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秦相斗
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年)九月,西燕慕容永率鲜卑部众渡河后,欲东归大燕故地,在平阳(山西境内)遭遇苻丕大军。慕容永遣使拜见秦主苻丕,求借道东归。苻丕怒其蹂躏长安,逼死乃父,弗许,与慕容永大战于襄陵,期一鼓而歼之,欲报君父之仇。
然兵法有云:归师勿遏,果不其然,鲜卑之众,知无退路,兼归乡心切,个个奋勇争先,秦兵于是大败,左丞相王永、卫大将军俱石子皆死。当初,东海王苻纂自长安来归,麾下壮士有三千余人,苻丕颇忌惮之,既败,惧为苻纂所杀,于是率数千骑兵南奔东垣,谋袭晋之洛阳以立足。晋荆州刺史桓石民遣扬威将军冯该,于半路伏击之,苻丕不防,当场被杀,时年三十二岁,称帝仅年余。
冯该执其太子苻宁、长乐王苻寿送建康,朝廷以其年少,诏赦不诛,送与苻宏抚养。苻纂与其弟尚书永平侯师奴率秦余众数万逃走占据杏城,其余王公百官皆被慕容永俘获。慕容永遂进据长子,以此建都,即皇帝位,改元中兴。慕容永欲纳苻丕皇后杨氏为上夫人,杨氏佯装应之,成婚之夜,引剑刺永,为永所杀,可谓节烈。
十一月,秦尚书寇遗奉勃海王苻懿、济北王苻昶自杏城奔南安王苻登,苻登为苻坚族孙。苻登为苻丕发丧,谥秦主苻丕曰哀平皇帝。苻登与群臣议立苻懿为主,众人皆道:“勃海王虽先帝之子,然年在幼冲,值此多难之秋,不堪重任。今群虏肆虐,宜立长君,非大王不可。”苻登乃筑坛于陇东,于太元十二年(公元386年)正月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太初,大置百官。
秦主苻登立妃毛氏为皇后,勃海王苻懿为皇太弟。苻登皇后,乃毛兴之女也。毛兴乃氐族豪强,为前秦河州刺史。淝水之战后,前秦国内祸乱四起。毛兴据河州与姚苌数战,力保河州不失,为前秦保有一方重镇。毛兴极器重苻登,任命他为司马,并将小女嫁于他。太元十年(公元385年),毛兴和姚苌之弟姚硕德展开激战,互有胜负。此时,毛兴被氐人中主和派暗杀而死。临死前,毛兴将诸将召之面前,将后事托于苻登:"当今之世,唯有苻登能与姚苌相抗!愿诸将事其如事我。"苻登遂领其军。故登基后,立毛氏为后。
苻登遣使拜东海王苻纂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太师、领大司马,封鲁王,拜苻纂弟师奴为抚军大将军、并州牧,封朔方公。苻纂不满苻登称帝,欲不受命,怒斥使者道:“勃海王,乃先帝之子,南安王何以不立而自立乎?”使者大惊,懦懦无语。长史王旅劝谏道:“南安已立,理无中改;今寇虏未灭,不可宗室之中自为仇敌也。待天下大定,再议废立。”苻纂乃受命。于是卢水氐人彭沛谷、屠各董成、张龙世、新平羌人雷恶地等皆来归附,遂有众十馀万。
苻登立苻坚神像于军中,以天子车驾载之,青盖如云,黄旗招展,另有武贲之士三百人以卫之, 似其生前。将战必告,凡欲所为,启神像而后行。苻登厉兵秣马,将引师而东,向苻坚神像祷告道:“维曾孙皇帝臣登,以太皇帝之灵恭践宝位。昔五将之难,贼羌肆害于圣躬,实登之罪 也。今合义旅,众余五万,精甲劲兵,足以立功,年谷丰穰,足以资赡。即日星言电迈,直造贼庭,奋不顾命,陨越为期,庶上报皇帝酷冤,下雪臣子大耻。惟帝之灵,降监厥诚。”祷告完毕,苻登因此唏嘘流涕。将士闻之,无不悲恸,皆在铠甲盾牌上刻上“死休”二字,以显示战死方休之志。前秦军每战皆以长槊钩刃为方圆大阵,知有厚薄,从中调配,故人自为战,所向无前。
秦冯翊太守兰椟率众二万自频阳入和宁,与鲁王苻纂谋攻长安。苻纂弟苻师奴见自家势力大增,劝其兄称尊号,自立为帝。苻纂以为时机不到,待攻下长安后再定。苻师奴竟然恼羞成怒,杀纂而代之,兰椟遂与师奴绝交。
西燕主慕容永遣军自东进攻兰椟,苻师奴自西攻来,兰椟两面受攻,无奈请降于后秦,数遣使求救。后秦主姚苌欲自领军往救,左仆射尹纬劝谏道:“苻登近在瓦亭,如我军救椟,如其乘虚袭我军后,如之奈何?”姚苌笑道;“苻登众盛,非旦夕可制。然其持重少决,必不敢轻军深入。朕只须两月,必破贼而返,此时苻登虽至,无能为也。”九月,姚苌进军于泥源,姚师奴率军来战,因其弑兄,人皆不服,军无斗志,被姚苌打得大败,苻师奴无奈,单人独骑逃奔西燕慕容永。姚苌尽收其众,屠各董成等皆降。
后泰大将姚方成攻秦雍州刺史徐嵩营垒,拔之,执嵩而历数其对抗王师之罪。徐嵩听后,勃然大怒,回骂道:“你家主子姚苌罪该万死。当年兵败被擒,广平王苻眉(苻坚堂弟)欲斩之,先帝止之。授其龙骧之号,荣宠之极。然其狼心狗肺,犬马尤识所养之恩,尔竟不如,亲为大逆,弑君犯上。尔羌辈岂可以人理所期也!何不速杀我,早见先帝,共取姚苌于地下治之!”情词激烈,正气凛然。
姚方成闻言大怒,将徐嵩斩为三段,悉坑其士卒,将其妻子赏赐诸军。后秦主姚苌闻徐嵩之言,疑苻坚将会作祟,不利于己,乃掘苻坚尸,鞭挞无数,剥衣裸形,置尸身于荆棘丛中,覆土埋之。
姚苌转回长安,与苻登数战不利,以为苻坚真有神验,亦于军中立苻坚神像,祈祷道:“往年新平之祸,非苌之罪。臣兄襄从陕北渡,假路往西,狐死首丘,欲归乡里。陛下与苻眉于半路邀击,臣兄遂没。襄命臣必报此仇,故臣行此不义,实非臣之罪。苻登乃陛下远支宗族,尚欲复仇,臣为兄雪耻,于情理何负!昔陛下授臣龙骧之号,谓臣曰:‘朕以龙骧建业,卿其勉之!’明诏昭然,言犹在耳。陛下虽过世为神,岂假手于苻登而图臣,忘前征时言邪!今为陛下立神像,可归休于此,勿计臣过,听臣至诚。”
苻登率师攻姚苌军,既而升车楼望见姚苌军中神像,不由得又气又笑,对姚苌道:“自古及今,岂有杀其君而反立其神像祈福者?望有益乎!”更大呼道:“杀君贼姚苌出来,朕与你单决之,何为枉害无辜!”犹如昔日项羽在鸿沟挑战刘邦故事。
姚苌笑而不应。姚苌自立苻坚神象,战未有利,军中却每夜有惊恐之事,于是姚苌击鼓斩苻坚神像首投掷于苻登营,军中乃安。
秦主苻登攻后秦右将军吴忠等于平凉,克之。苻登据苟头原进逼安定。诸将劝后秦主姚苌与之决战,姚苌道:“与穷寇力战竞胜,兵家大忌也,朕将以计取之。”乃留尚书令姚旻守安定,入夜,亲率骑兵三万袭秦辎重于大界,克之,杀毛后及南安王苻弁、北海王苻尚,擒名将数十人,驱掠男女五万余口而还。
毛氏美貌而颇有勇力,善骑射。后秦兵冲入其营,毛氏犹弯弓跨马,率壮士数百人与之力战,杀七百馀人。然众寡不敌,为后秦兵所执。姚苌见之,贪欲顿起,将纳之为妃,毛氏边哭边骂道:“姚苌,你先前已杀天子,今又欲辱皇后。皇天厚土,岂能容你?”
姚苌闻言大惭,知其意不可移,遂杀之。诸将欲因秦军骇乱击之,姚苌道:“苻登其众虽乱,怒气犹盛,未可轻也。”遂止。
苻登收其余众,屯胡空堡,势渐复振。姚苌令其弟姚硕德镇安定,徙安定千馀家于阴密,遣其弟征南将军姚靖镇之。
太元十四年(公元389年)十二月,后秦主姚苌使其东门将军任瓫诈遣使招秦主苻登前来长安,许开门纳降。苻登大喜,将要前去。征东将军雷恶地将兵在外,闻之,飞马赶来面见苻登,道:“姚苌多诈,不可轻信!”苻登大悟,乃止。
姚苌听闻雷恶地见过苻登,对诸将道:“此羌见登,事不成矣!”然苻登却以雷恶地勇略过人,又是羌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暗地里颇为忌惮。雷恶地疑心苻登将害己,不得以降于后秦,姚苌大喜,授雷恶地为镇军将军。
太元十五年(公元390年)夏,四月,秦镇东将军魏揭飞自称冲天王,率氐、胡攻后秦安北将军姚当成于杏城,镇军将军雷恶地复叛而应之,攻镇东将军姚汉得于李润。
后秦主姚苌欲自击之,群臣皆劝道:“陛下不忧离我六十里之苻登,乃忧六百里魏揭飞,何也?”姚苌道:“苻登一时难灭,长安亦非登所能仓促所拔。雷恶地智略非常,若南引魏揭飞,东结董成,得杏城、李润而据之,长安东北非朕有也。”于是亲率精兵一千六百赴之,暗暗埋伏于营外。
魏揭飞、雷恶地有众数万,氐、胡赶来归附者络绎不绝。姚苌每见一军至,则喜不自胜。诸将怪而问之,姚苌道:“魏揭飞等蛊惑同恶,种类甚繁,朕虽克其头脑,余党未易速平。今全伙而至,朕乘胜取之,可一举成擒,无漏网之鱼也。”
魏揭飞等见后秦兵少,全军出动攻之。姚苌坚壁不战,示之以弱,暗遣其子中军将军姚崇率数百骑突出其后。魏揭飞兵大惊失色,全军扰动,姚苌见之,纵兵击之,大败其军,阵斩魏揭飞及其将士万余级。雷恶地走投无路,再次请降,姚苌待之如初,恍若无事。雷恶地自此心服口服,对后秦大臣说道:“我自问智勇双全,足为一时豪杰。比之诸雄,皆应割据一方,呼啸千里。然遇陛下智力超群,我不如也。今日之事,乃我之命也。" 姚苌曾命姚当成于所营之地,每木栅空处则树一木以旌战功。值此战后,已一岁有余,问之,姚当成拍马屁道:“营地太小,陛下功高,实不可负,已广之矣。”姚苌哈哈大笑:“朕自束发成人以来,与敌人战,未尝如此之快,以千余兵破三万之众,营地惟小为奇,岂以大为贵哉!”
镇东将军苟曜据逆万堡,暗结苻登,欲叛后秦。姚苌与苻登战,后将军吴忠出战,败于马头原,被阵斩当场。收众复战。姚硕德对诸将道:“陛下临敌谨慎,每战必欲以计取之。今战既失利,而更逼进贼者,必有缘由。”姚苌闻而对姚硕德道:“苻登用兵迟缓,不识虚实,今轻兵冒进,占据我东,必是苟曜竖子与之连结也。事久成变,其祸难测。朕所以速战者,欲使竖子谋之未就,好之未深, 挫败其事耳。”于是挥兵再进,大败苻登军,苻登退屯于郿县。苻登部将金槌被围,走投无路,献新平城降姚苌,姚苌自将数百骑入金槌营。群下谏之,姚苌道:“金槌既叛苻登,复欲图我,将安所归!且其初降,心自不安,朕复以不信待之,何以御下乎!”姚苌巡视金槌大营,谈笑自若。金槌部下群氐果有异谋,欲害姚苌,金槌呵斥其属,阴谋乃止。
姚苌至阴密攻登,遣使告其太子姚兴道:“苟曜好奸变,将为国害,闻朕北还,必来见你,你可当场拿下,以绝后患。”后苟曜果见姚兴于长安,姚兴遣尹纬责其而诛之。
姚苌大败苻登于安定东,置酒高会,诸将兴起,一时嘴快道:“若值魏武王(姚苌兄姚襄)在世,不令此贼猖獗至今,陛下操劳太过耳。”姚苌笑道:“朕不如亡兄者有四:身长八尺五寸,臂垂过膝,人望而畏之,此一也;率十万之众,与天下争衡,敌望风披靡,此二也;温古知今,坐而论道,驾驭英雄,收罗俊异,此三也;统率大众,履险若夷,上下一心,人尽死力,此四也。朕所以建立功业,策任群贤者,正在于谋算上略胜一筹耳。”群臣大笑,咸称万岁。
后姚苌疾病,以为苻坚为崇。苻登闻之,秣马厉兵,祷告苻坚神像道:“族孙苻登自受大任, 执戈征战,几将一纪,未尝不是上天护祐,皇鉴垂矜,所在必克,贼旅冰摧。今太皇帝之灵降灾于逆羌,以形类推之,丑虏必将不振。苻登当因其毙命,顺行天诛,拯复梓宫,谢罪太庙。”于是大赦境内,百官俱进位二等。
然苻登与姚苌子姚崇争麦于清水,数为姚崇所败。苻登转而进逼安定,去城九十余里。姚苌疾病稍愈,率众抗拒苻登,苻登离营与姚苌逆战,姚苌别遣其将姚熙隆从后攻苻登大营,苻登大惧,引军退却。姚苌夜引军追踪苻登三十余里,在其后扎营。然及至天明,斥候禀告苻登道: “贼诸营已空,不知所向。”苻登惊对左右道:“此为何人,去令我不知,来令我不觉,传其将死,忽然复来,朕与此羌同世,何其厄哉!”遂罢师还至雍城。
姚苌身有大恙,不能再战,急赶回长安,直至新支堡,病渐沉重。姚苌夜梦苻坚将天官使者、鬼兵数百突入营中,姚苌大惧,避走入宫,宫卫上前迎接姚苌,见鬼在其后,持矛刺鬼,误中姚苌阴部,群鬼拍手相庆道:“正中死处。”宫卫慌忙拔矛, 出血如注,有一石余。姚苌忽然惊醒,不知何故,阴部突然肿大,急召御医来看,御医以针刺之,阴部出血如梦。姚苌忽然口吐狂言,跪倒磕头道“臣姚苌拜上,杀陛下者乃臣兄姚襄,非臣之罪,愿陛下饶命,不要冤枉于臣。”
车驾及至长安,姚苌自知不起,急召太尉姚旻、尚书左仆射尹纬、右仆射姚晃、尚书狄伯支等入宫,受遗命辅政。姚苌对太子姚兴道:“朕去后,有诋毁此数人者,慎勿受之。 你对骨肉以仁,接大臣以礼,待物以信,予百姓以恩,四者皆备,朕死后无忧矣。”言毕去世,时年六十四,是年为太元十八年(公元395年),在位八年。谥武昭皇帝,庙号太祖,墓称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