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阳初月

一.
——你在学校吗?
——在。图书馆。
——好。
从院里出来,顾东辰低头在手机上微信。确认对方的位置后,复又加上了一句。
——那我去把你那本书还你?
——嗯。
伴随着提示音而来的回复简单到近乎于敷衍,是他们间一贯的对话风格。过午时分阳光已盛,他顺着植了梧桐的大路而走,还是在树荫的间隙中透过几点光影照射在身上。

林西月确乎是在四楼的阅览室,往日里他们几人常去的馆。仍然是靠窗的位置,红绒的窗帘遮挡了烈烈的阳光,绻坐在柔软座椅上的少女姿势慵懒,眉目在笔电和日光灯的照射下意态疏徐。
少女抬头看见他,挥手向他示意。
他在她身旁的空位坐下。
女孩的笔记本的屏幕上是影印本的古籍资料。
“这个是什么?”
“《唐诗归》,老师让我们做整理。”
她一只耳朵上还塞着耳塞,闲适的姿态几乎让他误以为她是在对着屏幕刷什么视频漫画。但桌子上放了个本子,她匆匆地在本子上记了个数字,数字前是个人名。好像是在统计《诗归》里所选的各个诗人作品的数量。确实是个无聊且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了。
“你的书。”他从包里掏出之前借她的《东晋门阀政治》。
“你看完了?”
“嗯。”他点点头。
他点亮了手机屏幕,时间显示正是16:14。是个,挺不尴不尬的点。
“你晚上回去吗?不然一起吃个晚饭。”他问道。
“好呀。”
于是便坐着看那姑娘毫无意义的统计。之前计划随后要怎样来着?但这样的陪伴相聚又能再有几次呢?
在书架前默立,他本想挑本现代后现代的小说。却觉得自已读这些时终是隔了些,如今脑子混混沌沌,怕是也读不下去。于是便到了词部去,抽了本梦窗的集子。想来词这种短小且娱乐的文体,该是合适近来既没什么精力也没什么时间的自己。
他便随意地翻了。忽有些羡慕身边女孩子这种一如既往的稳定与常态。从而对比出如今碌碌于求职的自己的恓惶疲弊。

二.
毕业生的交流会他和袁封出来。QQ里的好友验证消息不断响起,是学弟学妹加他们刚刚留下的号码。于是便一个一个点了同意。
从身后超过来两个人,女孩子羞羞怯怯着相携对他们打招呼。
是准备和袁封考取一所大学的学妹,于是顾东辰便颇有眼色退了一步,站在一边旁观。
袁封确是长了副可以招桃花的好皮囊的。他记得刚刚到袁封发言时,大教室底下就响起一片私语窃窃,多半便是在讨论他那张脸的。后来到了提问的环节,女孩子们也大多选择向他请教。
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学妹便是这样一幅混合了些许惊艳后的倾慕与对自身未来既迷惘且认真的目光,抓了个也算是十分正经的由头来搭讪。

只是袁封实在是个不靠谱的。
“啊?英语呀?英语我也没背单词,就暑假后才开始刷题的。”
“政治的话文科生没问题的。我就没怎么看政治,过及格线分够用就行。”
“好好复习就好。不用太紧张的。我十一还出去玩了十几天呢,后来又去实习。”

这种神仙方法,许是不大适合芸芸众生的吧。
学妹们的表情有一丝丝目瞪口呆的崩裂。于是顾东辰便适时插了进去,大概讲了下自己的凡人复习方法,又提到一些老师和学界的研究。
那两人问过后便礼貌道谢而去。身后隐约听到女孩们的说活声。他暗暗想,他们也许就是在讨论袁封的跳脱呢?
但自己又如何呢。在他人面前讲得头头是道,也不过是个强撑出来的架子。他自己都还未必坚定明晰,哪里来的资格去给别人指路?
又忽而羡慕起袁封的没心没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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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顾东辰?”
他抬头看见林西月和宁远。
“正好正好,我们两个人出来拍照。没办法拍合照,顾东辰你来帮我们拍一下吧?”宁远递给他摄像机。
于是他点点头接过。

毕业季里学校里拍毕业照的人很多,女孩子们或许尤为热衷。民国的学生装、JK制服、旗袍、汉服恨不得轮过来一遍。
老校区也确实是适合拍照的,民国时期的建筑自然保存了一种悠然的古意,其间安然生长的植物花木也在漫漫岁月里孕育出葱茏。
楼前树下的学生们都摆了张笑脸给镜头,亲亲密密挽在一起。像是在大声地宣告她们的友情、青春、理想、不舍……
宁远正做了个似是要调戏林西月的动作。不知想到什么,原本笑得张扬的脸一下子泄气,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
“马上就不再是我们的学校了。西月,说来还真有些羡慕你。”宁远这样说。
听得他心里也泛起一丝酸涩来。

“那个花好漂亮!”宁远忽而注意到路边的小花园。
那园子像是少人打理也无人问津的样子,亭台破败而草木葳蕤。让人想起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后花园,阴阳师里晴明的小院子,或者是日漫里欲雨的言叶之庭。
进了园子的小桥下是两株蔷薇。花色是近乎褪色的粉,便有些凄美可怜的意味。方才引得宁远赞叹的是一种藤蔓类的白花,枝叶蔓延过花架,其间缀了白色的小花,于是便铺展成一面声势浩大的花墙。
“这是什么花?”他问。
“荼蘼。”林西月答道。
开到荼蘼花事了。花架下的女孩子着了件绿裙,像是快要融进她身后的花墙。这时他却又忽而有一种感觉。林西月和她身后的花墙像是一种可以永恒的存在。好像无论他走出多久,这个女孩都会在花架下折那朵正盛的花,都会行走在从校门到教学楼那条植满了梧桐的树下,都会坐在挂了红绒窗帘的图书馆的座位旁,日复一日地继续着他即将作别的学生时光。
忽而风起,摇曳起垂下的花枝,女孩的发梢,荷叶型的裙角。他便觉得林西月是极为适合绿裙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可怜绿罗裙,时时栖芳草”,或者是“青草妒春袍”?但自己却觉已非年少庾郎了。

“东辰,你和西月要不要合一张?”
“啊?行呀。”于是他也站在花架下,站在林西月身边。
“哎,你眼睛看镜头。”
“哦。”
“你自然点呀,别那么僵硬。
“好 。”
身边的姑娘好像忍不住低笑了下。镜头里留的许是自己一张有些刻意僵硬的笑脸。
不知道会不会显得很傻。

四.
靠墙的旧空调呼哧呼哧地运转着,似乎已经不堪重负。吐露出的微薄冷气便显得愈发珍贵。
即使坐在靠近空调的位置,顾东辰仍旧觉得很热。热到脑袋昏沉死机,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桌子上入职培训的资料是一点也看不进去了。看着周围或者写论文或者准备期末考试的学生,他隐秘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属于他们了。于是便坐得也不安稳,有一种类似于成年人拘于小学生课桌椅的局促。
他便放弃挣扎。
拿了杯子接了水。开始在书架前游荡。他仍旧不知道该看什么。于是便拿了个代书板去找上次随手翻的梦窗。
书还在记忆里的地方。旁边还插了块代书板。“该不会是自己上次插的吧?”他想。又将这次的板子放在一侧,和原来那块重叠。
书里还夹着他上次随手加进去的书签。也许便是他之前读到了位置,也许不是。
种种的迹象让他觉得似乎在月余前自己翻过这书后也许便没人再翻过它。但他不能确定,毕竟是在图书馆。
隐隐愉悦。他想大概是因为在这种和书籍浅薄短暂不稳定的过客借阅前提下,它忽然呈现出的这种可算长久的等候或归属而产生了一种反差。

任时在学校准备考研。顾东辰闲极无聊便去找他。
那孩子好像是要减肥,拉了他去跑步。顾东辰陪他跑了一圈后便到看台上当了观众,只觉这种鬼天气还说要跑满40分钟的任时简直是有病。
有病的像是刚刚喝完鸡汤,还怀了无尽的梦想希望,幻想着无数的可能。每日书写着坚持、努力、奋斗。新鲜的宛若冉冉旭日。
自己则是老冉冉其将至了吧。
这种想法真是消极。

荼蘼确实是谢了,花事却算不得已尽。
榴花耀眼,凌霄悬空。池子里的荷叶也铺展开来,肥厚硕大,孕育着一场夏的霓裳轻羽。

但似乎都叫嚣得厉害,热热闹闹絮絮喋喋的没有一分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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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于是他们终于走到离别。

大礼堂里举行的毕业典礼竟让他觉得像是一场荒诞而拙劣的演出。印象中只剩下校长老师还有学生代表们飘荡而未成意义的致辞发言;披在身上褶皱破旧宛如偷窃而来的学士服;走马般的学位授予的仪式;镜头后近乎虚幻的笑——是,都是笑。还有那样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聚集的人群,夏日的燥热与人的汗水蒸腾的混合,以及自己痔疮术后坐了将近4个小时的疼痛焦灼。

“西月,我也敬你一杯罢。”他自斟满酒杯,对旁边的女孩儿说。
她楞了下,点了头,与他碰杯抿酒。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去Z市吗?”
“是。”他又想了想说,“到时候你来了我带你去玩啊。”
“好呀。”她笑。
可他莫名有些心虚和愧疚。觉得这场即将开始的负箧北去近乎于一场背弃。可原本他们之间有相守之约么?
桌上杯盘狼藉,酒已半阑。可一伙人仍旧吵吵嚷嚷地又轮过几轮酒,行过几轮游戏。刻意的玩笑起哄近乎尴尬了,朦胧醉眼里却也应有真有诚吧。约定着说要什么时候再相聚,却好像都知道只怕再难如此樽前相属。于是一个个便求拼却一醉。

六.
他拎了行李箱走出校门。还隐隐留有昨夜宿醉后的一丝头痛昏沉。
女孩儿正在街对面的一家早点摊吃早饭。修洁的手指拿着白瓷的勺子,舀碗里的豆花。
他拦下一辆出租,欲往车站去。
但女孩儿似是看见了他,远远地挥手跑了过来,与他道别。

挥手自滋去,萧萧班马鸣。

一切终是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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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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