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隐士,在不周山中,挖掘出自己的小窑洞,离群索居。
远离人群,生活变得简单多了。再也没有往来人群嘈杂的脚步、口蜜腹剑的话语、阴谋的气息,又或者挥散不去的、粘腻在皮肤上的悲伤。清早,在鸟鸣声中起床,循声走到小溪旁,嗅孔捕捉到溪流中鱼苗的气味。清凉的水珠溅到我的皮肤上,或捕鱼裹腹,或者什么也不做,仅仅用我的三觉去感受我在宇宙中的位置。我已久不在位。
年幼时,糜牵着我逃离了王都。“王,你要快快长大,收拢残部,”糜说,“你终要击败寒浞,回到正确的位置。”我不知道哪是正确的位置,或许糜是对的,可我们已经远离它了,我们把它抛在了身后,把王都和它的一切全留给了寒浞。十余年过去,寒浞与他的叛军已经强大到足以保住它了。
回去是以卵击石,可我也无法拂却糜的忠心,只能不辞而别,将糜和所有的遗老留在了身后,独自来到此处,来寻找属于我的新的位置。
我一无所获。
除了一个新名字——少康。最初的人类就是这么称呼我的,他也全按照自己的意思来称呼糜,称呼不周山,称呼寒浞,称呼我们为夏人。
他乘坐飞船来到我的世界,船体是滚热的铁。隔着七百步,震天的巨响传入我的窑洞,火、燃烧的树木、热铁的气味钻进我的嗅孔。我小心地躲过还在燃烧的断木,步步走近,阵阵热浪冲击着我的皮肤。我最终来到飞船跟前,嗅孔抽动,探测它的大小——这巨大远超我的想象,与它相比,寒浞占据的宫洞也小得可怜。
这时,我听见响动。他出现了,挣扎着,喊着什么——那是他们的语言,我猜——发出扑簌簌的声音,然后随着一声“噗嗤”声,他被弹了出来,撞到了树干上,一动不动了。我走近前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全然不顾礼貌,不停地嗅探他。我闻到了血的气味。
他是什么?他从哪来?他来到我的世界做什么?我迫切地想知道这一切。我将他带回了小窑洞,给他包扎好伤口,照顾他,直到他伤势愈合并转醒。
我们艰难地克服了初次见面的惊恐和疑惑,在小小的窑洞中分享喷香的烤鱼。
我不断地说话,边说边比划,期待着他的理解,而他只是听着,看着,吃着,直到第三天,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用我们的语言。
“谢谢你。”他说。他的腔调很奇怪,语句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他解释说,这是因为他内置人工智能的翻译系统还没来得及升到最新版的缘故。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此后,除去捕食和休息的短暂间隙,我们都在交谈。他向我介绍他的母星地球,向我解释了宇宙、星球与飞船的概念。他说他是个商人,在宇宙中巡游,兜售商品。他出生时还是纯人类,但在成长的过程中选择成为了半人半机器,因为这样会让他更聪明。而我向他讲述我和我族人的历史和生活,讲述寒浞篡位带给糜的压力,讲述糜的忠诚带给我的压力,或者是更轻松的话题,如诗作、歌曲、工艺。
但我逐渐发现,即使用着相同的语言,我们的交流也并非一帆风顺,尤其是当他提及“色彩”时——我的语言中没有这个词语,他苦苦思索后,还是只能以人类的语言来表达。起先我以为那是一种情绪,就好比人们在嗅到花的馥郁、触摸到谷物饱满的颗粒时满足而愉悦的心情,可他表示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看不到吗?”他问。我不明白什么叫“看”,我们通过三觉来感知世界和自我。诗人用舌头上的息囊将作品喷进匠人制作的陶罐中,这是饱含信息素的书,在嗅取时,让人足以沉浸在诗人构想出的本初的诗意之中;铁匠抚摸冰凉的生铁,用火将之加热,嗅孔大张,紧盯着热铁,边捶打,边感受着它不断变化的形状;猎人深入丛中,倾听野兽的每一个脚步和鸟雀的每一下振翅,嗅孔抽动,追踪着它们的位置。我们的祖先自打深邃漆黑的岩洞中走出,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看”。
于是他试图向我解释,向我解释什么是眼睛,解释春天柳条抽芽的嫩绿,解释夏末夕阳西下的橙黄,解释秋天麦田翻滚的金浪,解释冬天瑞雪飘落的素装。我试图想象,可我无法想象。这未免也太不公平,我沮丧地想到,我和我的族人永远都无法感受到他说起的种种。
“我……或许可以帮你感受到,”他犹豫着说,“如果我飞船上的医疗设备还完好的话。”
我拉起他就向他的飞船跑去,他力气不如我,无法抗拒,一路上不住地说他的行为或许将触犯联合法律。而我,讲实在的,在这种情况下并不在乎什么法律。
他的飞船外部受损严重,一侧破了一个大洞,洞中传来许多不同的野兽的气息,它一定是被率先光顾过了,好在仓库中他需要的设备几乎完好无损。
“你会需要一些现代手术设备,而我恰好推销它们。”他说着,报出了许多拗口的名称,说起各项设备的种种妙处,并保证百分百安全,对任何生命体都基本适用。我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可他顿了顿,话题一转,为难地说起“太阳系空间联合”当局制定的法律规定人类不得干涉其他智慧生物的发展进程,不得对地外智慧生物居住地实施任何形式的掠夺等等。
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他,提醒他现在并不在他的母星系,法律没有理由约束他。“可根据属人原则,你知道的。”他扬眉说道。我并不知道,在询问过后,我几乎立马赐予了他臣民的身份,以我王位正统继承人的权力,要求他即刻实施手术。
然后,我看到了。不只是嗅到、摸到、听到,我第一次看到了世界。
我嗅孔的一侧被安装上一个镜头,光与影冲击着我的大脑。我一时有些恍惚,大脑全力辨别着这种种前所未有的信号,将它们与记忆里的气味和触感一一对应。这并不容易,熟悉的一切都忽然改头换面,展现出全新的模样。
我看到了树,它闻起来依旧是那样温柔,我抚摸着它粗糙的皮肤,抬起头,看到它的枝丫几乎要插进天去;我看到了天,它不再只是诗作中的一个概念,它就在我们每个人、每件事物的头顶,是一片令人畏惧的无尽空间;我听到了鸟鸣,鸟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它身上有着太阳、森林和天空的颜色;我看到阳光透过林叶,斑驳的影子掉落在泥土与苔藓上;我看到透明的溪流推搡着向远处奔去,清凉的水珠溅到我的皮肤上;我看到鱼苗在近岸摇尾,大一点的鱼,游动在小溪中心茂密的、青翠的水草丛里。
我看到了最初的人类,他有着小小的嗅孔,其上就是能让他看到这一切的眼睛,伟大的眼睛,而其下是一张咧开的嘴。
“这种表情叫微笑,”他解释说,“是为释放出善意的信号。”
他带着还处在震撼中的我回到了小窑洞,称呼我为王,询问我接下来将怎么办。我记起此前我以王位正统继承人的权力赐予过他臣民的身份,保护他免受其母星系当局法律的惩罚。可我如今并不是王,寒浞才是。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请你留下来,”我说,“协助我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位置。”如果糜也能看见,如果遗老们都能看见,那寒浞与他的军队何足惧?我们相对于其他所有人而言,拥有了超能力,不用靠近,不用嗅探,远远地我们就能发现一切表象,一切踪迹。
他高兴地应允了。在他的要求下,我与他签订了一份协议,协议的一方是我们,或者用人类的说法——夏人,一方是环网医疗技术公司。我不懂人类的文字,在一式三份的协议上用息囊喷上了我的信息素,并在他的坚持下按上了手印。
我用我的机器眼睛看着它,看着这份协议,或许我应该立刻找到糜,告诉他,我不再试图寻找新的位置,我们终会回到他所指引的那个正确的位置。
通信三则
致销售部:
现已按计划进入目标星球,成功吸引到少康的注意,其反应如预料,一切顺利展开。
特别销售员
致销售部:
已取得少康信任,正依计划引导。
特别销售员
致销售部:
少康已开眼,排他合同已签订,其行动如预料。
特别销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