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九十年代初，我在老家的化工厂上班，同宿舍有个同事叫小古，市技工学校毕业，个头儿不高，人长得白白胖胖，戴一副金丝边儿眼镜，衣服穿得一尘不染，皮鞋擦得锃明瓦亮，整天笑容可掬，说话文文绉绉，一副人兽无欺的敦厚模样。

小古父母是双职工，有别于我们乡下来的土包子。工作舒适，在工厂化验室上班。那可是我们这些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为什么这么说呢？化验室美女如云，且惊艳高冷，眼高及顶，我等粗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小古有福，整天栖身花柳繁华地、温柔畗贵乡，不醉死也得乐死。

当时按规定，大中专毕业生入厂应在一线做操作工，试用半年到一年，根据表现才能考虑调整或者转岗，何况小胡是技校毕业，原本就该在生产线上岗。

幸运的是小古没去生产线，省化工学校出身的美女毕业生李莉也没去，俩人直接分到了化验室。一车间板框工段还有个叫刘德发的大专生，郑州轻院毕业的，去年来的今年还在，鼻涕一把汗一把的正三班倒呢。美女李莉人家学的就是分析，专业对口进化验室情有可原。小古？技工学校混了两年，长了长个儿（据他自己说，刚入校1米55，毕业时蹿到1来68），具体学的是机床还是钳工，不知道！有道是，大学生中专生不如寻个好爸生，爹不济娘不灵不如脸蛋长得行。

化验室的女生大多颜值高，谁家的后宫也未可知，我们进厂的上半年，有个女生从分析岗位直接选拔进了县电视台，一口地道的大葱煎饼味儿，竟然也能充当播音主持，奇迹往往就是这么发生的。

小古平时不怎么和我们来往，他在西南角靠窗的那张床，住下铺。摆了一张三合板的小饭桌，刷白漆，擦洗得一尘不染。上面摆着牙缸，茶杯，餐具和几包零食，枕巾被罩床单永远像新的一样，被子每早晨起床总会折叠得方方正正，我们宿舍被子叠得好的，除了小古，第一当属小赵，他当过兵，铺盖仍旧是部队军绿色的被褥，小赵叠得有角有棱，床铺收拾得更是干净利落。

小古的床我们一般不去坐，原因是他铺了一条宽宽大大的海蓝色毛巾，小古平时爱干净，我们也不好意思找麻烦，小古自己下班也不坐，他有条刷青漆的马凳，不知谁给的，吃饭休息时坐一坐。

小古不与我们搭伙吃饭，每当下班回来，他会端着快餐杯，提着热水瓶踌躇满志出去，在食堂打一份肉菜一份素菜，买两个馒头，摆餐杯盖上，走到门口锅炉房，接一暖瓶开水，然后仰首挺胸回来，自个坐马凳上，背对着我们，俯身贴白漆饭桌小口小口地吃，小古很注重养生，他总是细嚼慢咽，生怕哪一口食嚼粗了噎着，吃饭规矩得让人心疼。

饭后，他会从床底下拉出一只长方形的纸箱打开，一缕水果的芳香逸散开来，他拿出一只苹果，拿水果刀削皮，一条流线型果皮完完整整垂落在地板上，他自个儿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咬苹果，偶尔也让我们过去拿，脸壮一点儿的凑过去，小古说，自己动手，别客气。大家见小古也只是虚让让，此后便没人当真了。

佟小松盯上了我们，佟小松是个人物，身边有几个弟兄。他在某个停电的晚上喝醉了酒，神智不清像无头的苍蝇，闯来闯去撞开了我们宿舍的门，一股子冷风挟持着煞气拍灭了屋里的蜡烛。

魏三当时铺开报纸在烛光下临摹颜真卿icon的《多宝塔icon》，小赵坐床边擦拭那双星牌运动鞋，我与同学小武、小姚正在讨论巴塞罗那奥运会邓亚萍获得的两枚金牌，小古早早裹起被子响起了鼾声。

魏三气定神闲地燃起蜡烛，佟小松留着小黑胡，戴副小墨镜，穿一身草绿色军上衣，蓝色牛仔裤，泥黄色翻毛马靴，摇摇晃晃凑过来，说，字儿…写得行！抬头看一眼上铺坐被窝里椤神的我，说，你，秀才，厂报，有你的文章。又伸出大拇指，指着擦皮鞋的小赵说，当过兵的人，好！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呜呜哝哝佟小松还唱上了。

小古？我知道，不简单，上边有人！佟小松指指西南角的下铺说。你俩，你俩谁啊？佟小松问小武和小姚，不认识就要请我喝酒，咱得认识认识，相逢一笑千杯少啊！明天晚上，还来，来喝酒！佟小松蹒蹒跚跚像只摇摆的鸭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第二天晚上，佟小松果真来了，小武去张师傅小店拿了两瓶二曲，小姚下班在厂门口买了只酱肘子icon，我和魏三、小赵跑了趟食堂，大家凑巴凑巴一桌席。佟小松拎了一包猪头肉，他倒不是来蹭吃蹭喝。佟小松和我们喝得很开心，他和我们聊他加油站收费的女朋友，聊厂里行政科贪便宜的陈胖子，聊自己那天打的野兔子，聊养了十年的那条叫虎子的黑狗……

佟小松不像别人嘴巴说得那种人，他嫉恶如仇、有情有义，不贪便宜，乐于交友，只是“遇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罢了。喝酒小古没参加，他坐着马凳背对我们，小口小口吃饭，小口小口啃苹果……

那晚上，佟小松把小古揍了，抽了他两把掌，小古白嫩的脸上顿时留下一排胭红的指印，佟小松骂小古是汉奸，戴幅小眼镜儿怎么看都像是小日本的翻译官。

此后的一段时间，小古追着我们挨个一遍一遍地问，祥林嫂似的。佟小松为什么打我？你说说，我和他远无怨近无仇，他为什么要打我？

第二年春天，行政科腾出来一批闲房子，小古搬离了我们宿舍。

之二

九十年代初，我在老家化工厂上班，同宿舍住的，大多是我的同学。小武，学财会出身，戴一副眼镜，人瘦削但显得很帅气。平时说话柔声细语，一板一眼的，过份的话一句不讲，出格的事儿一样不做。

小武比较有想法，他平常虽平静若水，但私底下是有心气的人。小武酒量不行，每次小聚，他只喝一杯两杯，脸红得像块布，两杯之后，摆摆手连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醉了，你们喝，多喝点儿。之后推开杯盏，躺床上翻书。小武在读中专二年级的时候，就在参加高等教育法学专业自学考试，及至毕业，仅剩下三科，距获证书咫尺之遥。稍稍发力，便可功德圆满。当年，自考文凭的含金量远胜于函授业大，那可是真刀真枪靠硬功夫拼出来的，不比全日制正宗科班的水平差。

小武是我们当中与小古交流比较多的人，他和小古都似白面书生，都戴副眼镜，讲话的风格都是细语轻声，与人无犯。小武从小古口中了解厂里上层的来历和动向，了解领导的习性与爱好，关系与背景。了解员工晋升的方式与渠道，小武认同小古的一句话，不就关系吗？没关系干再好有个卵用？

开始的时候，小武分到厂里的安装队，经常室外作业，除了气割就是电焊，苦虽苦了点儿，但基本工资加奖金补贴，月底发钱多。小武手无缚鸡之力，干不了重体力活儿，而且耐力小经不起白天干活晚上加班的折腾。

安装队的师傅老拿小武开涮，甚至有几个刚招工入厂的小青工老是欺负他，小武最烦的是那个叫五子的浑小子，老是问小武，你天天抱着本破书有个吊用，你的书能帮你泚电焊还是能助你割钢板，看这个月俺又比你多发50块，老子初中都没上完，焊得比你好，切得比你快，挣钱比你多，你说气人不？

小武也是有脾气的人，终于有一天，他把气割把子扔出老远，气急败坏地甩出一句话，老子十年寒窗，饱读诗书，堂堂中专毕业生，二十四级干部，就干这个？老子不伺候了，爱谁谁！

这是小武入厂半年以来，第一次爆粗口，他给自己休了三天班，躺床上思考了三天，悟出了一个道理。上边没人，人欺人，人踩人！手里有关系，人帮人，人捧人。

小武有个表弟，在国营林场上班，林场几年前开发了一片果树新品种实验基地，引进了一款个头大味道美的红富士苹果，这种苹果糖分充足入口甜脆而且外观圆润大小均匀，是市面上少见的稀缺果品。小武经常与表弟联系，表弟隔三差五骑k90摩托车来一趟，给小武卸下几箱芳香四溢的大苹果。趁晚上的空儿，小武骑自行车，搬出一箱捆后座上，披星戴月，行走在茫茫的攀亲之路上。

年底，小武被调入厂部宣传办公室，担任文字干事，次年转调财务科，不久被升任主管会计……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武的表弟像一位称职的运输大队长，k90摩托车时常停留在我们宿舍门口。表弟给小武夏天送鸡蛋，夏天送蜜桃，秋天送苹果，冬天送大枣……

小武无师自通，通过同学亲朋的引荐，乐此不疲地重复他的攀亲之路，随着小武口中的大爷、叔叔、姑姑、阿姨的增多，他的晋职之路也一步一步，越行越远越走越宽。

之三

九十年代初，我们同一个宿舍的哥们小姚，曾经我俩是同桌，学习很用功，成绩不错，考试的时候，是大家乐得靠近的那种人。

小姚人长得健壮，力气头儿大，平时穿一身条纹西装，黑皮鞋。上班穿蓝色帆布工作服，翻毛牛皮鞋。小姚被分到安装队，他动手能力强，人也勤快，说话冷幽默，深得老师傅和同龄的青工们喜欢。

小伙子竟然会电气焊，⺁里老师傅很开心，当时厂里电焊的活儿特别多，焊工不够用，加班加点连轴转都做不完，既然小姚可以，那就安排他上吧。开始时，小姚焊得一般，焊缝高一块浅一块，而且时有焊瘤、气孔和夹渣，好在态度端正，虚心肯学，不懂就问，过了两三个月焊接技术竟然有模有样了。

一不小心电火弧打伤了眼，肿得像桃子，怕光，火辣辣地疼，不停地流眼泪。拿条湿毛巾捂眼睛上，躺床上不敢动。魏三不知听谁说，乳汁滴眼睛里能消炎解肿。单身宿舍东面是居家户，有个高个儿少妇，是库管员小海的媳妇儿，上半年生了宝宝，还没有断奶。魏三拿了个搪瓷缸子敲开了人家的铁门。少妇儿上夜班，穿一身睡袍慵倦地出现在魏三面前，魏三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把事儿讲明白了，少妇一脸娇羞地把茶缸子接过去，顺手关上了大铁门。

不一会儿，少妇把茶缸子送回来，足足挤了小半缸子。魏三回来倒在消过毒的酒杯里，一滴一滴帮小姚滴眼睛里。

晚上聚餐，哥几个边吃饭边讨论，实指望魏三的仗义能受到大伙儿的表扬，还真有人表扬，不是表扬的魏三，而是献出乳汁的女邻居。

这不就是红嫂吗？救人于危难之中，当过兵的小赵说，战争年代红嫂用乳汁救伤员，现在美女邻居挤乳汁救工友，如出一辙，这境界不得了！

小姚眼睛自打滴了乳汁顿感清凉滑润，他感觉好多了，坐桌子上陪大伙儿一起吃饭，还喝了半碗酒，小姚说魏三，按理说你小子是办了件好事儿，可你要来的奶水也太多了，剩下的咋办？倒了吧，丧天良，用又用不掉！

那天佟小松也在，佟小松从不不按常规出牌，说话也是口无遮拦，他想都没想，说，小姚，剩下的你喝了不就完了，那东西比奶粉有营养。

咹！难不成小姚和小海的小闺女吃一个妈的奶？小武唯恐不乱，说道，小姚，你自己说说，这成什么了。

魏三，你也真实诚，拿酒杯去要一点儿不就完了，还拿茶缸子去，你不成心从人家嗷嗷待哺的小闺女口中夺食吗？我抢白魏三说道。

你就没看见人家的粮袋子鼓胀鼓胀的吗？几个月的小闺女能有多大饭量？魏三说道，小闺女吃不了一样是浪费。

小姚的眼睛很快好了，他给小海家买了几袋国产奶粉，以表谢意。至于半缸子剩下的乳汁怎么处理的，小姚没好意思说，大伙儿也没好意思问。依小姚的个性，倒掉的可能性不大，从道义和情怀的角度来讲，过不了那道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