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不在了。”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刚才有人打电话来,说……你爸不在了……”
是谁在那里说话,我看不清。
但我知道,这是在说给我听。
止不住的泪水涌出眼眶,溢漫在脸上。我开始忙着哭泣。忘记了悲伤。
只喃喃地重复着一句:
“怎么会突然不在了呢?怎么不在了呢……”
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他讲……
我又做梦了。
十年前的那一天,父亲不辞而别,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那天他约了人谈事情,出门的时候还在生气。
因为他一向宠爱的女儿不听劝,倔强地要去一个遥远的大城市看看。
爸爸可能意识到羽翼下的小女孩终于长大了,随时可能展翅飞翔。这突如其来的意识,让他担心,不舍,更多的是忧伤。
忧伤不想被人看出来,只能装作生气的样子。
那以后,我的记忆里总是他在两个镜头里切换出场的景象。
有时看到那天他生气的样子,拧着眉毛,拉长着脸,不愿多看我一眼,只扔下一句,
“随心所欲!”
这四个字,砸在我心上,疼了好多年。
有时又看到他硬撑着无力的身子倚靠在医院楼梯口的栏杆上,一张脸苍白到没有血色,眼睛直直盯着站在大门口的我,看得出,我的出现让他很高兴,却也只是嘴角扯动了一下。他虚弱的有些陌生。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从他憔悴的眼睛里看到了疼惜。
那是他离开家的前一年,突然因为出血热住进了医院,被病痛折磨了一个月后,我才得到消息仓促出现。
后来我也没能去那个大城市,也没去别的大城市,安心呆在小城里,等他回来。
他的确回来过几次。
有一次他回来了,坐在家里那把老竹椅上,听妈妈讲村子里的家长里短,也不说话,就那样笑着听。妈妈絮絮叨叨了很久,他听了很久。
还有一次,我受了委屈,正窝在房间里哭。他走进来,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像是要一直这样,直到抚平我心上刚刚凸起的褶皱。
最清晰的一次,是有一天我推开家门,看到他和几个叔叔在客厅正聊得高兴,就像以前我每次回家一样。
爸爸是个健谈的人,喜欢交朋友,所以经常会有叔叔伯伯来家里谈天说地。中学时候的我,总喜欢支楞着耳朵在旁边听大人们说话,那时候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可以参与到这样的对话里来。但面皮儿薄,不好意思插嘴,怕说错话,被大人们笑话。
那天的我太开心了,许久没见,我有好多话要想跟他说,我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他只笑着听,不说话。我急了,抢着大人的话头跟他说话,他只拍拍我的手背,似是在安抚我,又似乎在说“你乖乖的,别闹。”却仍是不语。
他回来过几次了,却从来不和我说话。哪怕我哭着求他,他仍是不语,只笑着看我。
他该是还没有原谅我那天随心所欲的倔强。否则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以前我最爱和他说话聊天。
小学时候的每个放学后,中学时代的每个周末,大学时期的寒暑假,我会抓住所有的机会,拉着爸爸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讲学校里的事情,见过的新鲜事物,对刚看到的社会新闻发表自以为独到的看法,或者跟他描绘憧憬以后的宏伟未来。
那时,我为能与爸爸聊这样的话题骄傲。以为这意味着我是成熟的,尽管我还是个孩子。但显然,我不是一般的孩子了。
爸爸也不是一般的爸爸。那时村子里,像爸爸这样口才好,文笔好,爱看书写诗,又能和子女畅谈新鲜社会话题的人,委实不多。
他是那个年代的高中毕业生,也算是个文学青年,才华和抱负让他一直对生活充满希望。
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不像个农民。或者应该说,他在我心里,不是个一般的农民。有哪个农民会鼓励女儿去游戏厅打游戏?还在一个话题争辩得高兴时和女儿约定一场毕业辩论赛呢?
我总戏言,他是我二十岁以前聊过最多的男人。
为什么是二十岁以前呢?
大约因为他还没有原谅我那天倔强的随心所欲吧。
否则,约好的毕业辩论赛,他怎么会失约呢?
否则,这个和我聊过最多的男人,再回来时怎么不和我说话了呢?
事实上,直到现在,他还是和我聊过最多的男人。
炎炎七月,骄阳似火。
又到了他不辞而别的那天。
回到家就听到妈妈熟悉的唠叨,亲切,温暖,却少了些什么。
晚上陪妈妈看电视,她突然说话了,
“ 我昨晚梦见你爸了…… ”
“……我也梦见他了……
可他总是不和我说话……”
这个话题戳中了我。
我很委屈。
妈妈看着我,慢慢地说,
“不说话好。老人们都说,梦见死去的人和你说话,对做梦的人不好。”
我忽然仰头靠在沙发上,极力忍着突然涌出眼眶的泪水。
原来,这个和我聊过最多的男人,一直都在护着我。以再也不和我说话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