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注定忧伤的年轻人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杨羽睡眼朦胧地打开门,一股冷气瞬间钻进脖子里,他猛地缩起肩膀。

  门口站着的是杨羽的好友叶飞,他调侃道:“哟,才睡醒呢?这都下午五点了。”

  杨羽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挠了挠胳膊解释道:“昨晚上夜班,补觉呢。”他侧身让叶飞进屋,随后关好房门。

  叶飞煞有介事地说:“哟,辛苦噢。”

  “随便坐,我再去眯一会儿。”杨羽迷迷糊糊地说道,快要走进卧室时清醒过来,想着刚才这么说似乎有些怠慢,就立刻改口道,“哎,你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

  “你看你,没有急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叶飞继续在客厅里一边寻觅着什么一边说道。

  “你在找什么呢?”

  “大象呢?我以前送给你的大象玩偶呢?”

  “好像送给我妹了。说正事,找我干嘛?”

  “哦,我想,咱们今天一起去中央广场跨年吧。”叶飞一屁股坐在黑皮沙发上,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无聊地调换着频道。

  “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啊?”杨羽听到跨年的提议,顿时就觉得十分无趣。

  “我不去,跨年除了人挤人,还有什么意思?”杨羽说。

  “是啊,你不知道吗?跨年就是为了体验人挤人的感觉啊,多热闹啊。”叶飞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来,他脱掉了鞋,侧身躺在沙发上。

  杨羽叹口气,垂下脑袋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还有半碗蔬菜拌粉条。

  “哎,你看,这新闻多有意思。”叶飞沉浸在电视节目里,激动地对杨羽讲述道,“这头大象从野生动物园里跑出来了,已经出走了三天,还没找到……”

  杨羽没说什么话,把那碗粉条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三分钟。

  粉条热好后,他坐在餐桌旁,也许是太饿的缘故,他直接塞了一大口粉条进嘴里,结果太烫,他只好张大嘴巴,不断哈着气散热。

  叶飞看见了,打趣道:“怎么?菜没炒熟么,还要在嘴里再炒一遍?”

  杨羽指了指碗,说:“你要不吃点?”

  叶飞说:“我不饿,你吃吧。”

  杨羽吞下一口粉条,弯下腰,将手机充电线插在餐桌下的插头上,接着一边盯着手机刷新闻,一边咀嚼着粉条。

  “我昨天发给你的消息,你怎么没回复?”叶飞躺在沙发上问道。

  “哎,现在收到了。”杨羽侧身对着叶飞晃了晃手机,接着说道,“不过,你朋友圈发了张自拍,没必要特意提醒我去点赞吧。”

  “别提朋友圈的事了,你呀,就是一个手机钉子户,逮着一个手机薅羊毛,你是等着用满十年开启任意门吗?”叶飞坐起来,盯着杨羽手中的手机问。

  “我就喜欢慢人一步的感觉。”杨羽说。

  “你这玩意儿就是一座机,到哪都想连着充电线,我真的想问,你为什么还在用这台古董?”叶飞装作很好奇的样子问道。

  “因为出去吃饭付钱的时候,手机会卡,然后你们就会抢着付钱了。”杨羽有些无奈地应付道。

  吃完粉条,杨羽拿起碗,向水槽走去,拧开水龙头,两三下洗干净饭碗。

  “说真的,它能拖动吃鸡游戏吗?”叶飞又问。

  “去年还行,就是有点费眼。现在嘛,游戏自然不会去想了,也就算是间接地帮助我自律了吧,习惯了就好。”杨羽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高情商说是自律啊,低情商就是社畜没有选择的权利。”叶飞得出这个结论。

  “曾经学生时代的我,对手机这些电子产品也是很狂热,早上起来开电脑打开网游挂机,还有研究刷机拆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是现在,腻了,觉得那些没有意义。”杨羽坐在叶飞旁边,盯着电视屏幕说道。

  “话说回来,青春的意义,不就是可以去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嘛。”叶飞有些伤感地说。

  “有道理,而且,手机的有些功能,我压根用不了,对于我来说,算是性能过剩了。”杨羽补充道。

  “不会吧?”叶飞嘀咕一句,“不是功能越多越好吗?”

  “我不觉得如此。总之,明确了自己最根本的需求,在不耽误工作生活的前提下,能省则省,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杨羽缓缓说道。

  “哈哈,资本家摊上你这种用户,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叶飞陡然拔高声音。

  “也算暴打消费主义了吧。”杨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其实说到底吧,还是穷。”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贫穷让人如此悲伤。”杨羽犹豫片刻说道。

  “走吧,出去玩,时间不早了。”叶飞关掉电视。

  “行,我去换套衣服。”杨羽往卧室走去。

  过一会儿,杨羽穿着一身黑色冲锋衣走出来,脖子上还围着一圈围巾。

  叶飞抬起头扫了一眼,说:“你这一身衣服,实在……”

  “实在什么?”杨羽有些不解地问道。

  叶飞毫不留情地做出了判决:“太像你了,兄弟,都快跨入新的一年了,换件不那么沉闷的衣服吧。”

  “我喜欢这样,比较真实。”杨羽直截了当地说道。

  “真实其实是件很乏味的事情,我给你找找衣服吧。”叶飞走进卧室,盯着衣柜里那一溜烟的黑色外套,愣一会儿,丢下一句,“算了,你穿着的那一套就挺好的。”

  叶飞离开时,注意到桌子上摆着的考公资料,上面有一道题,问题是:“一排数5、63、37、511、101,它们有一定的规律,请问下一个数是?”

  这道题引起了叶飞的好胜心,他邹着眉,足足思索了一分钟,也没憋出答案。

  叶飞只好朝杨羽求救:“这题咋解啊?”

  杨羽笑笑说:“哥们,这纯粹是一道送分题啊,你仔细观察,这几个数分别是:2的平方加1,4的三次方减1,6的平方加1,8的三次方减1,10的二次方加1,下一个数就应该是12的三次方减1,结果是1727。”

  叶飞听到解释,还是感到惊愕,脑子一时转不过弯,他说:“太难了吧,我还是适合找个厂,公考真的让我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杨羽说:“多练习就好了。”

  叶飞呆呆地望着杨羽问道:“你整天看这些题目不会疯吗?”

  杨羽停顿片刻,说:“不会的,一天看不了多久,我很懒的,书桌和床距离太近了,一翻身就到床上。只能说,这个世界上最近的距离,就是从书桌到床,最远的距离就是从床到书桌。”

  叶飞又问:“你还打算在便利店干多久?”

  杨羽说:“等上岸了,就不干了吧。”

  “工资够花吗?”

  “自己倒是够了,但不能有其他想法,比如谈恋爱,比如买大件物品,走吧,咱们出门。”

  “等等,我问问陈奕州那小子,看他有空没,咱们好好聚一顿。”叶飞掏出手机拨打了电话,很快电话接通了,他开了免提。

  “喂,晚上有空吗?一起跨年,杨羽都在。”叶飞激情澎湃地说道。

  “哎,还在培训呢,现在是休息时间,不知道几点结束,你们先玩。”电话那头传来陈奕州疲倦的声音。

  “在哪儿休息呢?”叶飞又问。

  “原地休息。”陈奕州尴尬地说道。

  “我发现,你有点冷幽默哟,是像一根棍子杵在那里吗?”

  “不然呢?领导还给你搬个床么?”

  “你们研究生还是厉害的,说话一套一套的。”

  “你要笑死我吗?我们这代人,研究生一大堆。”

  “在中国13亿人的大基础上,你还是厉害的。”

  “你要跟我们九零后一代比较,你莫非要跟你太祖爷比么?你统计学太差了,要同质化再对比。”

  “我开始听不懂了。”

  “我瞎说的,我在锻炼以后面试的时候侃大山的能力。得了,不跟你贫了,开始培训了。”

  “行,你先去忙。我们到时候老地方见。”

  2

  等叶飞挂掉电话,两人就下楼了,快走到公交车站的时候,叶飞突发奇想,打算骑共享单车去中央广场跨年。

  “你确定吗?”杨羽问,“很远的。”

  “确定,年轻人多锻炼嘛。”叶飞解开共享单车的车锁,顺道买了一支腊梅,用一根细绳把它固定在车头。

  “你哪来的绳子呢?”杨羽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家沙发里找到的,那里有个洞,像个黑洞,什么东西都能找到,比如你的臭袜子,还有……”叶飞叽叽哇哇地说了一阵。

  “得了,别说了,我知道了。”杨羽摆摆手。

  他们骑行在非机动车道上,两旁除了行道树和一些灌木丛外,只剩下风和橘黄色的阳光穿行在这里。

  “这一路除了垃圾桶,都没啥打卡点啊。”叶飞不禁抱怨道。

  “开心一点。”杨羽说,“至少这里有光嘛。”

  他们按照导航骑到一个复杂的路口,叶飞停下来,一只脚撑在地上,茫然地望着来往的车辆。

  “怎么了?”杨羽在叶飞并排的位置停下。

  “这破导航要我上高架。”叶飞说。

  “交通工具你选的啥?不会是汽车吧?”

  “没有,我选的就是自行车,这高架压根就没自行车道啊。”

  “这地方,有点熟悉啊,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我们高中附近呀?”

  “对呀,好像是。”

  于是,两人骑着自行车从一条小道拐进去,一下子就看见了熟悉的校门,只不过由以前的破破烂烂,变成了现在的高端大气。

  门口摆着一溜烟的小吃摊,有卖烤肠,还有炒面的,各式各样的小吃冒着热气。

  杨羽问:“要不咱们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叶飞说:“这样最好!”他推着自行车,兴冲冲地跑到一家卖棒棒鸡的小吃摊前。

  几只鸡摆在不锈钢盘子上,它们涂抹着辣椒油,上面还点缀着白芝麻,可以想象,它的脆鸡皮是多么可口。

  叶飞咽了咽口水,点了两碗,他望着师傅切鸡,眼睛发亮。他说:“以前下晚自习,看见它馋得不行,可惜没钱。”

  杨羽说:“今天好好吃一顿吧。”

  叶飞点点头,接着说:“你知道棒棒鸡的由来吗?”

  杨羽摇摇头。

  叶飞兴致很高地解释道:“据说以前大家都没钱,又想吃鸡,可兜里只能掏出几分几毛钱,这么少钱只能买鸡片。而鸡肉薄切太费手,于是有人想出一个方法,把刀放在整鸡上,再用一根木棒敲击刀背,一下一下敲击,就这样切下一大片薄薄的鸡片,棒棒鸡由此而来。”

  杨羽感慨道:“以前的人真是充满智慧啊。”

  两人接过棒棒鸡,一口咬下去,果然麻辣鲜香,很快解决完鸡片后,叶飞又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意大利面,他点了一份,杨羽暂时饱了,就没要。

  一碗面条上淋着白色的酱汁,不知道是不是奶酪,上面还点缀着一点葱花,杨羽觉得,看起来还没自己的蔬菜粉条让人有食欲。

  叶飞急不可耐地挑起面条,往嘴里塞,几分钟就风卷残云地解决完一碗面。

  “你是真饿了吧?”杨羽问,“味道咋样?”

  叶飞打了一个饱嗝,慢悠悠地说道:“记住把今天的经历写进日记里,就写这么一句话,让中国人吃意大利面配盐巴会要了老命。”

  杨羽笑了笑,赶紧在旁边买了一瓶水,递了过去。

  叶飞咕噜咕噜地喝掉大半瓶水,他疑惑地望着不远处的校门问道:“都快六点了,他们咋还不放学呀?”

  一个摊贩插话道:“还早呢,高一补课到九点,高三要十点才放学。”

  叶飞摆摆头说:“这群孩子,越来越辛苦了。”

  杨羽推着自行车,走到对面的马路牙子蹲下,仰头看着那些亮着灯光的教室,说:“其实,最想学习的人,往往不在教室里。”

  叶飞也推着自行车走过来,他说:“我当初可是好好学习的呀,只不过高考没考好。”

  杨羽笑笑说:“是的,你上课盯着手机学习的……工作以后,觉得这辈子最公平的那几年,好像就是在学校里了,虽然那时候也不是绝对公平。”

  叶飞喃喃说道:“谁知道呢,我才25岁,公平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叶飞站在一个花坛边上,指了指远处的太阳说:“杨羽你看,为什么学校的日落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呢?我看别人视频里的日落,都好自由啊。”

  杨羽抬起头,也看见了那团火红,他淡淡地说:“因为不是所有人的青春都很值钱。十八岁,我在地理试卷上写下,‘此地的优势在于,其有大量的廉价劳动力’,而现在,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呀,并未想到这一点,活一天算一天吧。”叶飞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唇上吹起了哨子。

  “我现在感觉,生命陷入了一种轮回,此刻的我站在马路牙子上,身边仿佛同时还站着十八岁的我,敏感且纠结。”杨羽说完点燃一根烟,熟练地吐出一圈圈的烟雾来。

  “不要再用这种话来折磨你的兄弟了。你所感受到的痛苦,都是你的价值观带给你的,而非真实存在。”叶飞面露担忧的神色。

  “哈哈,我知道这句话,米兰.昆德拉说的。”杨羽笑笑,把剩下的半截香烟摁灭了。

  3

  经过一番周折,他们终于骑到了中央广场外面的马路上,周围全是乌泱泱的人。

  “花不带走吗?”杨羽停下共享单车,看着那支腊梅问道。

  “不带了,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嘛。”叶飞慷慨一笑。

  步行街路口全是站岗的保安和特警,四周是灯火灿烂的景色,在灯光的照映下,橱窗的玻璃上印着杨羽的脸,他的指尖触到玻璃,瞬间变得冰凉,他再凑近看了看,发现里面摆着一排昂贵的包包,价签上的数额是他难以企及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望着橱窗里的商品,想着各自的心事。

  叶飞说:“我突然发现,人可能本身就只是一件商品。”

  杨羽问:“怎么讲?”

  叶飞说:“你看啊,其实所有人都很孤独,你所有的欲望都可以商品化,想要吃的有外卖,想要穿的有快递,想要陪伴有洗浴中心。但是当你把欲望都商品化了之后,人可能本身就只是一件商品。”

  杨羽点点头,拍了拍叶飞的肩膀说:“有道理,走吧,别看了。”

  从人群中穿过时,杨羽听到一首熟悉的曲子,他不急于往前走了,而是四处转悠,支楞起耳朵想要找到唱歌的人。

  他慢慢转过身去,在一个高台上找到了歌手。

  “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那个年轻人独自站在高台上,一边挥动着右臂,一边热烈激越地唱着,很多人都跑过来看他。

  两人站在人群里,静静地听完这首曲子,接着,他们来到更加宽敞的广场中央,抓着气球的商贩围拢过来,嘴巴鼓圆,吆喝声不停断:“气球,气球,二十块一个,要不?”

  那些气球就在他们头顶飘动,各种动物图案的都有,杨羽摆摆手,商贩们失望地散开了。

  随着临近零点,人越来越多,周围逐渐变得水泄不通了,他们围着广场中央高耸的石碑,盯着广场大屏幕的时间挨冻等待着,慢慢地,距离这一年的结束只剩下一分钟了。

  “你说,人为什么要庆祝跨年呢?”杨羽随口问道。

  “当然是为了庆祝,我们的星球又绕着我们的恒星转了一圈啊。”叶飞得意洋洋地说出这个结论。

  “有意思。”杨羽的嘴角露出笑意。

  “10,9,8,7,6,5……”众人一起喊出倒计时,声音越来越响亮,杨羽注意到旁边戴着花环的女生很兴奋,眼眶湿漉漉的,吼得声音都沙哑了。

  大屏幕上的数字变成零,刹那间,钟声响起,伴随着一个女式播音“北京时间零点整”,整个广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新年好”的声潮。

  天空上面飘扬着各色气球,大屏幕上播放着夺目的礼花,随即飘过一行字——你好,2024。

  “新年快乐,杨羽!”叶飞大声吼道。

  “新年快乐!”杨羽笑笑说道。

  “下次咱们又来吧!”叶飞接着说。

  “嗯?”杨羽愕然道,“又来挨冻吗?”

  “当然是卖气球呀,你看这些老板今晚赚得盆满钵满的。”叶飞唾沫飞溅地描述着自己的创业计划,眼睛兴奋得直放光。

  “明年也许别人也是这样想的,到时候可能成本都收不回。”杨羽无力地苦笑着。

  “你呀,就是典型的悲观主义,偶尔要转换一下想法嘛,才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叶飞十分体贴地说道,“咱们走吧,去外面,人少点,好打车。”

  两人顺着人流往外挤,像水一样,傍着这条道路,缓缓流淌,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才来到大马路边上,马路牙子上站满了年轻男女,他们满脸疲惫,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快要累死了。

  打车的人太多,完全排不上号,两人只好沿着马路一直往外走。

  路上,他们看见一个红气球飘到了空中,中途挂在树枝上不动了,树枝底下站着一个小男孩,眼睛圆圆的,直愣愣地盯着红气球,他的旁边则站着他的母亲。

  叶飞打算帮忙,他走上前,询问几句后,便站在树枝底下,卯足劲往上跳,跳了三次,也没够到气球。

  周围逐渐围起了人,现场有几个男生也试图跳着去抓气球,可惜都失败了。

  叶飞挠了挠头,突然想到一个办法,他低头跟小男孩说了几句,随后双手放在男孩腋下,将他高高举起,男孩伸直手臂,手指刚好触到气球下面的白色绳子,他轻轻地捏住绳子,往下一拽,就抓住了气球。

  全场瞬间爆发了雷鸣般的欢呼声,一堆人像是目睹了什么重大时刻一样,都激动地鼓着掌。

  叶飞把小孩稳稳地放到平地上后,便同杨羽一起撤离了,幸运的是,五分钟后,他们打到了车。

  4

  他们在老地方下了车,凌晨一点,火锅店的生意还是很好,大厅里面坐着四五桌客人。

  两人选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刚坐下,老板娘拿着菜单走过来,问:“你们喝点什么呢?”

  杨羽想想说:“一箱啤酒。”

  “我要可乐,”叶飞说,接着解释道,“早上吃了点药,不能喝酒。”

  “可乐卖完了。”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行,我发信息给陈奕州,让那小子在路上顺便买一瓶吧。”叶飞说完,就低头开始发信息。

  这时,旁边一桌客人一边划拳,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些什么。一个小孩子走过来,拉了拉老板娘的衣角。

  “困了么?”老板娘蹲下来摸了摸小孩的头,说,“早点去睡吧,不用陪妈妈。”

  “妈妈,我没困。”小孩揉了揉眼睛,指了指旁边的一桌客人,问道,“妈妈,那些叔叔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他们说脏话呢,你不要学。”老板娘悄声说道。

  “妈妈,脏话是什么?大人为什么会说脏话呢?”小孩又问。

  老板娘想了想,解释道:“你记得吗,雪下得特别大的那天,你在幼儿园等了我很久,超过两个小时了,你那时候的心情是什么样的?”

  小孩脱口而出:“当然是想见你呀。”

  老板娘听到这话,愣住了,接着脸上充满了笑意,她说:“走吧,我带你去楼上睡觉,你是不是怕黑,不敢上楼呀……”

  “两位大哥,今天跨年怎么样呢?”陈奕州突然冒出来,放下沉甸甸的电脑包,一屁股坐在对面的长凳上,吓了叶飞和杨羽一跳,他倒了一杯茶水,一口气喝完了。

  “好累,你不知道我们走了好久,才打到车。”叶飞感慨道。

  “如果跟你一起走的是女生,你可能就不会觉得累了。”陈奕州打趣道。

  “怎么可能?我可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叶飞反驳道,接着问,“让你买的可乐呢?”

  “没买,路上那些小卖部都关门了。”陈奕州解释道。

  “收钱不办事,大概指的就是你这种人吧。”叶飞说。

  “你不是点了啤酒吗?”陈奕州指了指地上的一个塑料箱子,说,“你一百来斤的体格,能喝下吗?”

  “今晚就你俩喝。”叶飞又一次解释道,“我吃了头孢,不能喝酒。”

  “原来是这样,可以理解,以茶代酒嘛。”陈奕州补充道,“今晚咱们谁先倒下,谁买单。”

  “好,对了,奕州你今天培训得怎么样?”杨羽插话道。

  “混时间的,那个系领导工作了二十年,比本拉登在位时间都长,说话东拉西扯,让人昏昏欲睡。”陈奕州盯着火锅,里面的水已经沸腾,此时,刚好火锅的配菜端上来了,他先把一盘鸡爪倒下去。

  “那你研究生生活过得如何?”叶飞夹起一块毛肚,在锅里涮着。

  “你觉得呢?我培训完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实验室跑数据,这刚从实验室回来,真的哭了,最重要的是熬一夜也没多大进展。”陈奕州苦笑道。

  “尽管公考题我一道也做不出来,但听起来,你比杨羽惨。”叶飞又夹起一筷子鸭肠,放进锅里。

  “读了一个研究生以后,我才发现,我并不适合搞科研,没那个天分,也没那个脑子,论文也不会写,研三了,我开题都已经开始乱写了,真的没有思路,只想赶紧毕业,然后打工。”陈奕州一边往蘸料碗里倒香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道。

  “你别急,慢慢来嘛。”杨羽安慰道。

  “导师还说我有想法,但实验结果往往与预想的南辕北辙。真的很折磨,折腾了半天,只是原地踏步,甚至我的目的只是复现前人非常成熟的研究,结果也失败了。你懂吗,这种挫败感,我拿它完全没办法……”陈奕州喝下大半瓶啤酒。

  “兄弟,你可真惨。”叶飞拍了拍陈奕州的肩膀。

  “要是有人说我不努力的话,我可能真的有点不服气,这三年来,我没有赖过一次床,没错过任何一次培训以及和所谓业界大佬攀谈的会议,反正能去的我都去了,能见的我都见了,我不知道,那些究竟是对时间的浪费,还是一次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陈奕州又灌下半瓶啤酒。

  杨羽陪着喝了一杯啤酒,满怀忧郁地叹一口气,说:“奕州,你已经够努力了。”

  “可是,我要就此放弃努力了吗?”陈奕州睁着布着红血丝的眼睛问道。

  火锅上方的雾气蒸腾,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杨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心中那条笃定的路也消失了,他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一段年少轻狂的岁月。

  陈奕州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我渐渐意识到,贫穷的出生啊,像个泥坑,陷在里面,很难拔出腿来,哪怕上岸了,泥点子也会跟着你很久很久。事实上,努力已经毫无用处了,理想跟爱情一样,都是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怎么努力都是白搭。”这个结论既残忍又窝囊。

  杨羽满脸涨红地说:“兄弟,说得有道理,来干一杯。”

  叶飞冒出一句:“你们俩呀,真是一个比一个悲观,开心点好吗?今天可是我们新年的第一次聚餐啊。”

  “啊,受不了了,这破日子。”陈奕州突然站起来,自暴自弃般地大声喊起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5

  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们终于吃完饭,杨羽朝空空如也的啤酒箱瞥了一眼,抢在叶飞前面买了单。

  陈奕州彻底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念叨着:“文章发不了,你们知道吗?我就完蛋了,死翘翘,狗带,就这么回事……”

  说完那句话,他就抓住桌子边缘,滑落到桌子底下,啜泣声传出来,杨羽正打算去安慰他,结果没过一会儿,那哭腔就变成鼾声。

  杨羽笑笑,同叶飞一起把他架起来,再卖力地把他拖到出租车上。

  陈奕州整个人瘫倒在后排座椅上,十分夸张地哼哼着,不顾一切地向不存在的导师表明自己做实验有多么卖力,多么辛苦。

  叶飞跟陈奕州住的方向一致,杨羽是反方向,所以就由叶飞护送陈奕州回去。

  “你一个人回去,没事吧?”叶飞转而对站在路边的杨羽问道。

  “没事的,我喝的不多,况且一个大男人会有什么问题嘛,放心吧。”杨羽说。

  叶飞打算坐在后座,照顾一下陈奕州,可陈奕州无动于衷地霸占着整排座位,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叶飞。

  叶飞故作轻蔑地扭过脸,转身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他说:“有机会,我一定要让陈奕州这小子来扛我。”

  杨羽目送出租车离开后,他打开手机,在打车软件上输入住址,屏幕显示到达目的地预计需要六十块,他被这个金额吓了一跳,干净利落地关掉软件。

  风呼啸而过,他裹紧了围巾,把冲锋衣的帽子盖在头上,他想,就这样,一路走回去吧。

  半夜的寒气将他的醉意驱散大半,在路灯照亮的人行道上,他埋着头往前走。

  他浑身浸在夜露中,专心致志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在路灯的照射下,影子逐渐变短,再变长。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把一张僵硬的脸对着大地,搞不清已经走了多久,头脑彻底清醒了,全身暖烘烘的。

  远处的红绿灯隐没在一片白茫茫的烟雾中,红灯亮起时,它就像一只远古巨兽的眼睛,怪异夸张地看着杨羽,杨羽则对着它呲牙一笑。

  整条大街上只有他一人,真是获得了无限的自由啊,他突然有个冲动,很想给这个城市一个拥抱,可又不知道具体该抱什么,算了,抱抱自己吧。

  这时,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头大象赫然出现在杨羽的眼前。

  它从密林中钻出来,再穿过灌木丛,巨大的脚踩着柏油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来,它的腮帮子鼓圆,两只大耳朵来回甩动着,压根没有注意到杨羽的存在,只是瞄准马路对面的树林,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像是在进行一次急匆匆的转移。

  “叮叮叮——”手机突然响起,杨羽赶紧摁下接听键。

  “到家了吗,杨羽?”电话那头传来叶飞的声音。

  “大象!”杨羽兴奋地喊道,“我看见大象了!”

  “什么?”叶飞的语气有些疑惑。

  “叶飞!”杨羽重复了一遍,说,“我看见大象了,就在这路上,也许就是电视里说的,那头逃走的大象。”

  “你是在做梦吗?”

  “真的,我还没回家,等一等,我拍给你看。”

  杨羽握着手机,手忙脚乱地捣鼓着相机功能,但是一直打不开,显示储蓄卡内存已满。

  “叶飞,内存满了,拍不了。”杨羽失望地说道。

  “我相信你,早点回家吧。”叶飞淡淡地说。

  “嗯。”杨羽正打算挂掉电话,那头竟传来叶飞心事重重的声音,一点都不似他曾经的那般轻盈。

  “杨羽……你今天问我怎么来找你了,其实我怕了。”叶飞停顿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怕什么?”杨羽问。

  “今天早上得了甲流,我请假一个人去了医院,看完病回到出租屋,吃了药一觉睡到下午四点,醒来后孤独感像爆炸的气球一样,一下子填满整个房间。还好,后来我就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她问我最近怎么样。我笑着说,小感冒能有什么事情,等我过年回家,我想吃红烧猪蹄。我妈也笑着说,没问题。杨羽,我真的好害怕这一刻的孤独会一直重复到我临终的那一刻,没有亲人,朋友,爱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冰冷的房间里死去。”叶飞说完叹口气。

  “不会的,我们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去和他们相遇,去创造千丝万缕的联系。”杨羽想了想说道。

  “真的吗?”叶飞问。

  “真的。”杨羽郑重地回复道,“终有一天,我们仨都会够到橱窗里的那些东西的,就像今晚你抓住那只红气球一样。”

  “其实,有时候你挺傻的。”叶飞笑笑说,“但即使你是傻子,那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傻子。”

  “这……”

  “那改天见。”

  “嗯。”杨羽挂掉电话,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能够理解叶飞的感受,里面带着一种湿漉漉的忧伤,但他却无能为力。

  大象已经看不见了,满眼袭来的是绿色的灌木丛和一条灰色的柏油马路,他不清楚,刚才那鲜活的一幕,究竟是现实,还是幻境。

  他和叶飞一样,分不清此时所经历的痛苦,是否是一场巨大的幻觉;也像那头大象,没有安魂的时刻,还要继续孤独地寻找自己的安息地。

  走了大半夜以后,杨羽终于抵达出租屋,他脱掉外套,仰面躺在床上,舒展开身体,摆成一个“大”字,身体和心灵都只是感到疲惫,又在疲惫中获得无声的解脱。

  他打开音乐播放软件,点击播放按钮,没有反应,拍了两下,这个老古董终于发出声音:“当你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我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

  这时,一个大象玩偶从柜子上掉落下来,砸在他的脸上,他笑了笑。

  渐渐地,新一年的阳光爬到床头,他苍白的脸上又重新透出淡淡的血色,他对自己说:“你好,202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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