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弃婴(4)

第七章

锅已经烧热了,油在沸腾着。

长满了粗茧的大手操着细细的菜刀柄,笨拙地对付着一大把荠菜。切一下,顿一下,用衣袖擦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终于,切得参差不齐的荠菜下锅了,在油锅里滋滋作响。蔡子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开始翻炒。

这几天,蔡子兴俨然成为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产后虚弱的妻子还下不了床,而一向健朗的老母亲也突然卧病不起。

家里终于静了下来,却难以称作安宁,他总觉得有一股劲在暗地里躁动着,要给这个脆弱的家以始料未及的灾难。

菜熟了,蔡子兴从碗橱里取出一只碗,笨拙地乘出锅里的荠菜。

饭菜都摆上桌了,蔡子兴想了想,向母亲的房间走去。

张盼孙躺在炕上,厚厚的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炕头放着一碗汤药,已经凉了。

蔡子兴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在发着烧。

他的心不禁一沉,都灌了好几剂的汤药了,可这烧还是没退下去。病来如山倒,这句话一点都不假,他这要强的老母亲终究还是被病魔摁倒在床上了。

他想起那天他惶恐地奔回家时,老母亲已经栽倒在地,痛苦地呻吟着。炕上的妻子瞪着空洞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眼角的两行泪沾湿了枕头。

而产婆怀里抱着的,还在哇哇大哭的婴儿,是他的第二个女儿。

这个女婴的降生,又一次打击了这个不堪一击的家庭。

这次,母亲和妻子都被击倒了。

好在还有秀秀妈和秀秀的帮助,才使得他在混乱的情况下不至于乱了手脚。他很感激秀秀愿意帮他照顾刚出生的女儿,很感激秀秀妈帮他料理妻子的产后调养。

秀秀妈对他说:

“子兴啊,你家两个女人都倒下了,你可不能垮啊。再怎么为了刚出生的孩子你也得扛住,有麻烦就告诉我,别客气,啊?”

“嗯。”

他眼含热泪,冲着善良的老妇人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天天下来,妻子的身体渐渐恢复回来,虽然还是虚弱,但已经在好转了。

可是母亲……

母亲的病却一天天严重起来。

蔡子兴看着还在昏睡的老母亲,心情愈发沉重。

从倒下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昏昏沉沉,半夜开始发烧,怎么也退不下去。请大夫来看过,开了几贴药,喝了之后高热是退了,却一直发着低烧,做梦直流冷汗,说胡话。他看着平日里强势的母亲蜷缩在被子里,竟显得如此无助和可怜,他感到十分心疼。

母亲啊,你怎么会如此脆弱,我生了女儿真的让你如此绝望吗?可怜的女人,你们为人类的繁衍呕尽心血,身心俱疲,人类的史册上却没有你们的一席之地……

蔡子兴感到喉头堵着一口闷气,憋屈得慌。他想骂人,却不知道对着谁骂。

他的身体里迸发出无尽的不平和苦涩,为女人不幸所不平,为男人不力所苦涩。他想找出害了他的楝子的凶手,是母亲吗?那又是谁害母亲变成这样的?是谁害了这个时代的女人?是谁害了千千万万的弃婴?

可怜的蔡子兴,他只是个不懂政治的普通农夫。他看不到计划生育政策所宣扬的优越性,他的目光所栖之处皆是农村女人们的痛苦,是在政策与观念不可调和的大背景下农村女性的挣扎与沉沦。他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个利及万代的政策落实到自然人身上竟会如此冷酷……

炕上的母亲动了一下,蔡子兴赶紧不胡思乱想了。

他用粗大的手指拨开母亲被汗水浸湿的鬓发,惋惜地摩挲着早已花白的发丝。如此亲昵的动作,却是母子间不曾有过的温存。他和母亲看似血脉相连,可心却被一条叫做生育的鸿沟远远隔开。

发生了太多事情了。从前母亲为了生育欠下许多孽债,现在他却在生育问题上狠狠地报复了母亲。发生了太多事情了,母亲也累了。从前她在传承的道路上奋力奔跑,可递出接力棒后发现后代是个跛脚,于是尽职的她撑起老弱的躯体拖着后代向前冲,直到被废物般的后代拖垮。这条路荆棘丛生,暗沟纵横,她就这样形单影只地风尘劳顿着。无人理解她的疯狂,背上的废物甚至把尖牙死死插入她的肩膀。她也疼啊!但她不能停下来。母亲啊母亲……

“娘,起来吃点饭。”

蔡子兴轻喊着。

张盼孙的眼珠转了一下,慢慢地睁开眼。她干枯的眼定在那儿,目光空洞。接着,蔡子兴听到从她的胸腔里传来闷闷的轰隆声,像是洪水挤在狭长的河道中汹涌着。她的脸像是烧红的热铁在水中急剧冷却,由红变黑,松弛的脸皮变成了干黑的死树皮。

“娘……”

蔡子兴惊恐的瞪大了眼,眼前的老母亲像干枯的树一样一寸寸死去,她的嘴角流出汩汩鲜血,像她的苦难一样源源不断……




第八章

烛台歪着身,颓废地靠着墙。红烛火热的泪水已经燃尽,凝固成凄美的红蜡。香炉冒着袅袅的檀香烟,烟丝时断时续,微而不衰,含蓄而深长,是不可言说的痛楚,像是失贞的少女羞耻地嘤嘤哭泣。

灵堂就设在炕边,正对着大门口。

卜婆告诉蔡子兴,这样张盼孙的亡灵才能从正门大大方方地出去,体面地走入阴间。

灵堂缠着白布条,点着白蜡烛,浮着白烟雾,为死者安宁庄重地送行。白色如鬼魅,悄无声息地飘荡在屋子的每一处。沉闷感像一条蛇,纠缠着蔡子兴,他觉得心脏像是被勒住了,闷得发痛。

今天是张盼孙的断七,他的老母亲的亡魂,将在今天奔赴黄泉。从此人间少了个受苦受难的女人。

蔡子兴用袖子揩掉眼角的泪,合起双手祈祷着:

我的老母亲,你在人间走的这一遭,孽也造了,苦也受了,是好是坏也理论不清了。到了阴间,别再要强了,没了个废物儿子,好好过……找回大姐和二姐,一起过啊……

蔡子兴把头深深嗑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地抖动着,颤抖的双唇间发出颤抖的声音,

“娘,你一路走好,走好啊……”

他的头就这样一直深埋着,为又爱又恨的老母亲尽最后的孝道。

静默中,思绪慢慢地发散开来。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总能得到母亲的笑容和爱抚,浓浓母子情就像冬日的暖阳一样肆意温暖,让他怀恋至今。

但等到岁月这个魔鬼剥蚀了纯洁的童年,把他变成一个混臭的男人时,一切都变了。生理的巨变撩起心理的躁动,他发现自己已然是一个性欲难耐的男人了。他为自已高举不倒的小兄弟而羞耻,却无法排斥这种性本能。母亲也看到了儿子长大的窘困,她知道此时儿子需要的是什么,于是她托媒人给儿子娶了媳妇。

但是,新婚第二天,蔡子兴就被叫到母亲房中。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严厉强硬的母亲,她对蔡子兴说:

“以前我宠着你,现在你大了,我不会再宠着你了。你要做的,就是给我生个孙子,把咱家的香火传承下去。要不然,这十几年我算是白养你了。”

从那以后,母亲变得陌生而可怕,她对蔡子兴夫妇的生育事业感到失望,不满,愤怒,疯狂……

母亲旧时的巧笑温言,只会出现在蔡子兴浸满泪水的梦里,只会回响在梦醒时分的耳畔。

“娘……娘啊……”

蔡子兴痛苦地呼喊着,眼泪止不住地涌落。那记忆中温情的母子情,那最后一点美好的希冀,终于再也回不来了……再也没有了……

蔡子兴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略带力量地抚摸着,指尖的温热传来对方的关切。

他回过头,是叶素云,是他的妻子,正在用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他。

蔡子兴感到心头一热,像是被小狗舔了一下,有一种痒痒的温暖。这种久别的关切目光,让他冰冷的心有一种被救赎的感动,他对这种目光报以感恩的回视。

看到妻子面容愁苦依旧,他用手三两下揩去脸上的泪,抹掉一脸丧气,对妻子报以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没事,苹苹呢?”

“刚给喂完奶,睡下了。”

叶素云也揩去眼角的泪珠,抬眼怯怯地望着丈夫,

“子兴,你怪我吗?我又生了个女儿,娘才气得……气死了……”

蔡子兴望着妻子惶恐的脸色,泪光点点的眼眸,心底泛起无尽的怜爱,

“怎么会呢,这种事只能怪男人,你为我生儿育女已经很辛苦了。”

蔡子兴绾起妻子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轻轻夹到她的耳后,

“娘她是为心病而死的,她太苦了……”

叶素云低下头无声地哭了,她知道蔡子兴现在很痛苦。她心疼丈夫为了安慰自己而强颜欢笑,温声细语的安慰更让她心酸自责。

蔡子兴轻轻把妻子搂进怀里,拍抚着她瘦削的后背,不禁感慨万千:

生活啊,常要刮起一阵阵苦难的风,不管你是顺风还是逆风,只要活在风中,灵魂和肉体总有一个会痛苦。人这一辈子,说短不短,可又有几个人能平平安安到老?人生无常,人寿苦短,再不舒心随性地过,也对不住来人世遭难的苦啊!

蔡子兴想明白了,他郑重其事地对妻子说:

“素云,娘用她的人生经历告诉我们了,按照世俗的生活去生活不会幸福的。咱们不想生儿子的事了,娘就是为着这个苦了一辈子。咱俩以后好好过日子,活着的日子里自己舒心最重要,你说好吗?”

叶素云注视着一脸期待的蔡子兴,回味着他刚才的话,想了很久才很认真地回答道:

“子兴,我不像你一样上过学,哪怕有些大话听不懂,但你不想让我再别扭生儿子的心我是明白的。我为着生个儿子,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我连做梦都想听到这番话啊!”

叶素云咧嘴开心地笑着,泪水却顺着脸颊安静地流下来。

蔡子兴心疼地擦去妻子的泪水,郑重地保证:

“你以后不会再受委屈了。”

“嗯。”

叶素云幸福地点点头。

夫妻俩就这样静静地相视而笑。

透过叶素云低垂的睫毛,蔡子兴看到了她那双有神的大眼睛,那双会讲故事的眼睛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忏悔和歉意。这种明理通情的目光,使她那双眼睛在世俗的美丽上又增添了几分神明的圣洁和睿智。

这样的妻子是那么楚楚动人。

他想起新婚之夜在红烛掩映下见到妻子时那一瞥的惊艳,打动了他的本能。但今天,她却打动了他的神智。

他想,要是素云也上过学,识得字,她也会成为一个像秀秀那样美丽,聪颖,有思想的女人。与生俱来的美貌再加上教育赋予的气质,这样的女人是极富魅力的。

如果她……

“子兴……”

叶素云被他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像个少女似的羞涩地低下头。

蔡子兴才意识到自己痴痴的目光,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对了。”

叶素云突然想起一件事,

“早上德先叔来找过你,见你不在,他说傍晚再来。”

“德先叔?他找我什么事?”

蔡子兴收敛了笑容。

“我也不清楚,看他的脸色好像有点生气呢。你等等吧。”

叶素云说。

蔡子兴看向门外,目光沿着一条田埂,落在那位匆匆赶来的老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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