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山村里的人情世故》
唐风
山里的雾,像一条不肯散去的旧围巾,从早到晚缠在屋脊与树梢之间。雾底下,石板路被脚板磨得发亮,像一面面年久的铜镜,映出无数张脸:有的脸在笑,有的脸在哭,有的脸被岁月啃噬得只剩骨头,却仍固执地嵌在路面上,不肯让后来者忘记。
村子叫“樟树源”,名字里带“源”,其实只源出两样东西:一溪瘦水,一林子老樟。溪水从崖上跌下来,声如裂帛,日日替山民报时;樟树则把根须扎进石缝,像一群不肯挪窝的族长,守着祖屋、守着坟山、守着那些拆不开也补不拢的旧事。
一
天刚麻花亮,德贵婆就蹲在门槛上剥青豆。豆荚“啪”地裂开,两粒滚圆的青豆蹦进搪瓷盆,像一对孪生兄弟,谁也舍不得先开口说话。她男人早年在矿上塌方,换回来一口薄皮杉木棺、三千块抚恤金,外加一张“先进个人”的奖状。奖状被糊在堂屋正墙,十年过去,红纸褪成粉纸,人像褪成纸灰,只剩一行金字仍亮得刺眼——“英勇无畏”。德贵婆每抬头看见那行字,嘴角就往下撇,好像那四个字是四根钉子,把她男人钉在墙上,再也回不到床沿。
她儿子栓子在深圳做电焊,春节回来,给娘带了一双“耐克”鞋。德贵婆把鞋捧在手里,像捧两只白胖胖的鸽子,却舍不得穿。她把它们供在衣橱最上层,逢人便说:“我栓子买的,美国牌子,一只鞋顶得上一担谷子。”直到端午,亲戚来吃艾粑,德贵婆才踩上那双鞋,在堂屋来回走两圈,鞋底“咯吱咯吱”响,像有人在笑,也像有人在哭。傍晚送客,她发现左脚鞋面被烟灰烫出一个焦黑的洞,心疼得直跺脚,连夜拿布缝,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疤。
二
村中央的晒谷坪,是山民的戏台与公堂。谁家婆媳拌嘴、兄弟分家、猪崽越栏啃了邻家的菜,都到这里来“讲理”。理不是讲给当事人听,是讲给围观者听;理讲完了,理也就成了面子,面子像晒在竹竿上的番薯干,翻不翻得过来,全凭日头与风声。
松木家两个儿子分灶,老大多占了一箩筐红薯,老二媳妇站在坪中央,把褂子撩到胸口,拍着自己白得晃眼的肚皮吼:“有种你把我崽也拿去——他吃了你家红薯才长这么大!”围观的人哄笑,老大涨成紫茄子,只好把红薯倒回筐里。第二天,老二媳妇却在溪边滑倒,一屁股坐进冷水里,流产了。村里人悄悄说:那是她嘴太毒,吓走了送子观音。老大媳妇听了,夜里偷摸去土地庙烧了三炷高香,回来一路咳嗽,像呛了山风,也像呛了鬼。
三
腊月二十三,灶王升天。贵丁伯熬了一锅糯米浆,刷在堂屋的“二十四孝图”上,图是三十年前请画师画的,颜色早被松明子灯熏得乌暗。贵丁伯用竹刷蘸浆,轻轻扫,像给老友梳理稀疏的头发。刷着刷着,他忽然停住手——画里“哭竹生笋”那一格,孟宗的娘被画得嘴歪眼斜,竟像极了他自己死去的母亲。他“噗通”一声跪下,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半天不起身。屋外,雪粒子沙沙地落,像有人在天上筛石灰,要把人间所有皱褶都抹平。
贵丁伯年轻时是“队上”的会计,一支钢笔别在中山装口袋,走路“咔嗒咔嗒”响。八十年代分山到户,他连夜把公家的两棵红豆杉划进自家界桩,第二天又悄悄把界石往回撤半尺。后来红豆杉涨到两万一块,他咬咬牙,把树卖了,给大儿子在县城买了套“步梯楼”。楼没住两年,儿子赌球,把房子押给地下钱庄。大年三十,讨债的人堵在门口,儿子跳窗跑了,媳妇抱着孙女回娘家长住。贵丁伯如今一个人守老屋,夜里听见山风掠过瓦缝,就想起那两棵红豆杉,想起它们被锯倒时流出的血红树脂,像两行迟到的泪。
四
清明前,村里最后一位“先生”——老郎中兼道士——去了。他走的那个黄昏,整个山谷忽然静下来,连溪水都忘了跌落。村民说,那是“先生”把山神也带走了。灵堂设在祠堂,白幡猎猎,像一场迟到的雪。德贵婆端来一盆清水,给“先生”净面,手指掠过那副松弛的眼皮,轻声唤:“老哥哥,把眼闭紧,省得看见我们受罪。”话音未落,屋外樟树“哗”地一声,撒下一阵黄叶,像无数纸钱,被风卷着,在人群头顶打旋。
“先生”生前留下话:不做法事,不开路引,骨灰撒在梯田最上头那块荒地里。出殡那天,全村男人抬棺,女人执幡,孩子们沿路撒松球。棺木途经晒谷坪时,松木家老二忽然冲出来,把一只旧算盘塞进棺缝,哭喊:“您老教过我‘三下五除二’,我如今只会除自己!”众人静默,只听见算盘珠子在棺内“哗啦”一声,像谁在拨弄一条干涸的河。到了荒地,大家发现地里早冒出一层新绿——原来是去年撒的紫云英,今春没耕,竟疯长成毯。骨灰扬上去,绿草瞬间覆上一层白,像夜里的山脊,先落雪,再落霜。
五
端午后,雾渐渐薄了,山腰的杜鹃却红得愈发狠,像要把整个山谷点燃。德贵婆把那双“耐克”鞋洗净,用塑料袋包好,塞进儿子返程的行李箱,说:“带回去吧,娘穿不惯,别糟蹋。”栓子没吭声,只在候车亭里给娘剥了个橘子,一瓣一瓣,递到她掌心。班车发动时,德贵婆忽然追着车跑了两步,鞋底踏起尘土,像两条不肯落地的魂。她喊:“栓子,明年……早点回!”声音被车尾的黑烟一口吞了,只剩山壁弹回空洞的回响。
夜里,月亮像一把磨亮的镰刀,挂在樟树最高的枝桠上。德贵婆坐在门槛,把脚浸在一盆剩了半日的艾叶水里,水早凉了,她却懒得抽回。远处,新修的公路像一条银灰色的蛇,贴着山壁盘旋,偶尔有货车呼啸而过,车灯扫过屋墙,一闪而逝。那一刻,她忽然想起男人棺木入土时,也是这么一道白光,从山梁上掠过去,照得她眼前发黑。她低头看自己的脚——脚背布满蚯蚓般的青筋,趾缝里还沾着晒谷坪的细土。她伸手去抠,抠下一粒,捻一捻,又扬回风里。
山里的夜,深得像一口井。德贵婆把盆里的水泼向阶沿,水“哗啦”一声,碎成无数片月亮。她抬头,看见樟树庞大的影子压在屋脊上,像一块搬不走的石头,又像一位不肯离去的故人。风掠过,树影摇晃,发出“沙沙”的低语——那声音她听得懂,是山月在说:
“活着的人,还得活;欠下的情,还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