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苻坚遣阳平公苻融督张蚝、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以兗州刺史姚苌为龙骧将军,督益、梁州诸军事。苻坚谓姚苌曰:“昔朕以龙骧之号建业,未尝轻以授人,卿其勉之!”左将军窦冲曰:“王者无戏言,此不祥之征也!”苻坚默然,姚苌甚为尴尬。
慕容垂兄慕容恪之子慕容楷、慕容绍私下言于慕容垂曰:“主上骄矜已甚,十丁抽一,民怨沸腾,此行恐凶多吉少。一旦战事不利,天下必将分崩离析,叔父建中兴之业,恢复旧疆,定在此行也!”
慕容垂道:“我当见机而作,非汝等,谁与我成之,小子当并力行之。”
苻坚发兵长安,尽起全国之兵,大举伐晋。其中戎卒六十馀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
九月,苻坚亲军已至项城,而凉州之兵始达咸阳,蜀、汉之兵方顺流而下,幽、冀之兵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阳平公苻融率兵三十万,先至颍口,准备攻击晋之寿阳。
秦军声势浩大,然战线太长,相隔万里,救援不及,非制胜之道。
晋国闻讯大惊,朝廷急下诏以尚书仆射谢石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以徐、兗二州刺史谢玄为前锋都督,与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等率众八万拒之;使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援寿阳。
当此时也,秦兵既盛,号称有百万之众,建康震恐,人心不稳。
谢玄虽然有前次之君川大捷,对北府兵之战力还是稍有信心,但此次秦晋两军实在是众寡悬殊,心底也惴惴不安,接诏后忙从广陵入京,问计于谢安。
谢安淡然问道:“昔日魏武以八十万兵寇吴,然则何如?”
谢玄不明所以,只得老老实实答道:“因赤壁之败而天下三分。”
谢安又问:“然则魏武与苻坚孰优孰劣?”
谢玄思忖半响道:“魏武与苻坚各擅胜场,俱为一方雄主。”
谢安又问:“苻坚寇我今日之大晋,与昔日魏武之伐吴,相较情形如何?”
谢玄豁然开朗道:“苻坚寇我大晋,乃是以夷狄侵华夏,我朝上下同仇敌忾,无一人敢言降。魏武伐吴,是以天子征诸侯,以正统讨不臣,故有张昭请降之议,人心不齐,以此观之,今日情形胜昔日多矣。”
谢安看着谢玄笑问:“我谢家之宝树,比之周郎又如何?”
谢玄低头想想,笑道:“当在伯仲间也。”
谢安平静道:“如此甚好,你自遵旨而行,对敌之策,朝廷自有安排。”
再也无话,谢玄不敢复言。
谢安看谢玄仍是心事重重,遂命驾车出游,来至山间别墅,又召集亲朋相聚,谈笑一番后,谢安要与谢玄下围棋一睹输赢,故意以此别墅为注,斜眼看着谢玄,看他如何应对。谢玄毫无惧色,慨然应战。
平日谢安棋常劣于谢玄,是日,谢玄心不在焉,惊惧不宁,反复盘算秦晋之间的优劣,苦苦思索破敌之策,哪里还有心思在这棋盘之上,便与谢安杀了个不相上下,杀到最后,竟然输了此局。
谢安回头对着外甥羊昙笑道:“此墅便送与你了。你当多谢幼度(谢玄字)。”
谢玄叹了口气,也笑道:“今日之局,百年难遇。只是便宜了表弟。”
众人哈哈大笑。
谢安正色道:“幼度,我平日棋不如你,今日也可胜你一局。你有君川四战四胜之威,安知如今不能胜秦。”
谢玄闻言信心大增,起身拜谢,告辞而去,回到军营安排如何对敌。
谢安言笑自若,带领众人继续游山玩水,至夜乃还。
桓冲在上明闻知秦兵大举入寇,深自不安,襄阳未复,却又引得秦军空国而来,他心下十分内疚,一面加强荆州方面江防,一面又担心建康防御,故抽出精锐三千入援京师,以备调遣。
谢安固却之,曰:“朝廷处分已定,兵甲无阙,幼子(桓冲字)当留之以防北兵。”他担心荆州兵入京,必然引起人心浮动,不利于抗秦大局,另外昔年桓温入京,行废立之事,朝中大臣还是心有余悸,断不愿再见到荆州兵。
桓冲闻之,对佐吏叹曰:“谢安虽有庙堂之量,却不擅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遣自家诸不经事少年拒之,众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我等尽为胡虏矣!”
十月,秦阳平公苻融等攻寿阳;克之,执晋平虏将军徐元喜等。另一路秦军三万余,由慕容垂率领,拔郧城。
晋军胡彬闻寿阳陷,退保硖石,苻融命卫将军梁成发兵攻之。梁成等率众五万屯于洛涧,将胡彬团团围住,并在淮水上竖起木栅以阻遏晋兵来援。
谢石、谢玄等率军离洛涧二十五里安营扎寨,忌惮梁成,不敢进军。
胡彬被围,粮道断绝,军粮告尽,胡彬无奈,命士兵扬沙假装晒粮,以示军粮充足,蒙骗秦军,暗地遣使求告谢石等曰:“今贼势盛,军粮已尽,请及早发兵来救,晚之恐不复见都督!”
孰料信使被秦人所获,送于阳平公苻融。苻融见信大喜,急遣使至项城报与苻坚道:“贼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遣大军速来!成败在此一举。”
苻坚接信后,问于左右,亲军都统赵盛之言道:“晋寿阳一失,已无淮水之险,大将被执,军兵丧胆。况我军数倍于敌,稳操胜券,何必待大军麋集而进,坐失戎机,陛下神威,为万人敌,我等亲军愿随陛下亲赴前敌,大破晋军,为三军表率。”
赵盛之不谙战阵,以为秦军必胜,自己若是在后方护卫苻坚,此次灭国大战将无尺寸之功,何以进阶,故怂恿苻坚亲赴前线,自己也可乘机博取功名。
苻坚征战四方,平燕灭代,统一北方,未遇敌手,加之苻融言道贼少易擒,他知苻融老成持重,不会妄言,故此次有些轻敌,乃决定留大军于项城,自引轻骑八千,兼道赶赴寿阳与苻融汇合。
苻融一见苻坚来到,深悔自己孟浪,引得苻坚轻身赴险,无益于大局,反倒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他知苻坚个性,此时再做劝阻,于事无补,只能趁机进言了,为今之计,先要保障苻坚安全,遂忙传令左右,有敢言天王在此者斩。
苻坚倒是不以为意,轻车简从,与苻融并马驰骋于淮河南岸,巡视各处,逸兴遄飞,只见旌旗猎猎,士饱马腾,又见冬日淮河,水落石出,不由得扬鞭大笑,对苻融道:“以朕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
苻坚回到大营,恰逢张夫人与众大臣也从项城赶到,苻坚兴致勃勃的问道:“诸位爱卿,此番伐晋,栉风沐雨,甚是辛苦。一路之上,有何奇事,可一一道来,与朕共乐,朕定有赏。”
众大臣所见所闻都是地方惊扰,鸡飞狗跳,烟尘滚滚,民怨沸腾,但见苻坚兴致甚高,谁又敢多言,都道:“此次伐晋,我大秦旗开得胜,一举攻下寿阳,他日定当平定江南,一统天下。”
张夫人奏道:“陛下走得太过突然,中枢好一阵慌乱,妾闻项城童谣:坚不离项,融不离缰。自古童谣最是灵验,陛下应早日返回项城,居中调遣,方是天子作为,何苦自降身份,与诸将同列,亲冒矢石,万一有失,国将如何?至于大都督,”她看了苻融一眼,续道:“都督也要小心坐骑,你身系全军安危啊。”
苻坚皱了皱眉,道:“夫人还是回后账歇息吧,朕早已言过,军旅之事非尔预之,况无知小儿之胡言乱语,岂可信之。”
苻融也笑了笑道:“夫人请放宽心,融自幼长于马背,曾在马上歇息一日一夜,也不曾掉落,小儿言语,纯属无稽之谈。”
张夫人叹了口气,转入后账。
苻坚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朱序,见他闷闷不乐,打趣道:“次伦(朱序字),你不久之后,便可于旧日同僚同朝为官了,因何不喜啊?”
朱序出班启奏道:“蒙陛下错爱,任臣为度支尚书,然此次伐晋,百万大军出征,自西而东,自北而南,举国骚然,日费钱粮何止千万,臣正不知从何处筹措,因此不悦,请陛下恕臣无礼。肯请陛下免臣之职,臣愿上阵杀敌,也强似在此犯愁。”
众人一听,皆哈哈大笑。
苻融道:“次伦,你想得倒好,这副担子谁人可挑,你文武全才,我看非你莫属。”
朱序两手一摊,哭丧着脸道:“大都督莫要取笑,序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苻坚盯了朱序半日道:“次伦以为此次伐晋,胜算几何?”
朱序楞了一下道:“陛下,何出此问?我军十倍于彼,似以石击卵,百战百胜。况陛下亲临,又胜似十万雄兵,谢家小儿当束手就擒,庶几可免黎庶刀兵之苦。”
苻坚以手击案道:“好,朕今遣你前往晋军大营,说服谢石来降,此次伐晋,你便是头功一件,朕封你为定南公。”
朱序头摇似拨浪鼓,道:“臣乃一降将,谢家人恨我入骨,恐此一去,死无全尸矣,陛下若派人说降,另请口舌便利之士。”
苻坚道:“次伦,你坚守襄阳年余,以数千羸弱之兵,抗朕强秦十万大军,若不是李伯护出卖,你不会为朕所擒,故天下人无不敬重于你,故朕封你为度支尚书,倍加荣宠,也正为今日,予晋国大臣做一榜样。你可去向谢石传话,今日秦晋两军强弱异势,如云泥之别,不如速降,可保谢家一门荣华富贵,如谢石肯降,他可坐阳平公之位。”说完看了苻融一眼。
苻融倒也知趣,忙道:“谢石肯来,融自当让贤。”
朱序苦笑了一下道:“食君之禄,当分君忧,臣当勉力为之。若臣未返回大营,烦请陛下照看臣之妻儿老小,臣死当瞑目矣。”说罢,洒泪而别。
苻融见其离去,有些狐疑的对苻坚道:“若朱序一心归晋,陛下此举不啻为纵虎归山。”
苻坚笑道:“他妻儿老母俱在长安,安敢有异心,且又降我大秦,大节有亏,即使他有心归晋,晋国又岂能容之,况朕待之亲厚,又岂是晋国能比,朱序乃是重义之人,当晓孰轻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