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费·自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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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四期写作活动学费


(一)


七、八月份的天气,正是夏之三伏的日子。

不拘城市农村,凡是晴天里无荫遮蔽的地方,满地都是火热无情的太阳光芒。

在豫西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毒辣的阳光炙烤着穿村而过的水泥路,地面升腾起灼人的热浪,此起彼伏的蝉鸣在空落落的村子里肆意地聒噪、回荡。

这些年,打工的年轻人,手头有了钱后,出于对城市文明的向往与追求,大都去城市买了房。只有留恋故土的老人们,守在前些年刚刚翻盖的房屋里,一为念旧,二为自由,当然还有舍不下他们对耕耘了大半辈子的土地的爱恋。

因此,时下的大部分村庄,看上去房舍密集,呈现出的却是人迹罕至的景象。

半新的房屋,恣意的野草爬藤,因少了人气,在午后白花花的阳光里,明显地流露出几分寥落和寂寞来。


(二)


王芳拖着大包小包、正汗流浃背地穿过村中的水泥路。

一位老太太,这会儿不知从哪旮旯儿里走出来,一眼瞥见了一个人影。她好奇地立定辨认片刻,渐渐露出亲切的笑容,扯开了嗓门朝来人打招呼:“芳啊,大热天的怎么不打辆车呢?”

我也想打车回来呀!这不又得多掏十几块钱吗?算了吧,挣钱不容易,倒是下力人的力气不值钱。她心里这么怏怏地想着,嘴里吐出的却是另一套说辞。

“是王婶呀!”她停下来抹了把脸上的汗,循声抬眼看清来人,很快挤出一抹笑意来,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嗓音涩涩地应腔,“我刚在赵营下的车,想着离家也就这么近,也搁不住再打车了。”

“看把你热的!来,洗把脸,喝点水,歇一会儿再回家吧。”老太太热情又诚心地说着,伸手推开了大门。

如果说不遇见这位老太太,她还可以勉强支撑着回到大约二百多米外的家。而今遇到这位老太太和她的一片盛情,王芳顿时没了余力,当即放弃了发掘最后一丝潜能的坚持。

她发觉自已的脑袋好像蒸发面馒头那样正“轰轰”地膨胀,散发出腾腾的热气;嘴巴里又干又苦,仿佛是唾液也变成汗水,急于挣脱主人束缚般从毛孔里蜂拥而出;至于腿又困又僵,好像已经不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

“行,麻烦王婶了!”她顺势承情下来,喘着气表达着感激和歉意。她用酸痛的手臂将几个大包拖到老太太的门口,然后跨进门里,一屁股坐在了一张红漆斑驳的小桌旁的方凳上。

只见平顶开阔的门厅里,她汗水纵横的红通通的脸上,鼻翼不能自抑的翕张着,喷出粗放的热气。

这边,老太太已经麻利地为她端来了盛满水的塑料盆,弯腰放在地上,转身又倒了杯开水放在离她很近的桌边,随后又忙不迭地去打开电扇。


(三)


王芳顾不上和王婶寒喧太多,沐着扇叶搅动出来的凉风,就着杯子把还有些烫口的水“咕咚咕咚”地吞咽下去。这一口口热辣辣的水,缓解了她泛在口中和堵在喉头的焦渴。

王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急不可耐地样子,嘴巴蠕动了好几次,都没有开腔。

“欢欢这孩子脑子聪明,”终于,她忍不住搭讪道。

王芳停住喝水的动作,品味了一下老太太的意思,没去迎接她期待的目光。但她知道,一个村子几十个老人,哪怕隔着排排房屋几百米的距离,他们也会常常穿村相聚,互相聊聊天,以打发这些年来村子越发冷清的时光。

所以欢欢的贪玩逃学,老太太应该很清楚。之所以没话找话地向她提起,无非是老人忍受不了儿孙不在膝下的落寞,逮个人唠唠嗑儿而已。

“算不上聪明!”王芳放下杯子,咽下最后一口水,诚挚又遗憾地说,“不过脑瓜子也算够使了。可惜呀,没用在正道上。”

“还是孩子嘛!”老太太看王芳终于要打开话匣子了,高兴地咧开了嘴,也不管王芳怎么想,就想当然地开始了自己慈悲的劝说,“再说,也不错了,这不是刚考上市七中了吗?”

“嗯嗯,”王芳凝视了一下老太太的眼睛,确认她并无揶揄的意思,便模棱两可地点点头,敷衍地应了声。

同时心中却在懊恼:唉,七中是公办高中里排名最末位一所,照这程度下去,最后恐怕也只能是上职专的料了。

孩子奶奶不懂,以为能考上公办的学校就是不错了。前几天还嚷着让她给孩子买电脑以示奖励。但她心里明白,孩子走进这样的高中,意味着什么?

这也是她和老公商量一番之后,放弃每月6000元薪酬,赶在孩子开学之前回到家的原因。

工友们中间流行的说法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对应的做法是,只管辛辛苦苦挣钱给孩子在城市买房娶妻,这就算完成了任务,至于将来如何,全靠造化。

他们夫妻却不这么想。孩子还小,为他买房的事儿可以暂时放一放,当下重要的是要全力管好孩子的学业,尽可能让他多学到一些知识,拓宽未来的路子,增强在这个处处都是竞争的社会上的生存能力;相较于此,培养孩子的自尊心和责任感似乎更在眉睫。

……


(四)


“欢欢,欢欢……”她刚到门口,便开始叫唤儿子,一是想念想见,二是想让他帮着拿些东西回屋。

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嗳”从屋里飘了出来,接着一个瘦高个儿男孩儿出现房门口,正从眯成缝儿的眼睛里透出细若游丝般的光打量着她。

“又在屋里抠手机打游戏了,是吧?”她心中一急,责怪的话语脱口而出,“看看你的眼睛……”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陡然住口。

本来因这么多年打工在外,对儿子的学业生活都疏于照顾,她一直心存愧疚,所以回来的一路上她暗暗告诉自己:不管儿子怎么说怎么做,都要克制,要温柔、耐心、亲切地与他沟通……

电子屏的刺激使欢欢眼前有了重影,他怔了好一会儿,愣是没认出自己的妈妈来。

倒是王芳紧随而来的责备声使欢欢很快反应过来。“妈——”他惊异地喊了一声,“你回来了?”

他快步走出房门,直奔王芳而来。虽然眼前的一切仍然朦朦胧胧,看不到人和物的确切界限,但他凭着感觉也能摸到背包的提手。

他一左一右提起沉甸甸的两个大包,颇有男子汉派头地走回屋子。

王芳看着儿子负重进屋的身影,心中几分感慨几分欣慰,她暗暗叹道:一年没见,又长高了。

眼前浮现出她生完欢欢后第一次出门打工时的情景,那是三岁多的欢欢撵着摩托车抹着眼泪边跑边哭喊的身影……

流水线繁忙的工作使她常常想不起欢欢的模样,只有每年重逢的时侯,她才会发现欢欢与上次相见已变得大不一样。

无数个变化的迭加,使欢欢变成现在这样她需要仰望的模样。真快呀!这个过程,仿佛没两年时间。


(五)


这个下午剩下的时光里,欢欢都没有再玩手机,而是像小时候那跟在妈妈屁股后面,一会儿和妈妈相视而笑,一会儿跟妈妈抢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老妈,这次(回家)还走吗?”他问,一双满含疑虑和依恋的眼睛巴巴地望着王芳。

“你希望我走吗?”王芳不动声色地撑好衣服,就在将衣架挂上晾衣绳的那一刻,她回头问道。

孩子腼腆地笑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母亲瞟了他一眼,似乎在等待儿子说出自己的想法。

在等待的静默中,只听“啪”一声,王芳手臂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她一惊,回头去看儿子。却见小伙子正伸开手掌向着她的眼睛,手心里是一只浸着血迹的黑色蚊尸。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擦去蚊身黑色的印影和一星半点儿的血迹。

这时欢欢已回屋拿来了风油精和灭害灵。当母亲开始在发痒的手臂上涂抹精油时,孩子已在母亲绕身的空气中揿动按键,狂喷一番。

王芳看在眼里,心里泛起轻柔温暖的情绪,她想起每年带回玩具时,个头小小的孩子都会专注地研究拼装;她想起她即兴给孩子出难题时,孩子转动着一双黑眼珠作出迅捷的反应……

她不禁陷入了沉思:孩子是个好孩子,脑筋也转得快,只是太沉溺于网络游戏,耽搁了学习。

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是我亏欠了孩子呀!

她拉出椅子坐下,朝儿子指了指眼前的凳子,儿子也顺从地坐了下来。她将早已深思熟虑的想法,用简洁的语言向儿子透露:“妈妈这次不走了……”她停了一下,刻意去审视儿子的目光,只见欢欢眼中透出一抹亮色,他耸动了一下肩臂,似有想要拥抱妈妈的冲动,但不知为什么他只做了一半儿努力就放弃了。

“真的?”孩子喜形于色,羞涩地抿嘴一笑,有怀疑也有满意。

“真的!我们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忙于挣钱,本意也是为了给你多积攒点儿家底。但看到你这次中考的状态,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做法有点本末倒置了!给你挣一疙瘩死钱,倒不如强大你安身立命的底气,”一直利用工作闲暇读书学习的王芳说出这番话来毫不费力。她顿了一下,凝视着儿子,看儿子作何反应。

欢欢交握着双手垂于腹前,飞速地抬眼瞟了一下母亲,似有心虚和不安:初中这几年父母隔三差五地对着电话千里传音的老生常谈,不是说教就是埋怨;因为这次的中招成绩太糟糕,她该不是千里回返,耳提面命地奔现来了?

王芳一下子看出了儿子的心思,陡然转了话头,情绪愉悦地朗声说道:“七中也不错呀!再说,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我这次决定陪着你,和你一起读高中考大学,妈妈自学有困难,你可要多教教妈妈呀!”

欢欢定定地望着王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陪着!多么奢侈的字眼,他盼这两个字盼了多少年呐!

……

去七中报名前的一二十天里,东院的大伯来借钱为儿子买房,前些年儿子猝死儿媳另嫁的村头孙奶奶也来为孙子借了学费……

这样一来,王芳的手头儿就拮据了。不说租房的费用,就连儿子的学费也不足了。定期的存款暂时又不打算动。

于是,她决定带儿子去工地打工。一来让羞涩的儿子感受一下靠出卖劳力生存的不易,二来也让孩子见识见识人心的江湖,学会怎么为人处事……

总之,对于未设人生目标未知生存艰难的孩子来说,历练也是人生的重要一课。

十多天的打工生活,孩子一次次想要放弃,但在母亲的坚持和鼓励下,欢欢半是不好意思半是不服气地硬抗了下来。

……

夏日毒辣的阳光晒伤了孩子白晢的皮肤,磨损了孩子稚嫩的手掌,同时也强健了孩子的体魄。

结工资那天,当欢欢用黝黑起茧的双手接过他人生的第一笔辛苦钱时,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不久之后,他就要拿着这沓钱去交学费,而这笔学费对于他的人生来说,将意义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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