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脚的猫

见闻过世间更甚于此的悲惨,我还是为你的不幸而哀伤。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到的,只知道那是几个月前,那时我还没回家。

回到家时,循着隐隐传来的一声声猫鸣,我看到了这小心瑟缩在楼梯角的可怜东西。一只才有半截儿的前腿悬着,伤口还未痊愈。浅绿色的一双眸子闪着谨慎戒备的光,判断着我。

我试着轻轻靠近它,同时提防着,而它则更加往里缩,嘴里发出“哧哧”的威胁声,仍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我是不喜欢猫的,但看到这样的小东西总也忍不住要抚摸它一下。当我伸出手时,它倒也不躲,相反,它的目光锁定到我正在靠近的手上,正当我的手靠近它的头时,它脑袋迅速一转,一口白森尖长的牙齿已经触碰到我手上的皮肤!我忙往回缩手,手背还残留着那牙尖儿的力度。这一下,险些咬了我的手指头。

可真是饿极了,竟连人也要吃。

这是一只黄灰条纹的母猫,原是住在山脚河边的阿奶家养的。据老人说,这猫抓老鼠很厉害,又乖巧听话,她很是喜欢它,而在它生了小猫之后,便有人陆续和阿奶要了小猫去养,这猫不见了自己的孩子便跑了出来寻找孩子。

至于那腿,它跑出家时原本是有四条腿的。

早在来到我家前就有路边的施工队看到帐篷下这只猫,本该夹在老鼠身上的铁夹此时正夹在一只猫的前腿上。他们知道它痛苦,也很想帮它,无奈那凶猫有谁敢靠近?都怕被它给挠到。直到一个严寒的夜晚,将近凌晨一点,房旁传来的一声声凄惨的猫鸣叫醒了父亲和母亲。父亲起身,打着电筒寻至墙角,方才发现了这可怜东西。猫是怕人的,可那晚父亲走近了抱住它时它竟一动也不动,那情况下,它所能感受到的疼痛肯定超过了内心对陌生人的恐惧。可怜的猫咪一团缩在地上,父亲将它抱起,小心除去了它腿上的铁夹。

动物即便没有人脑的意识,却也非常明白谁对它好。父亲救了它,过后的几天,它便一直在我家附近徘徊,因为忌惮家里的狗,不敢十分靠近。起初被夹过的前腿还连着,过后那连着的一截儿前腿也失去了,只留下半截儿,这猫儿也就成了一只三脚的猫。

后来阿奶也来寻过,可那猫能辨认声音,阿奶来和我母亲闲谈的个把小时里它竟一时没出现,待阿奶走后才听到它的叫声,不一会儿它又蹲在了围墙头上。因此母亲开玩笑说,那老阿奶一人住在河边,无聊甚了,连猫儿也忍受不住寂寞,舍下老阿奶走了。

可这猫在这儿的日子也并不十分的舒坦。我家里不喜欢猫,也不养猫,况且在这老鼠并不十分猖獗的时代,猫已经不再是农村的必需品。这且不提,光每天提防小狗的追捕就够它受的。

谁也没想到它宁死也要在此常驻,竟怎么也赶不走。

起初是没有食物提供的。它只在暗处伺机,待家里的小狗不注意时方才来觅小狗吃剩的食物,而它也许偶尔也会抓到老鼠,几个月下来竟没死也没离开,又能时时逃避小狗的追捕,可见,这三脚猫的“功夫”确是不凡。

我明白那种饿肚子的痛苦,也觉着它实在可怜,便开始偷偷给它喂点东西,刚开始它还对我心存戒备,后来便逐渐对我友善起来,而我也开始给它提供更好的饭食。

我母亲是最不喜欢这些小动物的,它自然很怕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就要戒备了,再瞪它一眼便马上溜得无影无踪。父亲救了它,它是不怕他的,但也不亲近。而只要听见我的声音,只有三条腿的它便一颠一颠地向我跑来,嘴里“喵——喵——”地叫着。那时,我的声音对它来说是一种依靠,是一种不再饿肚子的保障。

平日看到它在围墙头上晒太阳时,我便过去逗着它玩儿。它体型很大,这时整个身体便伸展开来任由我抚摸,当你的手摸过它的头,那小脑袋便顺势蹭着你的手,劲儿可不小。夕阳照射过来的金光带着余热洒在墙头,我靠在围墙上,背对着阳光,身后的小家伙站起身来在我背上蹭来蹭去,一根竖直的尾巴不时触碰到我的脖颈,绒绒的小脸也愈发往我的脸上蹭来,耳畔响着从它喉里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音,细软的绒毛轻轻刷过我的面颊。听母亲说,我很小的时候患有气管炎,小小的我常在怀里抱着一只野猫,猫的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我的喉咙里也呼噜呼噜地响着。

这小家伙很是缠人,一旦让它有了安全感,它便会依赖着你,那是一种亲切的磨人。

以前它是根本不敢下地的,得时时防着小狗,现在它也渐渐试着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有时,看着我坐在院子里,它也蹑手蹑脚地来到我身边,也不撒娇,就那样静静地在我的脚边躺着。这也让我感觉到,它是需要爱的。它需要的那种求之不得的爱,对于我,似乎轻易就能给它。

时间这样溜过,墙头的三脚猫儿依旧在悠闲地晒着太阳,我的爱却如朝露在阳光下逐渐消散。

我说过,我是不喜欢猫的,而不喜欢猫的我却是爱狗如命。在我的印象中,猫是十分怕人的,且一不小心就给它挠了。它们是那样的谨慎,那谨慎让我联想到了某种奸猾而畏缩的并不十分光明正大的行径,比起狗的忠诚和直道,这样的德行便让我十分的反感。于是,看着墙头、角落,这猫儿蹑手蹑脚、左右顾盼的警觉姿态便令我愈来愈反感,渐渐的,我开始疏远它。

而每当饭点时,凄惨哀怨而中气十足的猫叫一声盖过一声,仿佛索命似的悲嚎回荡在院子里。我心想,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又给它盛了一碗肉汤泡饭。那凄惨的猫叫使我心烦,而它吃饭时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和“喵呜喵呜”的声音更是让我觉得恶俗。尤其那可怜兮兮的姿态,真想一把掐住它——而这也就是过过嘴瘾,真正这样的念头是断不会出现在脑海的。

有那么一天,我下定决心从此不再喂它。我又不欠你的,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你实在不该来到这里,狗都能看家护院,你能干什么?不过天天吃饱了晒太阳睡觉罢。自然的规律如此,我何以能承担起这所有本不存在的责任?非洲大草原每时每刻都有生死较量,无数弱者被撕杀,那我还得一个个去给它救回来不成?天地如此之大,你一只小猫算得了什么?我也过得不好,你自生自灭去吧。那一天,无论它再怎么叫唤,我果真没再喂它一点东西。

而我没意识到,天地越是这样的大,渺小如我们,越是想要在这尘世中紧紧相依。

它也仿佛抓住了我的弱点,一声声嚎叫。我不可能视而不见,也终于意识到我的不是。作为高级灵长类动物的人,难道我就要因为这无中生有的形而上想法,而将牢骚发在这原本就自然存在的动物身上么?当我驱逐呵斥它时,那频频回望的眼神,那踌躇不前的身躯,深深印在我的心中。它是不解,不解这人何以一会儿对它百般的好,一会儿又变脸成这样。

给了希望却又突然掐灭,比起从来不曾给予更残忍。

它既已认定这里能带给它依靠,我又如何忍心将它驱逐?如此,原本的好心便是作了孽。

于是我又重新开始接近它。它自然是不记仇的,却也不似以往那般时常出现,毕竟我曾粗暴地撤下它午后在围墙上晒太阳睡觉的拖把,又严厉地驱赶它,它如何不害怕?听到我的招呼,它先在远处小心审视了一番,又向以前那般跳上围墙,一颠一颠地向我走来。偶尔一个不慎,缺失半截儿的腿撞在墙面上,它痛得抖了抖那半截儿,又继续向我走来,仍伏在我身边,将小脸一整个儿埋在我的小臂的衣服褶皱间,我仍像以前一般轻轻抚摸着它,稍有一动,它便立马警觉,生怕我再次驱赶它,我又用心抚慰了一久,它才终于不再害怕。

晚间,看到小狗不在,它便跳进院子里,在离我不愿的地面上打着滚儿。我第一次看到它这样放松。它不怕,它知道身边的我会保护它。打完滚儿,它便轻伏到我的脚边,蜷缩成一团绒球,一只前脚踩在我的脚背上。

最终,在我的猜疑、反感、厌烦和它的不解、恐惧、小心之后,我还是那个我,它也还是那个它。有时,我真怕它当时听懂了我的话,听见了我内心的咒骂,那一定是痛苦和心寒。

微微小雨后,阳光暖暖地洒在地面上,我走到楼梯上坐下,它就在我脚旁,靠近我,弯曲着的背部和那小脑袋一下下磨蹭着我的小腿,我也伸出手来一下下抚摸着它,正如它抚慰着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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