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经到齐,该做的仪式也已经做完,接下来就是开膛破肚了。
太阳已经升起,照在那片烧焦的土地上。被雷击倒的树还流着暗红色的树胶,有些已经凝结成块,像是流淌了很久的鲜血。
清晨的阳光照在牛身上,似乎有热气冒出来,又像是从牛身下的地里升起来的雾气。王小第砍来了一些树叶垫在地上,另外几个人也砍着周围的茅草和灌木。阳光打在了他们身上,烟尘与热气一起在阳光里飘荡着。
一切准备就绪后,由十三主刀划开了第一道口子。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解剖一头牛的场景,可也仅仅只是看到了十三落下的第一刀,因为那场景实在太无法让人接受。一种温热的血腥气似乎一下子从划开的口子里冒出来,瞬间散发在空气中,也覆盖了周围的一片空地。
我赶紧用手捂住鼻子,用手示意四叔,我要回茅屋里去了。四叔同样用手示意我赶紧离开。我立刻转身向茅屋跑去。跑出了一段距离后,那种腥热的气味似乎还紧跟着我。我不断加快脚步,直到一阵风吹过,那种味道才算彻底消失。
我一边跑,一边眼前不断闪现着那天看到的黑牛的眼睛。很多思绪在我心中翻涌,可我表达不出来,唯一能说出来的就是害怕。
我总觉得虽然我看不见,但那头牛还站在那块巨石上,看着我们周围的一切。可我们不知道它到底为什么。
阳光洒满了山谷。茅屋后的那棵高大的攀枝花树已经枝繁叶茂。我从树下跑过去,又想到了那些很久没有飞来的山椒鸟,突然希望攀枝花能赶紧开花,然后那些鸟能赶紧回来。
我跑回茅屋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奶奶饭还没有做好,我跑进屋里蹲在火堆前。
“阿奶,那里实在太臭了,我还有些害怕。”我跟奶奶说着我的感受。
“不用怕,这山谷会好一段时间了。”奶奶平静地说道,一改往日的不安和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态。
“那头牛夜里不知道去那里做什么,那么大的雷声它不害怕吗?”我继续说着心中的疑惑。
“也许就是雷声把它带到那里去的呢。”听着我的话,奶奶停了一会儿,用围裙擦了擦手。
“雷声怎么可能带着它到那里呢?”奶奶的话让我更迷惑了,还有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慌。
“唉,要不是这头牛,说不定昨晚雷劈的就是王家的人了。”
听到这里,我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奶奶的话里似乎藏着一种来自于远古的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种只有她们这样的老人家才知道的东西。用她们的话说,这些东西我不用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我在很多地方听到过很多次,可每一次我想进一步了解的时候,他们就闭口不言了,甚至对二叔和四叔也一样讳莫如深,总怕我们知道些什么。
可这些东西既没法看见,也无法证实。我只能盯着眼前的火苗看。火苗在锅底跳跃,形成一种淡蓝色。
我从奶奶的叮嘱里能看出,他们这些老人家其实也希望我们能知道更多的东西,可往往在我们追根刨底的时候,他们又打消了继续往下说的冲动,就像是大地上裂开的一道缝,我们都知道它的存在,可往深了说的时候,很多人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同是闪过夜空的一道白光。我们没有答案,可心底里还是有许多不一样的猜测。
那时候的奶奶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白发从她的头巾里溜出来,每一缕都像是浸染了风雪。
直到快正午,我和奶奶已经吃过饭了,四叔他们才回来。
“这些牛肉都糟了。”四叔把带回来的牛肉放到地上,嘴里有些不满地嚷嚷着,“怕是不好吃也没法吃了。”
“把它切成小条,用盐和辣椒腌一下,找一根竹子都穿起来,挂在火堆上烤烤,会很好吃的。”奶奶听到四叔的抱怨便给他支招。
“哦。”四叔应了一声,洗洗手就去锅里找饭吃了,“等我吃饱了再整啊。”
“唉,那是一头好牛啊,怎么就遭雷劈呢?”四叔一边吃着饭,一边又开始发牢骚。
“就是因为那是一头好牛才遭雷劈。”奶奶答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啊?好牛怎么就遭雷劈呢?”四叔鼓着腮帮子,斜着脑袋问道。一粒米饭挂在他的嘴皮上。
“赶紧吃你的饭吧。”奶奶气不打一处来。可没多久,又似乎自言自语道,“不过确实挺可怜那头牛。”之后奶奶再没有多说什么。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会想起那头黑牛。我会想起它的眼睛,想起它死去的那片被烧焦的地方,还有那棵被劈开了的树。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可能也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那天夜里那么大的雷声,那头黑牛到底是怎么走到树底下,又为什么被雷劈死在了那里?难道一切真如奶奶所说,它是替人去死的吗?
每次听到打雷声,或者是一个人坐下来听着南汀河水远去的声音时,我都会想起这些问题。想起的时候我就会浑身发冷,手心冒汗,哪怕是在炎热的夏天里。直到有风吹过,或者听到追风的嘶鸣声时,这种寒冷才会慢慢消失,像是都被吹到悬崖底下的大石头那里,永远地被埋葬了起来。
四叔照着奶奶的话,把换回来的牛肉腌好穿在竹枝上烤着吃。起初他半信半疑,直到闻到火苗里飘来的香味,他才开始深信不疑。从那以后,他总是时不时地揪一两条下来放到火炭上烤,然后急不可耐就狼吞虎咽起来。
“想不到这死牛的肉居然也这么好吃。”他一边吃一边嘟囔着。
我忍不住也和他一起吃起来,发现果然很好吃。
“这种肉放心吃吧,没事的。”奶奶很肯定地告诉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奶奶抱着她的竹烟筒,把烟装到烟嘴里,然后使劲吸了一口,烟筒里的水便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奶奶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吸水烟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讨厌过,甚至想着有一天要给她做一个漂亮的竹烟筒。
山谷里又安静了下来,包括王家那里。他们好几天没有唱山歌,也没有弹弦子。倒是夜莺一直孜孜不倦地在夜里鸣叫着,而且种类似乎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我甚至听到了好久没有听到的野公鸡的叫声,这才注意到,自从那头牛死后,王家两兄弟似乎就没再做陷阱。那些躲起来的小动物也感受到了山里不再危险了吧?我于是有些高兴地想着。
我又开始期待我的那只鹰能赶紧出现。四叔又教会了我好几种哨子声。总有一种声音能把那只鹰从天空中给招下来,我固执地坚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