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广新
而今到处搞开发,大树蒙难,想要在苍茫的暮色里听取蝉鸣已经是一种奢望。
但我偏偏就喜欢它。它不像黄莺那样饶舌,也不像猫头鹰那样阴冷,更不像布谷那样唠叨。它高踞木杪,迎风而噪。那裹挟着风吟与小河喘息声,从浓密的枝桠流淌出来,或缓或急,或低沉或清越,或坦然,或焦灼,但都能消释了滚滚红尘中的浮躁,让我们内心得到片刻宁静,超然象外而气定神闲。何况还有这清风满怀,朗月初上,蝙蝠翻舞的美景呢?
我出生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那时吃喝尚且无着,玩具自然无从奢望。但我并不感到无趣,因为每当黄莺啼鸣,青蛙鼓噪时,我的高级玩具就光临了。不要说那挂在树叶上随风招摇的金黄的蝉蜕,也不要说那夜里从湿润润的土里爬出来的软软的蝉蛹,就是每天听一听蝉鸣,或者能够让蝉的指爪在手心里挠挠,那就是无上的惬意了。
那时年纪还小,爬不到树上,我总喜欢一个人仰头顺着声音寻觅这位演唱家,看着那体型庞大的黑色的“铁老包公”,它的叫声像秦腔里的大净,干涩沙哑;那披着淡绿色袍子将身体卷在树叶上晃晃悠悠的秋娘,它的叫声节奏感极强如同画满卷面的红色对勾,透出难以抑制的愉悦;还有那那像刚出锅的螃蟹,通身红赤的叫不出名字的蝉,他的声音先在高音位上拖拽,然后转入低音;还有我们叫做纺织娘的那种,叫声如同妈妈纺车转动的声音一圈一圈地舒缓却又坚韧,这些都让我观赏不够。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树丛,听着这些不染纤尘的吟唱,生活的困窘,前途的渺茫,世人嫌贫而投来的冷眼全被我暂时忘却。我有些喜欢这些小生命了,开始为它们的安危担心。看着蚂蚁从蝉身边溜过,“花媳妇”侧身从蝉身边让过,“臭婆婆”从蝉身前蹭过,我都不以为意,只有那挥动着像镰刀、如锯齿一般粗大的两个前肢的螳螂爬近蝉时我会惊恐地叫起来,而惊吓之后的蝉往往展翅离去,将怅然若失的我抛在原地。这时候也常有惊险的“空中芭蕾”上演,慌不择路的蝉本来是鸣叫着离开浓荫的,不料却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鸟雀的攻击之下,于是鸟雀紧急起飞,拦截这入侵者,而蝉自知大难降临,也没命地逗引着鸟盘旋。蝉是王牌飞行员,往往能够化险为夷。每到这时,我常常会长出一口气,为蝉死里逃生而庆幸。
我的童年与少年就是在挖蝉蛹,捡蝉蜕,捉被雨露粘湿翅膀的蝉,听蝉鸣中度过的,蝉给了我很多乐趣和灵感。
工作以后,我来到青藏高原一个荫蔽的工厂。工作之余,免不了思念垂暮的父和那摇摇欲坠的破屋,但分身无术,有时闷急了,便独自爬上厂区东边的山上,眺望家乡所在。光秃秃的山上,除了游走觅食的马匹、羊群就是反穿皮袄,怀抱牧羊鞭,扯着嗓子唱花儿的汉子。无聊的我斜躺在山坡上晒着暖暖的太阳。忽然,从附近草丛传来如同游丝一般的蝉鸣声,这是我的家乡才有的贵宾啊!“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白居易《早蝉》)。我不在横门,青海天凉也看不见槐花,但是这位千年之前的乡党的歌咏却实实在在描摹出我那时漂泊思归的心情,写出我想念渭河之边亲人的心。于是,我惊喜万分,蹑手蹑脚地顺着声音找寻了半天,终于在草棵间看到了它,它太袖珍了,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声音哼哼唧唧,远没有在家乡司空见惯的蝉声音那么洪亮和自信。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捉住,想把它介绍给在青海出生,不知蝉为何物的女儿,蝉被装在小瓶里,女儿好奇地问我蝉就这么大吗,我说不,在家乡蝉比它大多了,为了给她以真实感我还拿来放大镜让她看,但除了怪异,再也不见蝉的雄伟。我深感语言的贫乏,就像给她介绍她从来不曾见过的大雾一样,无论怎么说她都只是摇头,不明白,有一种挫败感。于是下决心带她回到她生命所属于的关中去。
刚刚来到西安高新区工作,那里绿化尚未搞好,除了水泥、砖石的森林什么都没有。有一回,我竟然在家属楼的四楼楼梯上捡拾到一只奄奄待毙的的知了,它在我的手里瑟瑟发抖,绝望地低吟,显然是这个小生灵误闯进这块不毛之地,因为找不到藏身之所才被迫坠落到此的。我的心为之痛楚,有了一种负罪感,为了一些可怜的效益,我们竟然残忍到让知了无从著身的地步。
还有一回,我们全家三口去西电老街区就餐,从饭店出来时,已经是暮色浓重,花灯绽放,我们穿行在长有高大的梧桐树的道边,蝉像赶集似的鸣叫不已,那声音就像一条流淌的河流,在和鸣之中又有几只深谙乐理的知了,知了——知了——叫个没完,这是一些青春派歌手在高唱,声音嘹亮而急促,也有一些突然发声但节奏较为舒缓。我陶醉在这久违的乐池里不禁停下脚步,在这奇妙的交响乐里,我仿佛又看到暮色中,袅袅升腾的炊烟,听到暮归的黄牛那沉闷悠长的呼唤,看到拖着巨大奶包的山羊一摇一晃地跟着提草筐的少年,走向氤氲着刚刚铡过的青草的气息的农家小院。我陶醉在这乐曲声中不能自拔。直到孩子慌慌忙忙返回找到我,才随他们归去。此后我多次前去享受这音乐盛宴。我回家探亲,还特意用手机将满树蝉噪录了下来,想把这乡村的气息,与久远的记忆复活到悖谬生命逻辑的都市生活里去,向被城市文明淹没的死水中吹送一缕清新。
十多年过去了,孩子已经工作,生命的晚景渐次向我展开,这时我辛苦忙碌之余,免不了展望前途。无奈、恐惧、不甘的心绪其实都有,但主要的却是盼望,盼望像幼童等待夜间那位冒着风雪的老人给靴子了放上心仪的礼品一样。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听蝉鸣先得有蝉,不管城市怎么发展,我们都应该给这些和我们先祖一路走来的微小生命以生存空间,并且相依相伴,相期永远。第二是站在柴门之外,就不再顾及柴门之内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琐事,为了追逐上帝高举的乞食袋,我们献了青春,也即将献上终身,给家庭,给孩子,给社会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现在老了能不能留给自己一些时间,去活得潇洒些,知足常乐嘛;第三,能够临风听取蝉声,就说明我们体质还没有衰败到抗不住风寒的地步,勤劳赐予我们强健的筋骨,知足赐予我们甜美的心境,我们何不享受着短暂的盛宴。至于“倚杖”则是说我们到老都保留着儿时就有的对于生活的热爱,爱蝉一辈子。宋代词人刘克庄在《三月二十五日饮方校书园》一诗中劝蝉“何必雍门弹一曲,蝉声极意说凄凉”,我却觉得蝉“何妨雍门弹一曲,蝉声极意不凄凉”,当然如果能看到未来城市里秋蝉“朝催篱菊花开露,暮促庭槐叶坠风”(《初秋行圃》)就更是惬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