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61期“意”专题活动。
踏进家门,母亲便絮絮地说起菜园的事,语气里竟无半分愠怒,反倒有缕说不清的温软。我有些愕然,眼前仿佛看见那陌生女子俯身下去,十指沾泥,将一畦青绿搅得七零八落。芹菜、香菜、菜心、菠菜……那可都是母亲晨昏侍弄的,每一片叶子上都缀着她的汗与盼。“她上次来买鸡蛋,”母亲解释道,嘴角竟浮起一点笑意,“多给了一块钱,不让找零。说话也亲切,挺好的。”
“挺好的”,这三个字像一枚温润的旧币,又被母亲从记忆的口袋里掏出来,轻轻放在我掌心。我掂量着,忽然有些恍惚。那一元钱与那一堆菜的“价值”,在任何一架市场的天平上,都断难平衡。可母亲心中的那杆秤,称的似乎全然不是这些。她称的,是那女子蹲在门槛边与她聊家常时,话语里浮动的暖意;是那一声“婶子”唤出的熟络;是那一块钱背后,一份刻意又笨拙的、对“不让你找零”这份情面的成全。
我的心被这杆无形的秤轻轻叩了一下。思绪不由地荡开,想起前几日电话里,父亲咳嗽着,却兴致勃勃地讲起医院那位小护士。父亲去瞧病,不知怎么,竟带了那小护士回家来摘柚子、橘子,又拔了许多菜。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被笑意拱得微微发颤:“人家姑娘,挺好的,肯陪我们老人家多说话。”又是“挺好的”。我几乎能看见,在满是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那小护士或许只是放慢了语速,或许只是帮忙倒了一杯水,那一点职业之外的、属于“人”的温度,便像一滴蜜,落进父母有些寂寞的生活静潭里,漾开的涟漪足以让他们慷慨地捧出整个秋天的果实与园圃的收成来。
这哪里是“买卖”,哪里是“赠与”?这分明是一场古老而郑重的“心意”的流转。我想起我的归乡。每次回去,去看望舅舅、姨母,或是村里那些看着我长大的老人。
他们一见我,浑浊的眼睛便倏地亮了,那光像暗下去的炭火被风一吹,又明艳起来。他们忙不迭地翻箱倒柜,捧出藏了许久的冰糖、自家炒得喷香的花生、或是只有年节才舍得吃的腊肉。
他们的手是皴裂的,如同老树的皮,将那些东西塞进我手里时,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滚烫的力道。他们笑得脸上的皱纹堆叠舒展,真像秋日里怒放的菊花。他们欣喜,因我的到来,更因这“到来”本身所承载的“惦记”——这份心意,是他们荒芜岁月里最金贵的滋养。
我的故乡,在那重重叠叠的山影旁。那里的时间,仿佛和淌在悠闲的河床里,缓慢,沉着,那弯弯曲曲的溪流在树木掩映下依然响亮跳跃着。
在那里,“情意”是一套自洽的、甚至高于明码标价的通货体系。一元钱,可以兑换一堆青菜;几刻钟的耐心倾听,可以兑换一袋沉甸甸的瓜果;一次礼节性的探望,可以兑换他们倾其所有的、最丰盛的热情。
这不是傻,也非算计,而是一种源远流长的生存美学。他们早早地悟透了,唯有人与人心意之间那份柔软的粘连与流动,才能抵御生命的寒凉与孤寂。
这让我想起都市的“格子”。那里的一切都被契约、规则、效率界定得清清楚楚。我们刷卡消费,扫码支付,情感被小心地封装、计量,不欠人情是最高美德。都市的文明,是“格”的文明,是界限分明的理性。而我父母所沉浸的,是“挺好的”文明。
这“挺好的”的心意,美得叫人心疼,却也脆弱得叫人心惊。那陌生女子若下次再来,拔走更多,母亲的微笑是否会僵住?
那小护士若下次打针冷着脸,父亲是否会掺入失落,本就怕去医院的老人又找一堆借口不去看病?我们这些被“格”化了的子女,归乡的次数如同濒危物种的数目般递减,舅舅姨母们珍藏的吃食,最终是否会等不到分享的人,而在时光里默默蒙尘、变味?
离家的前夜,母亲又在灯下替我收拾行囊。她沉默地塞进一罐新腌的酸豆角,一包晒干的紫苏,最后,又神秘地捧出两个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柚子。“这是那棵老树结的,特别甜。你一个,给你城里的张医生也捎一个。”我愣住:“张医生?”“上次你爸住院,多亏他费心。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母亲说着,又将那沉甸甸的“心意”往包里摁了摁。
火车轰鸣着,将我与那片“意”的土地撕开。窗外,都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没有温度的璀璨星河。我抱着行囊,里面母亲的“心意”散发着清苦而绵长的香气。我忽然明白,无论我走得多远,身上都永远背着故乡那杆无形的秤。在钢筋水泥的“格子”里,渐渐失了那“意”的温度与重量,但我们都还有“挺好的”。
那两个柚子很沉,压在我的膝上。我知道,回到城市,我要将这来自山野的、带着露水与“心意”的果实,郑重地交到张医生手中。
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