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一个称为北寨山的地方,这是一座孤悬于长江北岸的小山,高出江面约240米。据县志山脉篇载:“北寨山……海拨466.7米,山顶平坦开阔,四周悬岩绝壁”。缘于山上开阔的地势,一般人们称其为“坪上”。北寨山的山势由西南向东北稍许倾斜,因此整个坪上降雨形成的径流大都以西南向东北经几个崖口流往山下,经过数亿年的侵蚀,就形成了西南东北向的数条沟壑,再由沟壑演变成今天山上水源相对充沛的良田—正沟田。
从空中瞰视北寨山其状如蜷缩的胎儿,面东北而背西南,头枕东南,臀朝西北,坪上集中汇水的几条小溪沟忧如血脉,连接状若脐带的高洞溪从九层岩通向长江。北寨山西北至东南长约2.8km,西南至东北向最宽处约1.7km,最窄处约0.6km,整个坪上面积约4km2。四周由不规则的悬崖峭壁形成周长约10km的边界,将山上与山下分割,形成一个独特的地理区域。儿时坪上居住有3000余人,由两个大队9个生产队组成。
北寨山上山丘丛立,形成儿时眼中的一座座山头,当然高不过三二十米,低的就三五米的小丘。据传有100座山头,所以亦说是百寨山。为此传说有一个大王曾准备在山上修建王城,但动工后,站在某座山头的大王无论如何都只数出99座,因而放弃了修建。于是乎便留下了坪上众多的城门遗迹,直到记事时仍可在下山的各个路口看到修建到不同程度的城门遗址,虽多数只现残墙断垣的基础,但也有座建了一半(或者塌了一半)的城门名字就叫烂城门,另有一座外观基本完整的城门,位于坪上的西北侧,其名字就叫城门洞,是儿时上学、出行、赶集的必经之地。
城门洞处于坪上到白沙场的一条石板路上,3尺宽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穿门而过,再经过一段小坡就到坪上,以后的路几乎不再有上坡的道路了,所以说这个城门就是卡在进入坪上道路的一个关獈。在儿时,城门也差点被附近生产队拆来修存粮的专房了,幸被一个过往的政府干部给予制止了,否则山上就没有拿得出手的说道了。
城门用青灰色砂岩砌就,中间砌有拱形门,门高的约3.2m,厚约3m,拱门前后各一,拱间留一个千斤闸槽直通4m高的城门顶。拱顶扇形砌石端面前后各有一个雕像,前面是骑马扬鞭、后面踏海驾雾。城门两侧翼墙呈八字形向前凸出呈拱卫状,右侧翼墙约14m长向右前伸出与山崖连成一体,左则翼墙约10m长延跨于睡佛岩顶,城门及城墙主体由40cm见方,1m长的细钻纹条石,用糯米石灰膏砌就,但多数尺寸精准,隙不入刃。小时曾见过门脸右侧的功德碑铭文,其上有许多出资人名字及金额,日期隐约光绪年间。所以修城门的正解应该是当年坪上的乡绅民众为防兵灾匪患集资修建的防御设施,按词海解释“寨者防守用的栅栏也”。
小时候听父亲讲过,从前北寨山四周除悬崖绝壁以外,周围长满了灌木、杂草以及荆棘,除有限几条山路,其余地方根本不可通行。所以控制了几个上山的路口,就控制住了外人的进入,以此保坪上民众不受兵荒马乱的祸害。当然大王没数出100座山头的原因是数掉了自己站的山头,这是夹带了古老中国式脑筋急转弯的传说。真正未完工的原因也许是工程浩大或是时代变迁使其成为烂尾工程。据传,涉及北寨山最近一场战事是在1935年,当时的中国工农红军已经打到贵州七里坎,当局为防止红军渡江北上,曾在北寨山修建野战工事,但最终没用上。记事时也无痕迹可考。
城门往下,在距城门约7~8米的坡下有一个小平台,青石板路由止右转继续下坡。此处道路右侧是一处10余m高的绝壁,左侧是一处7~8m的悬岩,形成一处城门之外的险地。平台有左侧崖边的一棵黄桷树形成天然的荫凉地。黄桷树内侧靠山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岩腔,曾经顺岩雕刻有一座身长约6尺的睡佛,以此便依山建了座半边天然岩腔半边土木结构的寺庙,称睡佛寺,此岩也称睡佛岩。
在睡佛寺这地方,记事时只见条石磊叠的堡坎、菩萨残骸、琉璃瓦头等,但未见寺庙。而岩腔顶上的石岩也因石料开采十之去了八九。整个寺庙地势狭长,除岩腔内那部分空间,其余部分都由砌石在山坡上垒就,山门外除约1m宽的阶沿,往外便是4~5m高直立的砌石堡坎,那棵蔽阴的黄桷树即长在寺庙外侧石堡坎之上,小时可见老桩,现在看见那成人不能全抱的大树,就是当年老桩上新枝。近年有好事者重新用泥塑了睡佛及一众菩萨,并将庙宇重建,曾一度香火旺于坪上另两座寺庙。但终因是淫祠滥建,不在祀典而被禁了,再见时也是关门锁户不为常人所能进出。
出城门洞顺青石板路蜿蜒下行约1.5km即是白沙场,唐初200余年间曾是合江县治所在地,辖今合江、叙永、古蔺、习水、赤水、仁怀、桐梓、绥阳及湄潭北部等地域。一直以来该场镇曾是长江北岸上除泸州,下却朱沱以外上下100余km范围内最大的水陆交汇码头,其间大量物资由此集散,当年曾极具繁华,“日看千人拱手,夜看万盏明灯”即是当初繁华的写照。由于跨北寨山经城门洞到白沙场的青石板路较左右下山道路更完整,因而除北寨山坪上80%以上的人都要从此城门进出外,山外为走近路不惧上山又下山的行脚商贾,也有不少人走这条路,旱路朱沱—望川—白沙走这条路是最近的。在我儿时过往的人们不外乎转运商品的挑夫、送公粮挑肥料的社员、赶集买卖的大众、走访友的乡邻、还有白沙上学的学生,长此以往青石板上被行人踏出深深的凹槽。城门及下边黄桷树荫下平台就成了路人的歇脚处。路人不管春夏秋冬,行至此处都要歇一歇,然后或上山或下山。
在城门洞下面平台的右侧,紧邻道路的石壁上有一眼泉水,常年不干,甘甜爽口,过往歇息的人们在凉快后就会在此喝水解渴。有好事者在石壁离地约60cm高的砂岩上凿了一高一低两个小石坑,比碗大,较盆小。高的个饮用,低头将嘴吮入水中可直饮,像牛饮水。低的个石坑供人们洗脸洗手。在其脚踏位有一约两尺见方的小水凼,边上塔上青石板,供人们洗脚解乏。泉水从高到低流过几个坑凼,常年保持着盈盈满满,清澈通透。从洗脚凼溢出的泉水,穿过青石板路,从路的左侧跌落崖下,散得满崖珍珠,隐约还有潺潺水声。
过往的人们会自觉遵守约定,饮用的不洗手脸,洗脸的不洗脚,洗手洗脸时还用手把水舀到坑外清洗,保证水坑的清洁。每过一段时间,因为泉水带来的泥沙、空中的漂尘或树上的落叶会使水坑沉淀变脏,过往的行人会主动清洗。夏天在那里喝水或洗脸脚是有讲究的,从坡下走到城门洞,再渴也不能马上喝水,再热不能马上洗脸脚,必须先到城门里或树下歇息,等人歇凉快后才能返回喝水或洗脸脚。如有不懂事的小孩后生等不及直接去喝水或洗脸脚,周围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会出言阻止,因为热极的身体骤然遇到冷水剌激,会让人得激血寒—一种类似重感冒的疾病,这种病即使在现代不死都会脱层皮的,更不说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认真对待。在上山的公路修通后我就很少从那条石板路通过,最近绕道去看了一下,石坑水凼没了,泉水也干了,只剩湿漉漉的脏水沟。城门现也基本保有完好,但表面风化严重,前后拱顶上的石雕只剩轮毂,当年书疯子用钻子凿的诗句也只剩影子了。
北寨山上的山多,许多小山的名字很有意思,白岩山表面覆有白色石英砂岩,也是坪上的最高点;中间山不是在坪上的中间,而是三个小山的中间;正山是乎是坪上的中间;牛儿山像睡卧的水牛;狮子山像矗立的雄狮,山崖上的狮子口能容下7~8个小孩;猫山不但曾是大头猫(老虎)的餐厅,还因为山腰的一个称猫鼻子的山洞,一到冬天就会呼呼呼冒着热气;碾子山远看像碾米的碾槽;银盆山据说是风水宝地,葬对地方后代会金银满仓;大石山就显得霸气,除了他是坪上第二高峰,主要因为山顶上有几个八仙桌大的石球半埋在土里,此山也是童年启蒙识方位的北方标志,本地人一般叫大山,外地人才叫全名;黄桷儿山是因为山上曾生长一棵黄桷树,但记事起就没了黄桷树,山顶上只有一块10余m2的紫灰色大石板,表面因长期因风化脱落形成3~5cm的鳞状斑块,我们称癞子石坝,即便如此也是人们凉晒粮食的宝地。很多没名的山就用附近地名替代,“红豆树”这个地名也许证明山上曾经生长过红豆杉;“柿子湾”或许曾经长满柿子树;“巴茅湾”周围长满了巴茅草;“月后”座落在半月形山后;“黄桷咀”长着一棵大黄桷树现今仍在;“豹子口”是曾经发现过豹子的山口。
北寨山上也算是有矿藏的,这是一种浅黄近白色的石英砂岩,因硬度低,刀可削成形,叫“泡砂石”,据说用这种岩石建炉灶会越烧越硬。按“百度百科”介绍,这是一种可耐1700度高温的天然耐火材料,也是北寨山西南侧特有的一种岩石。上世纪60年代前后曾在城门洞上侧建了一个采石场,专门开采泡砂石外运,高峰期曾有上百号石工在那作业,我父亲和爷爷也曾参与其中。人们将泡砂石凿为规则石砖,由人工挑下山后再装船运往下游,据说是运到重庆钢铁厂做耐火材料。记事时可见石料厂留下的长约100m,宽约80m,深7~8m的一个大坑,以及无数散乱或码齐的石砖。后来白沙场上建庶糖厂熬糖,也在此取材料建炼糖的炉灶。改革开放初期,因为泡砂石富含石英,白沙中学曾利用此材料修建玻璃厂,建厂初曾有大量带资入厂的青工从事采运工作,不过后来因为泡砂石含铁质过多,生产出来的玻璃瓶颜色偏绿而未被采用,而今的采石场已经荒废成为村民的耕地了。
1958年的时候,也曾经有人在北寨山的西侧开过煤窑挖煤,按当时人们的说法挖出来的是生煤,还没有转变成可燃烧的煤碳,于是就夭折了。按这种说法人们把煤理解为庄稼一样的东西,有一个生长和成熟的过程。道理好家也没错,不过基础条件需要具备。儿时到挖煤的地方看过,直径不到1米的一个矿洞布置在半山腰的一条小路内侧,洞口向下,半掩埋在荒草中,周围堆着一些快风化成砂土的灰黑色石头。近年曾和一位地质专业老师出差,他曾参加过国家的光学用水晶矿和黄金矿勘探,故事多经验丰富,闲时和他聊起这件事,他说这个地方出煤可能性极小,因为在四川还没有在侏罗纪发现过煤层,所以极可能挖出的是灰黑色的石头。
历史上由于北寨山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山上一种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独特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相对封闭社会意识,走出去时总觉得像“三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那时走稍远的亲戚,总觉得那里大人小孩说话做事与自己习惯的方式截然不同,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曾经小孩后生也将坪上坪下分成不同的小团体,记得小学三年级时,所在班级合并到山下中心校统一教学,原班上一个平常比较调皮的同学就被人拿来杀威。不过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这种封闭也就逐步消散了。首先热兵器的出现使城门关隘失去作用;而信息的发达使人们思想跨越了悬崖峭壁的禁固,坪上的年青后生的思维再也不再限于一坪一山;同时便利的交通缩短了时空间的距离,如今坪上很大一部分人家将房屋购置在场上,种庄稼继续在山上,山上山下就3~5分钟的车程;有小孩上学的人家或购或租几乎都住在学校周边,不再像当年我们为了上学不迟到,在寒冷的冬天就着麻麻的天光行走在上学的路上。
“起伏自古寻常事,得失从来两可间”,希望家乡变得越来越好。
2023年春节于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