进去右手边是楼梯,左手边置了一面书柜,柜前摆了架黑色三角钢琴,正对入口的是一大扇落地窗,窗前养了一架子绿植,地上有小案台和座垫、蒲团,整个空间小巧精致,不失为一个静处。
而那个陌生少女与愈宁年纪相仿,着一件短款黑色毛衣,咖色直筒裤,头上用黑色发圈绑了个松松的高马尾,无其他配饰,只有臂弯里整齐地挽着一件灰色外套,背对着愈宁,只露出颀长白皙的脖颈,淡然自若,与同一方位的后院中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愈宁愣了一下,心中猜测着,模糊地记起这位好像是二爷的孙女,亦平的大女儿裴……
她还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听说人家从小上寄宿学校,不在家的时间更多,平时亲友聚会时也见不多见。愈宁只依稀记得以前几次重大家族聚会好像是碰过面的,但没有接触,根本不认识,没料到今天竟会登门拜访。
愈宁不想打扰人家,轻轻迈向楼梯,恰在这时,女孩转过身来,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没办法,愈宁做不到对别人视而不见,来者是客,只得好好打个招呼,主动道:“嗨,你好!”
对方毫无反应,镇定地看她,愈宁也趁机观察对方,那是很秀美的一张脸,双眼皮大眼,五官立体,清冷气质极摄人。
愈宁还在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女孩的视线已下移到她手上那个笔袋了,一瞬女孩表情微妙,似受到震动,重看回愈宁,又很快别开眼,低下了头,一时未回答愈宁的问候。
愈宁没有放弃,继续说:“大家都在院子里…”
那女孩点点头,转向窗外:“我知道…”半晌又补一句,“我觉得这里挺安静的。”似乎在解释自己为什么待在这儿。之后她再面向愈宁,终于真诚地自报家门:“我叫裴钰念,你?”
愈宁虽还迟疑,但嘴巴条件反射地回答:“我…裴愈宁。”
对方却如早已预料到一样点点头,那种看透一切的淡定唬住了愈宁,在这以前只有小叔会让她有这种感觉。
她突然怀疑这个真的是郁彩洁的女儿吗?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差,一个精明泼辣厉害,一个冷漠镇静淡然?她心里想的二爷孙女应该是活泼外露的女孩,起码不会闲待在这没人的地方,和此刻正在后院里夸夸其谈的郁彩洁形成鲜明对比。
“要一起上楼吗?”愈宁看她百无聊赖的样子,便发出邀请。
对方轻轻答应了一声,跟上她。
进了房间,愈宁指指小沙发:“随便坐。”自己走向卧室里间,但钰念并未坐下,而是站着打量她的房间,目光掠过这个宽敞干净、布置温馨的房间的角角落落,又追随她看她拆那个礼品包装。
愈宁拿出笔袋,那面料的质感柔软、厚实,又估量了一下大小,长度不够,没法放笔,看来时尚品牌进军文具市场并不容易,一不小心产品就会很鸡肋。
“我妈送你的笔袋?”钰念状似无意地问。
愈宁抬头向她浅笑:“嗯,谢谢你妈妈了。”
钰念也很无所谓地笑起来:“这笔袋是我妈给你的,笔袋里那个东西是我爸送你的。”愈宁闻言,一摸那个笔袋,里面好像包了一个筒状的东西,有点硬度,不像是一般商品里的填充物。她估摸着那也许是个笔筒,拉开笔袋拉链,里面实际上是一个是一个手电筒样的东西,但不是笔筒。
钰念及时解释:“上次我爸参加一个展会,有个新品是创意万花筒,他觉得有趣就给我和我弟各带了一个,也给你带了一个。”
愈宁对那个笔袋没什么兴趣,但这个万花筒倒的确挺有意思,和普通塑料玩具不一样,它属于创意产品,外壳是木制的,但做工精细,握在手中光滑圆润,十分小巧可爱,外壁的底部还镌刻着一圈云纹,转动它的作用是上发条,不说投射出来的图案美丽缤纷,松手便有叮叮咚咚的音乐响起——因为底部是中空的音箱,投影也随发条转动而栩栩如生起来,富有动感。
钰念:“我爸爸本打定主意送你这个,但被我妈拦下来了,说这个就是个小玩具不上档次,我爸爸就只好把它悄悄塞到里面送给你。”
原来如此,愈宁本来还疑惑既然郁彩洁强调了“包装还没拆”,可包装盒很松垮,明明就是有拆过的。
相比笔袋,愈宁倒更喜欢这个万花筒,若不是还有客人在,她已迫不及待地要去给小叔展示了。愈宁拉钰念坐下,翻出零食,与对方拉话。
愈宁不是特别开朗外放的女孩,骨子里比较文静腼腆,但也不至于怯场,钰念话也不多,于是她作为主人更要主动一点,毕竟人家爸妈一个送了个那么贵的,一个给了个顶好玩的。
在攀谈中,愈宁也大概了解了钰念。钰念与她同级,上腾市远郊的一个全日制寄宿学校,两周放一次假,这次赶巧来裴宅拜访。
愈宁心中不禁有些奇怪,两周回家一次,频率不算太高,而平叔一家来他们这儿可是极其频繁的,基本上每个周末都要来露面,怎么钰念今儿才来?之前可从没来过,跟空降似的。
反正,于愈宁而言,这也挺好的,现在除了她二叔裴亦升家的女儿裴遇乐,她又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姐妹。
有时候,人在遇到一个有显著特性的人时,会立马表现出与之相反的特性,仿佛想来扭转调和一下,即便他/她本来也有那个特性,只要没有对方强烈,还是会情不自禁来个反差。
就好比现在,钰念很高冷,寡言少语,愈宁则表现得很热情大方,拿出各种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招待她,还摆弄着自己那架钢琴企图吸引对方注意。当听到钰念说想听她弹时,她二话不说掀盖,弹了一段简短轻快的曲子。弹完,钰念正认真盯着她,眼眸明亮,听得入神。
愈宁叫了她一下。
钰念冷不丁地:“十级?”
愈宁冷汗:“……这听得出来?”
钰念神秘地淡淡一笑,仿佛一切尽如她所料。
愈宁真不清楚自己钢琴有几级,是小时候袁葳安排她学的钢琴,请了个老师来家里教学,那老师水平很高,她学一阵儿,老师就口头帮她评个级,前年老师随口说:“有十级了。”模模糊糊,她也算过了十级。她刚刚并没有仔细地弹,曲子是很一般的,没什么技巧和难度,也不知钰念是怎么听出来十级的。
愈宁:“你有学过什么乐器?”
钰念:“……小提琴。”
“哇…真好。”愈宁低头斟了杯茶给她,钰念接过并道谢。
不知怎的,愈宁说话口音让钰念不太习惯,娇娇软软的,带着音调上扬的尾音,普通话也不标准,腔调与腾市本地方言又相去甚远。
愈宁继续刚刚的话题,问她有关小提琴的事,钰念礼貌性地回答。愈宁没有接触过小提琴,但一直觉得这个乐器很美,学小提琴的人气质也好,因而她对钰念有了好感。
两个人闷在房间里实在没什么意思,愈宁就拉着她出去,迎面碰上正从房间出来的亦安。愈宁叫他,亦安点点头看到了旁边的钰念,眉毛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心底暗自惊讶,直到钰念叫了他一声小堂叔,他才回神,对两个女孩说:“要吃饭了,快下楼吧。”
亦安性子冷淡,但也不是独来独往的人,城中的上流社交活动不乏他的身影,只不过他对郁彩洁这一家人没什么好感,所以早上也只是象征性出来跟随父亲迎接一下客人,然后就又上楼了。
二爷裴广武在以前从不过问家族公司的事,只守着自己的产业和家庭安安分分,近几年却愈老愈张狂,时不时插手,指手画脚,好在没什么实质性僭越的举动,裴老也就包容着他二哥。
裴亦平是个老实人,对裴氏家主很尊敬,人性格懦弱,对父亲和妻子言听计从。他的妻子郁彩洁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好胜心强、很会算计的女人。她早年间嫁给裴家二房的大儿子就指望成为家主夫人,可惜押错了宝,主位给了三房,以后裴氏主位自然与他们无缘,但机智如她,不断拉拢讨好裴氏各路亲朋,各种打点布置,对裴老也如同对待自己公公那般好,立个贤妻良母人设,背地里却恨透了三房人,不断地打小算盘,为自家捞好处,十次周末有九次要来混脸熟。她也有个心病,她怀了好几胎才生了个男孩,第一胎是钰念,后面好几个都查出来不是儿子而没有要,最后终于生了裴郁琦。此前,她心中一直压块大石头,总觉得人人都指点她生不了男孩,因此郁琦的出生才让她找回了脸面,为人愈发张扬利害,对宝贝儿子更是宠得不得了。今年二年级的郁琦是个小魔王,调皮贪玩,一有不顺他心意的就撒泼打滚,完美继承了他妈妈的特长。
全家最正常的也就是裴钰念了,美丽聪慧的女孩,可惜生在这样的家,爷爷和妈妈都重男轻女,精于算计,爸爸软弱不言事,即便家境富足,却少有人关心她,因为所有人的中心在弟弟身上。她从小就独立自主,喜爱音乐,每周独自拎着琴盒乘四十分钟的车去老师家学,只因弟弟在家太吵闹,喜欢捣乱,根本没法安心练琴。相比自己的家,钰念更愿意待在外面。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申请转学去远郊的寄宿学校,因为要家长在申请书上签字,她不得不去找郁彩洁,郁彩洁才没心思管她,只扫了一眼纸条划了两笔完事。在寄宿学校的这几年,钰念很快乐,越发不愿意回家,家里也没有人来看她。
如前面所说,郁彩洁没心思想她,除了打点家外,富家太太有很多事情可做,与其他夫人太太逛街、打麻将,时不时参加个展会、拍卖会,当然了最重要的是陪儿子,她潜意识里认为女儿很省心,不用费心,再说了,一个女孩家有什么值得“投资”的?累死累活到头来,也是送给人家的一盆花,能和儿子比吗?亦平内心是疼惜女儿的,但木讷的性格使他不会表达,而且工作又忙,妻子催他各处卖力,没空关心女儿,他能做到就是让秘书每月给女儿一笔不低的生活费。
这次,亦安见到钰念不免惊讶,他一直觉得这个女孩与家有种割裂感,从来没有一起来过,今日见她与愈宁在一起,两人怎么看都是天差地别,愈宁金枝玉叶被裴老宠着长大,无人不对她好,眉眼间俱是快乐与满足,和钰念神情中的淡漠疏离截然相反。
钰念是一身暗色调的休闲穿搭,而愈宁则不同内穿白色衬衣,袖口缀着花边,外搭一件米黄针织开衫,胸口精心挑了胸针别着,下着学院风的白色半身裙和浅色打底裤,头上扎着低马尾,系着小蝴蝶结,明艳可爱。同样是裴家的女孩,处境有着天壤之别,实在令人唏嘘。
三人走到二楼,袁葳叫住了愈宁,亦安和钰念先下楼了。
亦安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此刻有了机会问她:“怎么,这次有空?”
钰念“嗯”了一声。
亦安:“为什么?”
“我爸硬让我回来的。”
亦安饶有兴趣:“哦,他用了什么借口,把你请回来的?”
钰念面无表情,语气却更凉:“没什么,他让我回来,我也是闲得,就回家看看,谁知道被带到你家来了…”说到这,她停下脚步,抬头正视亦安,嘴角竟带了笑意,“你小侄女人挺好,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亦安挑挑眉,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