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算,我大概7年没有吃过糖醋鱼了。
我说的糖醋鱼,并不是鲁系名菜之糖醋鲤鱼。鲁菜中的这道菜,是一条几乎保证完整体型的鲤鱼,通体酱色,横卧于鱼盘中,表面偶尔会被炸的酥酥脆脆,掀开表皮,下面的鱼肉嫩白松软,多汁入味,每每吃上,也是赞不绝口。
但是这样的糖醋鱼即使吃多少遍,所有的味道都只是停留在舌尖,记忆中有一道同名菜,每次想起来,记忆碎片就会翻开,连带着当时的气息光亮心情都会重新想起,好的,坏的,都会让人分外惆怅,甚至是长久不会消逝的孤独和痛楚。
永远消逝,不可挽回。
这样的糖醋鱼,没有图片,因为除了我已经过世的爹之外,我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做这道菜。而我最后一次吃,也是在爹住院之前,如文章开始所说,那已经是7年前。
一
我对它最早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差不多是小学。
从小家里就穷,一周可能能吃上一顿肉。还上幼儿园的时候,一家三口租了别人家的一间房,挤在里面住了两三年,直到上小学,我们家才租了一个小的地下室,地下室偏高,所以里面还有个楼梯,楼下是厨房和客厅,楼上是一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楼梯处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夏天死热,冬天又冻的只能在外面晒太阳取暖。
但是由于生长在长江边上,从小鱼吃的不少,但是只有便宜的鲤鱼、草鱼或者鲫鱼等,那些高级的鱼,都是上了高中之后才听说的,可是鱼再好也没有用,能给我做鱼的那个人,已经没有了。
我还有个臭毛病,只爱吃鱼肚子上一丢丢软软的肉,对于厚实的鱼肉,我一概不看,而且鱼一旦一餐没吃完,第二餐我一定不吃。虽然穷,但爹妈都惯着我,也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直到小学三年级的那次,爹中午回来很晚,没有人给我做饭。爹妈都是五金厂的粗磨工,有时候为了赶货,经常没点回家,我也习惯了。我在家里饿的受不了,只能回到学校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有人在推我,醒来一看,居然是同桌给我递了一个饭盒。
饭盒的样式再熟悉不过,是爹妈结婚时购置的,不锈钢的圆碗,盖子还扁了一个洞,看来是爹下班做好了送过来的。当时是个夏天,外头至少也有37、8度,看看时间点,估计爹都没有来得及吃饭吧。
我打开饭盒,有我最爱吃的红烧冬瓜,还有鱼块。这当时我就皱眉了,说过我不爱吃这种鱼块,怎么还给我送啊。可是肚子已经饿的不行,看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上课了。我挑挑拣拣把红烧冬瓜吃完后,饭还剩了一大半,能下饭的菜只有鱼了。
没办法,只好挑了一块看着最软的鱼肉。鱼块很普通,跟平时妈妈煎出来的又咸又硬的干鱼块差不多,可是刚一吃,我就觉得不对,这个鱼甜甜的,又不会奇怪,怎么,爹放错佐料了?当时的结果就是,我把饭菜全部吃光,差点把碗都舔了。
回家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个叫糖醋鱼,于是糖醋鱼成为除红烧冬瓜、红烧茄子之外,我的第三大爱好。爹笑着用筷子打了我的头,说:“你爹会做的菜多着呢,以后再给你露一手。”
“爹你哪里学的啊,有大厨教你吗?”晚上睡觉,我躺在床上揪爹的腋毛,爹就捏着我的小手指甲,微微一用力,我就疼的嗷嗷叫。反正最后是没问出来。
二
自从知道爹会做糖醋鱼后,别的鱼的做法我似乎都看不上眼了,每次考试考好了,爹问想吃什么,我就会开始报菜名,其中肯定有糖醋鱼。
那天我小升初,考了全年级第一,其他同学回家都能买到新衣服,甚至出去旅游,但那些我根本不敢想,我只要能吃到一顿丰富的大餐就心满意足。回家后,我拿着成绩单给爹炫耀,爹一把把我抱起来,亲了几口说:“我闺女就是聪明,以后要干大事的,说,想让爹给你做啥?”
我笑眯眯的说:“糖醋鱼呀,还有炒粉,炒粉里要加肉,还要红烧茄子(那个时候甚至不知道茄子可以跟肉一起炒),还要红绕肉,还要……”
“行行行,爹出去都给你买回来。”爹喜滋滋的出门了,把钥匙留给了我,因为我的钥匙前一天丢了,还没来得及配上。我本来准备看会电视,可是又有些贪玩,书包甩开后,就奔向公园。到了饭点时,我才回家,发现爹坐在家门口等我回来。
“闺女,钥匙呢,快来开门。”爹笑着喊道。
我一想,坏了,没带钥匙啊。爹想着去找人配钥匙,可是离家里远,妈又去了外婆家,最后爹看着嗷嗷待哺的我,决定冒个险,从唯一的通风口翻进去。
可是爹忘了,通风口对的是个楼梯,而不是平地,我听得咚咚咚,接着是爹的呻吟声。我大喊:“爹你咋了?你咋了?”
许久,门开了,爹扶着左肩,满脸汗珠,一瘸一拐的找了个椅子坐下,才开始说:“闺女,今天给你做不了饭了,爹刚没站稳,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把肩膀摔了。”
当时我才10岁,一脸懵逼,只是知道点头,连医生都不知道找。还是爹自己喝了两口水,出门找了个诊所,回来时已经是个打了绷带。那次之后,爹半个月没上班,也不能做饭,妈气的就差拿皮带抽我了。
我又内疚又害怕又担心,只知道哭,爹安慰我说:“闺女,没事,不就是没吃到糖醋鱼么?爹胳膊好了就给你做,先欠着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家里经济状况实在是太差,半个月爹就上班去了,所以直到后来,天气一变,爹的胳膊就会钻心的疼,我知道,那是那次的后遗症。
三
我高考考了全县第一名的时候,爹的头发已经因为化疗掉光了。他时常戴着一顶白色的渔夫帽,笑着说:“哎呀,还不用洗头,省水省钱。”我有时候也开玩笑的把爹的脑袋当木鱼敲,妈过来想抽我时,爹还会一把拦住,说:“闺女敲怎么了,不让她敲,让谁敲啊?”
那时我看着爹的病正在一天天变好,也开心的很,趁着爹在家,天天让他给我做饭,短短两个月,胖了八斤,一直都貌似营养不良的我,双下巴都出来了。爹看着我还是摇摇头说:“太瘦了,以后去了北京念大学,别人会笑话你的。”
我说:“爹你别闹了,大城市的人都要瘦的,女孩子瘦才好看。”
“瞎说,瘦什么瘦,我就想让我闺女胖胖的,看着就让人疼。”爹说完就端上了一盘糖醋鱼,可是我尝了一口,却觉得味道变了。
“爹,你糖是不是放多了啊?还有,醋和姜放少了吗?”我皱着眉说。
爹化疗期间不让吃鱼,想尝又不敢尝,着急的说:“啊?怎么了?太甜了?还是腥了?我都是照着以前做的呀?怎么味道会变了呢?”
我赶紧吃了一大口,笑着说:“哎呀,开玩笑的啦,爹做的怎么会有错了,超级无敌好吃。”
爹这才舒了一口气,撅着嘴说:“死丫头,现在瞧不起你爹了是吧?你爹就算生病了,也不是废人,这厨艺肯定是没话说,不过以后你去外面上学了,肯定继承不了了,哎,我这一手的绝活啊。”
“得得得,爹,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呢,我去上学后,你在家里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别想着回去上班,我会做兼职的,至少生活费不用你给,学费我尽量也用奖学金包了。”
爹说:“你别那么辛苦,在学校好好念书才行。”
可是我大三时,爹的病突然恶化,癌细胞转移到淋巴,没救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每次给家里打电话,爹都问我喜欢吃什么,然后挂了电话就教从来不会做饭的妈做饭。后来,妈给我说,那时爹站着都累,只能拿个高椅子坐在厨房里,太矮了看不到锅,一点点教妈做我喜欢的菜,其中就有糖醋鱼。
爹去世后,妈的手艺的确越来越好,很多菜都有爹的影子,可是那道糖醋鱼,怎么做我都觉得不是那个味道,再往后,妈也放弃了,她说,总归不是你爹,你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后来我吃过各种鱼,河里的,湖里的,海里的,清蒸的,水煮的,油炸的,生吃的,但是只有偶尔在梦里,我会梦到,满脸自豪的爹,从厨房里端出那盘看着干干硬硬的,却甜而不腻,松软可口的糖醋鱼。
我再也吃不到糖醋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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