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开出西安,车速由慢转快,车厢内的吵闹声逐渐平静下来。我环视一下周围,除了极少人坐在行李包上,大多是像插蜡烛那样站着。再看看沈根妹、胡忠范、腾如惠在说笑、吃东西,心想亏得有西安站的照顾,否则自己也与周围一样,只好插蜡烛站到成都。车轮“咔嚓、咔嚓”,我坐着坐着,两张眼皮往下搭,脑子慢慢就迷糊起来……
说不清过了多久,似睡非睡的我觉得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睁开眼,朦胧地看见一个姑娘的头正向我冲来,眼看躲避不及,赶紧起身。说时迟,那时快,那头已“咚”的一声撞在靠背上。姑娘忙抬起头、定定神,看见我在对她笑,便知是怎么回事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表示歉意。
“不要紧,你太累了!”我笑着说。
“几点了?”她自言自语地问。
“快四点了!”我看着表回答。
这位身穿格子衬衫、红毛衣的女学生长了一张广东人特有的脸盘。“谢谢”,她边谢边低头看看席地而坐、睡得很沉的穿军装女生。
“你们是哪里的?”我接着问。
“哦,我们是成都地质学院来西安串连的”,她话语慢且弱,似乎有些强打精神地说。
看到这么个文弱姑娘,尤其她那困倦的眼神,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自己已坐着睡了近六个小时,虽然远不及卧铺舒服,可比四周没位子站着的人不知好多少,该知足了。你看,人到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只要有靠背、能支撑,相互一搭就睡起来了,所以面前这两位学生的样态应说是雅观的。
“同学,你去睡一会儿!”,我对她说。
“不,谢谢了”,她不好意思地摇着头。
“没关系,大家轮着坐坐,再讲我坐久了,也想站站、活动活动”,我边说边动动身子给她看,以示我的诚意。
双方客气了两、三个回合,她终于坐到了位置上。我站站、看看,可车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晃一摇,我眼睛又不知不觉地发涩、闭了起来。我这个人虽然睡得晚,但从未通宵达旦,对于人们说的“大夜班累人”没体会,然而这一回我尝到了下半夜三、四点钟难熬的味道。
“吴伯清,侬(你)立了(站着)打瞌冲(打瞌睡)做啥?”沈根妹推推我,疑惑地问。
“没啥,看伊(她)老难过格(的),让伊(她)坐一息(一会儿)”我用手指一指睡着的女学生,静静地告诉她。
“格么(那么),侬(你)坐到我位置上去困(睡)得一息(一会儿)” 孙林英拉着我的袖口说。
“勿(不)用了,马上要到六点了,还困(睡)啥?”我有点不以为然,两只脚倒是有点僵硬了。
“谭慧芳,谭慧芳!”穿军装的女学生抬头叫了两声。
“别叫,她睡着了。你睡醒了?”我对她笑笑。
“迷迷糊糊的,请问现在几点了?”她边说边站了起来。
“快六点了”,孙林英抢说了一句。
此时谭慧芳动了动头,张开眼睛环视一下,好像明白了什么,急忙起身要我去坐。
“不用你推我让,出门在外的,还是大家轮着坐吧”,我对着谭慧芳、孙林英和穿军装的女生说。
“师傅,你们是上海人吧?到哪里去?”穿军装的问。
“我们是上海支内去攀枝花的,”沈根妹笑着说。
“你们呢?”我趁机询问道。
“回成都学校去!”两位女学生一起应答,接着穿红毛衣的又补充道:“我叫谭慧芳,她叫罗玉琳,是四川成都地质学院63412班的学生,来西安是因为到“解放大西南战斗兵团”与西安交大串连,看来你们是初次来西南吧?”
“是啊!成都有什么好玩的?”胡忠范饶有兴趣地搭腔。
“攀枝花是毛主席最关心的地方,听说离成都很远,已靠近云南边界了,要坐五天的汽车方能到达”罗玉琳告诉大家。
“哦,对了,中途要经雅安、西昌。你们在成都要待几天?”谭望着我,插言道。
“可能一星期左右,住宿在成都红星中路人民旅馆。”我边打量谭边回答。
罗玉琳以老四川身份自居,向我们介绍:“成都是块盆地,是历史名城。自古至今四川出了不少名人,如李白、杜甫、郭沫若、朱德、邓小平、陈毅。玩的地方多着呢!什么武侯寺、杜甫草堂、人民公园、刘文彩庄园,近郊有二神庙、都江堰,峨眉山,青城山,乐山大佛……”
话匣子一打开,陌生的感觉一扫而光。我们一伙与这两位女大学生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很愉快,似乎早就认识似的。火车、轮船是特别的场所,四面八方的人在一起待长了,只要投机、有缘,很容易结成朋友。语言的作用是交谈、沟通、理解,我和谭昨晚还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今晨就这样相识,继而彼此来往、联络,成了好朋友。
“吴师傅,在成都要好好玩玩,尤其要去杜甫草堂看看,我们可做向导!”谭诚恳地说。
“那太好啦,麻烦两位了!”大家附和地笑起来。
谭慧芳很快从挎包里取出一张纸,写了不一会儿交给我,说“这是我的地址、电话,有事可联系” 。
杨贵妃、貂蝉、王昭君、西施四大美人,自古被誉为有闭月羞花、倾国倾城之貌,由于这些美人距我们太遥远,又没有照片,影像无从考证,其漂亮程度难免带有神话色彩。人们常说这个姑娘漂亮,那个女孩美丽,究竟如何?其实从来就没有一个绝对的评判标准,否则就没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老古话了。依我看,一个人美丽与否,不妨采用细看和粗看两种方法。所谓粗看,往往是指那些让人一看就感到靓丽撩人,但经不起细看的人,这种人易引发一见钟情的故事。所谓细看,指初看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但相处时间长了,会觉得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这类人大多内秀、有气质,多为可望而不可即。我不禁对谭慧芳打量起来,她皮肤不算白,脸盘上有一对广东眼睛,小巧的鼻子(琼瑶鼻)为她添了几分秀气。姑娘身高不足1.6米,不知怎么,她手一伸,腿一抬或走上几步,其线条、轮廓即会勾露出来。论穿着她略逊于上海姑娘,然而言谈中常流露出几分书卷气, 显然谭属于后一种女性。小罗是一位热情坦率的川妹子,从她口中得知谭的父亲是成都地质学院的教授(喜欢文学,酷爱古诗),谭是63年进大学的,她的年龄算起来应该与我相仿,或者比我大一岁。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与谭果然兴趣相投,两人的话题从广播中传出的评弹《蝶恋花-答李淑一》开始。
“这首曲谱的很好听,但不熟悉毛主席诗词的人很难听懂。你们上海人说话怎么这么快,总是论格论格的?”谭开玩笑地指着喇叭说。
“这是评弹,不是歌。唱的不是上海话,而是吴东苏州方言,作曲者的名字叫赵开生,演唱者叫余红仙”我笑着纠正道。
“看来你也会唱?”她有兴趣地问。
“他不但会唱,还会演戏呢!叫他唱,叫他唱!”沈根妹,孙林英齐声道。
“真的?!吴师傅,唱几句”小罗鼓动着。
谭慧芳看着我,虽无言,但希望听我唱。我清一清嗓子就跟着广播唱起来“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一曲唱毕,周围听客竟鼓起掌来,看到欲罢不能,我就改用沪剧来唱这首诗……
“好听,江南曲调真好听!”谭慧芳高兴地边学哼、边说。
“他本来就是唱沪剧的,好听吧!现在该由你们两位唱唱了,大家娱乐娱乐嘛……”,“好、好!”,周围人鼓起掌声响应。
两位女学生互相看了看,便大方地唱起了毛主席诗歌“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呜呜……”列车在山涧盘旋,它时而爬坡,时而俯冲,时而越桥,时而钻洞,犹如长蛇一般出没于山连山、山套山的群山之中。
“你看远处那座山,山脚公路如玉带蜿蜒,汽车如蚂蚁穿梭,山间薄雾如烟,瀑布泻成珠帘,山顶乌云密布,奇岩怪石、树木丛林忽隐忽现,真是暮色苍茫、乱云飞渡。”我情不自禁地赞叹。
“你大概是第一次来西南吧,这种景致这一带多的是。前面快进入四川广元,那里的山、岩、石、崖、洞更有看头,那才叫“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呢!”谭若有介事地指点。
“吴师傅,《蜀道难》可读过?”她又接着问。
“哦,李白的名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你自然背得出”,我自信地说。
“何以见得?”她反问。
“你家住四川,又是个深爱文学的大学生,这首诗想必滚瓜烂熟”,我煞有介事地讲。
谭边听边吟(显然有些得意),“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不是白居易的《忆江南》吗?”我问道。她看了我一下说,“看来你也爱唐诗”。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越谈越有趣,话题涉及诗书、电影、文艺和文革、现实。人物从毛泽东,鲁迅,巴金,郭沫若谈到托尔斯泰,雨果、契诃夫、高尔基、大仲马等,无论是国内的《家、春、秋》、《子叶》、《三家巷》、《林海雪原》还是国外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茶花女》、《基督山恩仇记》等读后感,都讲得坦白,观点不一致时亦是如此。
偌大的车厢,众多的乘客,我和谭慧芳既不闻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也不顾他人投来的目光。就这样,若无旁人、无拘无束地攀谈说笑到终点站--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