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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鸡鸣山边,夕阳西下,一抹残阳斜照在响水河上,河水披上了一层橘黄的霞光,岸边垂柳倒影在水中,似乎在一片橘黄中撕裂了一道口子。
河岸边坐着一名女子,夕阳映在她的白底红花衣服上,也映红了她的脸庞。女子仿佛石雕一样,长久地呆望着河水,目光迷离。此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河水静止了,岸边的树也静止了,就连山上的鸟也停止了鸣唱。
就在这时,一阵唰啦唰啦的响声打破沉寂自她背后传来,一个瘦高的汉子披开茂密的树丛小跑着冲下山来,大步流星地赶到女人身边。女人并未回头,汉子一把抓起她胳膊道:“春花,跟我回家!”
女人斜睨一眼甩开他,“你就让我再待会儿嘛!”
“天都快黑了!你不能让村里人说闲话吧……”汉子心急火燎地伸手又去拉她。
“说啥?说你怕老婆?”春花凑近他的脸,歪着头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瞧汉子,见他急白赤脸的,不禁捂住嘴咯咯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谷中,如清泉在石上飞溅起一串碎玉,但旋即她又收起笑容换成一副愁眉苦脸样。
“回吧。”汉子拉起她手,他皱着眉,眼神迷茫。他不明白,他捧在手心里的媳妇这是闹啥呢?三天两头往响水河边跑,一待就是半天,搞得整个村子的人都说他连个媳妇都管不住。
回村路上,汉子有意沿着小道走,但还是碰到了几个村民。
“哟,树生,又去寻媳妇了呀?”坐在门口拿着烟袋抽烟的老爷子咧开漏风的嘴呵呵笑着问道。
树生涨红了脸没搭话,刚往前走出几步,又见几个媳妇婆子站在一颗大树下在互相咬耳朵。树生与她们对视的一刻,那几人立马扯起嗓门朝向树生阴阳怪气地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
“哎呀,这同是做女人,命咋就不同呢?我们要是也像春花一样往外跑,恐怕早让男人把腿打折了!”
“春花哪是一般女人呀,她能让男人围着她团团转,还会写信,会读书……这个我们可学不来……”
“她天天往河边跑,兴许是去等什么人呢,是个野汉子也说不准!哈哈……”
几人说着,脸上都挂着别有意味的笑。
树生闻听,气得嘴唇抽动了几下,又咬了咬下唇,回身瞥了眼身后的春花,见她一幅事不关已无所谓的样子,不由板起黑瘦的脸,朝地上狠劲跺了一脚,转身大步往家走去。
2
春花跟在树生身后一进家门,就听见孩子嚷嚷:“妈,我饿!”俩孩子大的八岁,小的五岁,姐姐胸前系着红领巾,拉着拖鼻涕的弟弟噘起小嘴问:“妈,几时能吃上饭呀?”
“先去写作业,饭一会儿就好。”春花一边忙着烧火做饭,一边拿出纸笔招呼俩孩子坐到桌边来,姐姐拿出书本写作业,弟弟用纸笔涂鸦起来。俩孩子不再吵闹了,一直坐在堂屋半天没吭气的公公喀喀咳嗽几声,接着又是一连声的叹气。春花听在耳里,赶忙端来一杯茶水放下,“爹,您喝水,稍等会儿饭就好。”
树生从进家门后就没有进屋,他坐在小院的一块小板凳上,叭叭地抽着烟。
树生家的院落里栽满了花花草草,边角上砌着花坛,围着栅栏,花坛里栽种着玫瑰、红枫、三角梅等草本花草植物,竹栅栏里是一片小菜园,种着一些时令蔬果。院落另一边则用砖块水泥砌了个圈,里面分开圈养着几只鸡和一头猪。红花绿叶,蔬果菜园,和着鸡鸣猪哼,使这农家院落充满了生机。
平时,院落及家里的一应大小事都由春花一人操持打理,上至老人,下至一双儿女,她也没有照顾得不周全的。树生长年在外揽活,家里交给春花他也放心。只是,近来他听说春花常往响水河边跑,放心不下,便辞工回家了。回家不多日,见春花依然隔三差五去往河边,他去寻过春花几次,问她这是怎么了?
春花道,没啥,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太平淡了,想象着自己能像河水一样,流啊流,流到任何一个她不曾去过的地方。
树生不解春花,乡下人的日子不都是这么过的嘛,有谁家媳妇会成天想这些不着边际的?村上人的风言风语说得难听,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山里的天黑得快,只一根烟的工夫,天色就完全黑下来了。树生的烟头一明一灭的,他蹙着眉,想着吃过晚饭再跟春花交交心。
饭后,树生走进自己和春花的卧房,迎面墙上挂着他和春花的结婚照,那是十年前他俩在县城照相馆拍的。当时,他们也赶了趟时髦,拍的是婚纱照,照片上的春花身披白纱,手捧鲜花,绯红的脸颊上,一双明目含羞传情。
树生和春花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来自同一个村,从见到春花第一眼,树生就喜欢上她了,他觉得春花不光漂亮,在她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举行完婚礼,树生也学着城里人带春花去旅行了,他们在省城游玩了一圈。那是春花第一次出远门,就像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看到的一切,时不时就嘻嘻地笑个不停。
那天,俩人经过一家花店,春花嗅到一股花香,便拽着树生进去,见里面有许多花都是不认识的,她兴奋地看着这个,闻闻那个,每一样都爱不释手。树生也是第一次进花店,见春花那么喜欢,就破天荒地买了平生的第一束花送给春花。那是一束红玫瑰,花苞还没有完全绽放,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的,像冰淇淋蛋卷一样卷在一起,散发出甜蜜清香的气味。春花乐得不住凑近鼻子闻,她一会儿抱着花转圈跳舞,一会儿将花举得高高的,朝着太阳,像朝拜圣物一样,虔诚地在嘴里念念有词。树生问她说了什么,她神秘地一笑,“你猜。”树生喜欢看春花笑,她笑的样子就像红玫瑰一样,热烈,赤诚,甜蜜,不带一丝矫揉造作,在那一刻,树生的心也被甜化了。那时,树生以为,只要带着春花出来玩,她就会很开心。
有一天,树生带春花上了古城墙,他们用脚步来回丈量着城墙上的砖。一开始,春花还与他嬉笑着,可当他们从城墙上俯视脚下车水马龙的城市时,春花却突然失声痛苦。那一刻,树生望着满脸泪痕的春花慌了手脚,他一时找不到纸,就用手掌替春花擦去泪水,可春花依旧颤动着肩膀抽泣不止。
“你哭啥,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要是觉得这里不好,我们就换个地方。”树生不明所以地问道。
“不是。”春花哽咽着摇头,她有些站立不稳,更确切地说,是一下涌来的外在世界带给她的巨大冲击让她有些心神迷乱,她望着脚下的城市,说道:“这城市多大呀,到处都是高楼大厦,还有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人……可一想到自己生活的地方那么闭塞落后,除了山还是山……祖祖辈辈都窝在那个山沟里,与这里完全就是两个世界。”春花泪眼汪汪地拽着树生的衣襟问:“我们为什么要生活在那么小的地方呀?呜呜……”
树生诧异地望着春花,这样的问题他回答不了,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隐隐觉得,春花脑子里想的东西,他一时无法理解。
这次旅行回来不久,春花就有了孩子。一年之后,春花再次怀孕。从此以后,春花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
3
春花忙完家务安顿好老人孩子也进了卧房,奶白色的灯光照得屋里暖融融的,她顺手拉开床头抽屉拿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躺在床上的树生扭头见春花看的是《安娜·卡列尼娜》,心下便更为不悦。自打认识春花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春花喜欢看书,家里除了孩子的学习读物,书桌上、抽屉里都是她的书,有些书是春花出嫁时带过来的,有些是她后来又买的。这本书春花翻得书页都卷边了,可她怎么又拿出来看了?
“别看了,咱俩说说话。”树生抢过春花手上的书说道。
“说啥呀?”春花瞥了他一眼,又将书拿过来。
“你就不能给我讲讲你脑子里整天在想啥?”树生憋着的气一直没撒出来,说话时额上暴起了青筋,他瞪着春花,胸脯一起一伏的。他就是再没读过几本文学书,也知道春花手上拿的书里讲的是啥内容,村上人的闲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不能让人戴了绿帽还不知道。
“你想啥呢?”春花翻了树生一眼,将脸凑到树生跟前盯着他反问。春花温热的鼻息喷在树生脸上,有着淡淡的甜香,撩拨得树生痒丝丝的。他讷讷开口:“我怎么听说你给人写信,收不到人家回信,就见天地往响水河边跑……”
扑哧一声,树生话未讲完,春花已止不住地笑出声来,她撑起笑弯了的腰,拉开床边的写字桌抽屉,拿出两页纸递给树生看。
“什么?”
“信。”
树生见纸上写着:
尊敬的节目组老师你好!看到你们讲述的《她的故事》,我也想讲下我的故事。
我叫杨春花,是威岭县石林村人。我从小生在鸡鸣山下,长在响水河边。初二那年,家里的茶园忙不过来,父亲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别读书了,回来帮衬家里吧。我没想太多,放弃学业,回到家里的茶园帮忙。因为身边的人都是如此:长大、上学、辍学、干活,到了一定年龄,再寻摸一个媒人介绍个男子,结婚生孩子。在这片山林,所有人一辈又一辈都遵循着这样的规则生活。但是只有我清楚,自己的心底一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不安的情绪。
十八岁那年,我经人介绍嫁给了同村的王树生。我选择嫁给他的原因是,他的爷爷曾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在他家祖宅的门楣上有“耕读传家”四个字。我喜欢读书,觉得自己能嫁到这样的人家是最好的。更重要的一点是,树生是村里少有的在外面闯荡过的男人,他见过外面的世界,自然要比一辈子没走出山林的庄稼汉好得多。我期待他能带给我跟别人不一样的生活。与树生结婚后他带我走出去过一次,那是与山里完全迥异的世界。我对外面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也曾希望自己能走出大山到外面去生活,可自从有了孩子,我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我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我的丈夫常年在外干活。我在家既要照顾小的,又要伺候老的,地里的活,屋里的活,全靠我一人。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在重复。我常常想,我为什么就不能走出去?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而我却只能困守在这个小山村。我不是嫌弃我现在的生活,只是不想像村里人那样循规蹈矩地过一辈子。
树生看完信,垂下头良久没有言语。
春花向他解释,“像这样的信我已经写了好几封了,都寄到了电视台。我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找个地方说说心里话。”
“那你为啥非要讲给别人听?搞得村上人还说你在外面有人了呢!”树生抬起眼皮盯着她问。
“呸——”春花朝地上啐了一口,笑道,“村上人能讲出什么好话,还不是盼着看人笑话哩。你大可放心,我春花一辈子都是你的人。”说着,她依偎到树生胸前。树生将春花搂到怀里,二人紧紧拥在一起。
4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树生依然出去做工,春花在家照顾一家老小。忽有一日,春花托人带口信让树生赶紧回家,树生立即匆匆从外面赶回来,问春花:“出啥事了?”
春花像做错事了低着头说:“他们要来了?”
“谁要来?”
“节目组的。”
树生从未经历过这事,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
春花一脸着急地推搡树生,“你倒是替我想想办法呀。我不想让他们来,之前我已经拒绝过他们一次了,可这次他们真的要来了,那我只好躲起来……”
“躲?你写信给人家,现在你倒要躲?”树生觉得春花有点孩子气。
“那咋整?”春花慌得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她想逃跑,可树生稳住了她。
“就让他们来吧。我陪着你。”
春花盯着树生:“真的?”
“嗯。”树生点头。
节目组来的那天,采访车一直开到了春花家门口。春花家前的巷子两侧站满了人,甚至连她家的院墙上都挤满了脑袋。尽管春花事先告知节目组不想弄得全村都知道,可石林村的人一看见电视台的车,就蜂拥围来,大家都知道,春花给电视台写信讲她的故事,这次电视台专门下来采访她,春花就要上电视出名了。
春花被这么多双眼睛直戳戳地盯着,难为情得像个新过门的媳妇,涨红着脸将头埋得深深的。
电视台工作人员调试好机位后,主持人让春花面对着镜头,问她:“节目组从几千封来信中看到了你的信,你有一句话‘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非常打动人。我们第一次提出采访你后,你拒绝了,但你给我们的来信并没有中断,你一直用这种方式倾诉着自己内心的想法。请问是什么促使你迈出这一步,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向我们讲述你的故事?”
春花看着镜头紧张得张口结舌,吭吭咔咔半天讲不出一个字来。主持人鼓励她,让她把信里写的内容讲出来就好。春花点着头,可还是磕磕巴巴地,连一句话都说不顺溜。主持人只好让她随意看着什么说。春花便不再看镜头,也不再盯着主持人,这才觉得自在了些。
院子里鲜红的玫瑰开得正娇艳,在阳光下闪耀着勃勃生机。玫瑰的幽香沿着窗门缝隙钻入春花鼻子,她翕动了几下鼻翼,微闭起双眼嗅着这迷人的芳香。结婚那年,春花第一次得到树生送的红玫瑰后,就想在自家院里也种上玫瑰花。后来,她多方打听买来花籽,又专门请教卖花的人,小心翼翼侍弄,才将玫瑰在小院里试种成功。看到玫瑰花,春花就想到了外面的世界。自小,她就觉得自己跟村里其他人不一样,她喜欢读书,喜欢幻想,喜欢一切新鲜的事物,她不想像村里人一样,一辈子固守在山里,过着因循守旧的生活。她渴望嫁给树生后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可自从有了孩子,她觉得自己也走上了与村里许多女人一样的路——守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小孩,忙完地里忙家里,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每一次劳作间隙,在每一个睡不着的深夜,她用执着的笔在泪水中写下了自己的孤独。
自从在电视上看到《她的故事》节目后,春花在感动于别人故事的同时,也涌起了讲述自己故事的愿望。春花在回忆中一点点地讲述了自己生活中遇到的事,她感叹于只是因为自己不想跟别人一样,就被村里人看作不安分的女人,遭到非议、排斥和孤立。
她叹了口气说道:“在农村,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城里逛;女人不可以有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村里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你要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就像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你。”
主持人不失时机地问她:“那你喜欢这儿吗?”
春花对着院外望了一眼,那些挤满院墙的脑袋还在,一个个向里张望着,瞪大眼睛窥视着院着的一切。春花苦笑了一下说道:“这里夏有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浪,秋有青纱帐一般的玉米地……可是我就是不喜欢这里。”
采访在磕磕绊绊中总算完成了。
在春花接受采访时,树生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深入地听到春花的心声,以前只是觉得春花和村里的其他女人有点不一样,现在才知道,原来妻子内心里有这么多的想法。面对春花,树生有欣赏,也有无奈和不解,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愿意做春花的支持者。
送走节目组时,树生悄悄对主持人说:“春花这个人特别浪漫,而我是一个只能在现实中过日子的人。”
5
节目播出后,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立刻激荡起圈圈涟漪。
村里人都说,没想到春花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大家再见到她,便追着她问。春花就像动物园里被人观赏的珍稀动物一样,走到哪都有人围着她,有人好奇,也有人起哄。各级官员也来到家中,他们表现出很关心的样子,在家里看看这,摸摸那,询问春花还需要什么帮助。
春花又一次慌了。面对这些变化,她本能地想要逃避。每天一睁开眼,她就觉得自己快要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她跟树生一遍遍地说自己现在这样,什么也做不了。
树生听着,安慰她道:“人家是欣赏你的思想,奔着你这个人来的。”
“可我不想每天像被看猴一样,”春花说,“我的生活已经被打扰了,现在这个样子让我在村里没法再待下去,不如就让我出去看看。”
树生望着春花期待的眼神,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心气也高,对外面的世界也充满了向往。高中一毕业,他就带着满心的梦想跟着几个叔伯兄弟去外面做工了,他学了一手泥瓦技术,也给自己拼出了一个幸福的家。可是,作为家里的独子,树生一早就明白自己的责任,他要在家赡养年迈的父母。他知道自己走不出村子,也就不想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对春花有无限的包容,也欣赏她的精神追求。
树生答应了春花。
春花从村子走出去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县城商场做服装导购员。这里人多热闹,春花漂亮,身材又好,往那儿一站就是活广告。商场老板得知春花上过电视后,对她青眼有加,想着她会为商场吸引来大批顾客。
春花努力学习导购话术,但她面临的最大挑战是普通话说不好。在村里说惯了家乡话的她,猛地改说普通话,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客人来了,春花笑吟吟地迎上去,“你好,你有什么需要,请让我为您服务。”
春花带着乡土味的普通话一出口,咬字发音不准不说,前半句听着还凑合,后半句直接拐到了家乡话上。客人是个打扮时髦、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大金戒指的中年女人,她对着春花眼皮一挑嘴角上扯,大着嗓门叫道:“哟,这是哪来的土老冒呀,连话都说不利索,还服务呢?!叫你们老板来,这都招的什么人呀?”
春花一下子窘得满脸通红,上前不是后退也不是,杵在原地跟个木桩似的。老板赶紧出来打圆场,赔着笑,说是新招的导购,从乡下来的。那女人立即露出一幅鄙夷样,嘴角挑过一抹讥讽的笑,对着春花冷冷说道:“农村人不在乡下待着,跑城里来干吗?!”春花被她这句话气得血直往头上涌,便回怼了一句:“农村人怎么了?你上辈子不也是农村人!”
老板是生意人,他宁可开了春花,也不想得罪顾客。就这样,春花的第一份工作丢了。她没想到,自己在村里被视为异类,到了城里,又被人嫌弃土,原来农村人的基因已渗入自己血液里了,可纵是如此,她也容忍不了别人的歧视。
春花从县城回了家。面对第一次出门闯世界就铩羽而归的妻子,树生张开怀抱迎接她归来。
回到村庄后,春花变了,她把书都收起来锁在一口箱子里,还烧掉了自己以前写的东西。她主动融入到村妇们之中,与她们一起下地干活,和她们聚在一起嗑瓜子、扯闲篇,甚至还学会了打麻将——而这些搁在以前她是不屑于去做的。
春花的改变,树生看在眼里,但他认为她那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可能一下子改变过来,她只是在努力变得平静。
努力变得平静的春花,在闲下来的时候,还是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她悉心照料着一家老小,将家中里里外外拾掇得整洁又温馨。有时实在无聊的时候,她偶尔还是会跑到响水河边发会儿呆。
有天,春花从河边回来,她突然把书从箱子里一股脑地翻了出来,《茶花女》《简爱》《德伯家的苔丝》《傲慢与偏见》……她抚摸着一本本曾经读过的中外名著,神思有些飘忽。可是过了不多久,她又将书一本本地放回去重又锁上了箱子。徘徊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春花,与其说是一个只敢想不敢做的人,毋宁说她更加懂得一个好妻子与做母亲的责任。
6
漫长的日子一晃而过。前些年,老人病重,春花尽心服侍,直至老人离世,两个孩子转眼也都上了大学,家中只剩春花和树生夫妻俩了。
在日久年长的相伴中,树生体谅着春花为这个家的付出,每次回家,他都会把他看到的、听到的新鲜事讲给春花听。春花自己也明白,如果当年她嫁的不是树生而是别人,若那个人彻底地不合她心意,彻底地和她没有共同语言,那么她可能早就不在这个家待着了,可能彻底地飞了。
这些年,春花想往外飞的心其实一直都没死,只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可能没有能力再出去了。但当她从电视上看到外面人的穿戴从颜色到样式都变得越来越丰富,有的人手里还拿着砖头块一样的东西边走边打电话……城里的楼建得越来越高了,到处是霓虹闪烁,到处都美轮美奂的。而她所在的村子,多少年来人们的生活一成不变,春种秋收,年复一年;陈旧的农舍,斑驳的墙面,鸡鸭的聒噪,静默的山林,出村的山路依旧是那条羊肠小道,连去个县城都能走上大半天。春花思忖,不能就这么在村子里待一辈子吧,如果这么活着就觉得知足了,那她心里是缺失的,像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撕扯着,让她无法平静。想起多年前电视台对她的那次采访,她更认定了自己和村里人不一样。想到此,春花下定决心要再出去看看。
面对春花的抉择,树生一脸无奈,他埋怨道:“这村子里咋就出了一个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心还收不回来?!”但树生又有不忍,他不忍看到春花在理想与现实间委曲求全。在树生看来,作为妻子,春花真的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但也许这就是她痛苦的根源:生活在现实中,心却又飞得那么远。
这一次,春花决定要走就走得远一些,她想去的地方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广州。树生没法阻拦,只有支持。他陪春花去火车站买了票,陪着她从村里一路走到市里,送她上了火车,手里没钱,又借钱塞给她,嘱咐她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春花怀揣着奔向繁华城市的兴奋,乘着南下的列车,一路穿山越岭,从祖国的西南边陲小村庄到达了东南的大都市——广州。
一下火车,扑面而来的热浪着实让春花有些吃不消。正值盛夏,密不透风的热,让她觉得像是闷在一个大蒸笼里。春花身上的衣服坐了几天火车已经有了酸味,她抹了把脸上的汗,背起行李,随着密密麻麻的人流往出走,每走一步都被人群裹挟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走出了车站,春花想找人打听一下出门前从电视广告上抄在一片纸上的一家制衣厂地址,却是接连问了几人,要么没人搭理她,要么人家说的话她完全听不懂。
春花愣住了,自问:“是我的普通话别人听不懂,还是他们不想告诉我?”直到后来,春花才知道,她听不懂的话叫粤语。
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眼前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反射出的耀眼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街道上,汽车和人流川流不息,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目不暇接,到了夜晚,街头灯火辉煌,酒吧、餐厅里传出欢声笑语。面对这一切,春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挣脱束缚的小鸟,自由欢畅之中又夹杂着对未知的迷茫。
后来,春花还是打听到了制衣厂地址,也被如愿招到了工厂。每天,她随着上班的人流走进工厂,早上进厂,晚上才返回宿舍,机械的工作、封闭的环境,离她理想的生活相去甚远。
春花没什么技能,她做的是衣服出货前的一道工序——大烫。一件成衣到她这儿已属尾部工序了,经过了前面十多道公序的衣服都是皱皱巴巴的,春花要做的是把衣服铺平整,再拿蒸汽熨斗熨烫平整。每天她要站在操作台前,低着头不断重要地做这件事,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僵胳膊疼。这让春花想起了在家务农的苦,那种苦虽说辛苦,却不单调枯燥。而她现在所做的,只是不断重复的刻板机械工作。
春花在制衣厂做了不到半个月就被辞退了,原因是她在岗时走神,接连烫坏了好几件衣服,还把自己的手也不小心烫伤了。厂里负责人让她走人时,说她的工资连抵扣损坏衣服的赔偿款都不够,更甭想要医药费了。
这次闯荡,春花又是以回家结束。
当树生看到灰头土脸、一败涂地的春花走进家门时,他感到既可气又心疼,“让你折腾,看你还到外面闯世界不?”春花垂下眼不说话,一头栽在床上倒头就睡。她在家足足养了二十来天缓过精神后,又打听到苏州有家化妆品公司招收业务员,又准备要走。
“咋的,还没折腾够?”树生不解。
春花像跟自己赌气似的,说:“我不想让自己觉得什么事都做不好。”
树生听明白了,见过世界的春花心彻底放飞了,拦也拦不住,只能任她折腾了。
这次,春花没让树生送,她一个人沿着村道翻过大山到了县里,又从县里坐车到达市里,再从市里乘坐火车一路向东去了苏州。
经过公司的短期培训,春花上岗了。她学会了如何向人推销化妆品,她质朴的语言和形象给人多了几分信赖感,销售业绩一路向好,她内心的满足感也与日俱增。
然而,好景不长。一位女士用了春花公司售卖的化妆品,脸上出现了红肿、过敏等状况,向市场监管部门反映后,牵出了一起制售假冒伪劣化妆品的案件,一时公司被查,制假窝点被端,老板被带走,员工被处罚。从媒体曝光的制假窝点状况来看,让人触目惊心。制假窝点由一个养猪场改造,民警进去的时候,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苍蝇漫天飞舞,用于加工假冒伪劣化妆品的原材料四处堆放,生产设备也仅有一台面膜机和一台灌装机。不仅如此,窝点内的工人制作化妆品时未采取任何卫生防护措施,他们徒手对散落的原材料进行加工、分装,将化学原料用增稠剂混合搅拌一下做成透明液体,再灌装成面膜,套上外包装,一个粗制滥造的产品摇身一变就成了大牌。
春花按照要求交完罚款后,又一次铩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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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春花再一次灰头土脸走进家门时,树生问她:“你说你想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你县城去了、广州去了,苏州也去了,却都是在很短时间内就回来了,我就弄不明白你到底具体想干什么?……”
面对树生的质问,春花眼中噙着泪,她扔下行李,踉跄往前几步,扑到树生怀里,嗫嚅着说:“不出去了,哪也不去了,再也不出去了。”
树生不可置信地扳过春花身子,正对着她的脸,这才发现她的嘴唇干裂起皮,眼睛无神,不禁纳闷。
春花把在苏州的经历慢慢讲给树生听。树生听完长吁一声,他将掌心合在春花的手心上说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呀!这个家永远是你的港湾,你要是想出去看看了,我就远远望着,你要是遇到风浪了,就随时回来。”
树生的一席话让春花泪流满面。
这次回来,春花像是重新认识了村庄。烧饭时,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这是家的味道;傍晚时,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吃饭,简单的饭菜里却裹着浓浓的亲情。路过村民家门口时,他们向她打招呼,热情地邀请她进屋坐坐,还拿出他们自家种的蔬菜和水果让她带上。那一刻,春花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与亲切。夜晚躺在自家床上,耳边传来阵阵蛙鸣和虫叫,抬头仰望星空,繁星闪烁,没有城市灯光的污染,每一颗星星都显得那么明亮。此时春花才明白,农村生活并非枯燥无味,它有着城市无法给予的宁静与安宁,有着大自然赋予的无限美好,也有着最纯朴的人际关系。曾经渴望逃离的农村,如今却成了她心灵的避风港。
春花仍旧在自家院里种上了玫瑰。玫瑰花开的时候,有的含苞待放,羞涩地躲在绿叶之后,仿佛在等待着某个重要时刻,有的则完全绽放,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自信而耀眼。玫瑰花瓣层层叠叠,如同波西米亚的裙摆,轻盈而飘逸。它的香气清新而又带着一丝甜蜜,每当走近它时,那股香气就悄悄地钻进她的鼻孔,慢慢地浸润到她的心里,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春花拈起一朵花,定睛细看时,看花的她已老去了十岁。
有天,春花正在地里忙,接到一个电话,是省电视台《她的故事》栏目组打来的,说是台里要搞台庆活动,想对她进行一个回访。春花没多想就答应了。
电视台采访车来的这天,春花家的院墙上依然爬满了人头。春花大大方方地面对摄像机镜头说道:“当年做了这个节目后,好多人都说我挺有思想的,觉得我得干点儿什么事。我文化低,就想着走出去看看能干点啥?我也走出去了,几个地方转了一圈后,发现好多我想干的事我都干不成,我也不会。可是我会种地,我种地种得可好了,村里人都说我种得好。我现在站在我种的庄稼面前,看着一大片麦子,可舒心了。”
春花脸上漾着灿烂的笑,她的面容变了,又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镜头中的她变得更加圆融、憨态,眼角的细纹变多了,一笑就藏不住,嘴唇上的口红颜色盖过了她脸蛋紧致处的红。
在原版的《她的故事》中,春花的第一个镜头是她在光线昏暗的厨房里下面条,招待远道而来的栏目组;新版的《她的故事》里,春花的第一个镜头同样在下面。不同的是,如今她家的厨房变得窗明几净,墙上贴着亮白色的瓷砖,农村传统的烧火灶台也变成了西式厨房,燃气灶、微波炉、抽油烟机,一应俱全。
春花家的房子也是崭新的,原本的斑驳土坯房变成亮堂堂的大平房,院里开满了玫瑰、茉莉、紫藤、芍药等各色鲜花,姹紫嫣红的,一派生机。
主持人问她:“为什么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依然留在农村老家,没有去到更大的城市,去追寻你的诗和远方?”
春花说:“我觉得诗好像不一定在远方,我的诗,就是我院子里的花。从前,农村于我,是想要挣脱的樊笼,农村生活对我而言,只有无尽的平淡与乏味。那时的我,满心满眼只有城市的繁华,我总是坐在响水河边望着远方,想象着城市的模样,盼望着能早日离开这里,去拥抱那充满诱惑的都市生活。然而,当我真正去过繁华的城市后再回到农村,我才发现村庄里的宁静与美好是城市给不了的。现在的我,依然热爱花花草草。你们看,我在院里种了许多花……”
顺着春花手指的方向,大家都看到了满院的鲜花,主持人接着问她:“那你对你几次去城市闯荡怎么看?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
提到自己几次出去的生活,春花淡淡地说:“没什么,都是西西弗斯的石头。”
主持人被春花的这句话一下子惊到了,他大张着嘴,没想到春花在研究加缪的哲学,而她的理解和描述又是那么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