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丸子：

你母亲我的青春岁月正是盛放热烈的时候——年芳二十的少女，苗条纤细的身材，连今天下午午睡时做的梦，都是关于十五岁那个爱而不得的毕业季的夏天。人生的这前二十年，实在抱歉，从没有过对你的幻想与期望。

或许有吗？或许有吧，如果未来你终将降临在我的身体中，如果我终将割骨剃肉般将你带入我的生命中，如果你我终将在彼此的生活中上演酸甜苦辣的一出好戏，那么，我想，我还是有必要对你说些什么的。

我害怕成为母亲。这样的恐惧从我儿时缺少父母陪伴的童年，到如今一点点知晓生育的痛苦与压力，再到我彻底地对爱一个人并与其组成家庭失去念想，几乎一日高过一日，一年强过一年，但如果未来某一天，你真的突然而至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那么我想，在那之前，我一定完全准备好了，迎接你的到来。

但我并不确定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母亲，也不确定你会成为什么样的孩子，更加不确定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成为那一种你也许想要成为的人。你瞧，我们有这么多的不确定，机遇与风险并存，新手妈妈与新手宝宝，我们谁也不要嫌弃谁，谁也不要抛弃谁。

二十八岁那年年初我和你爸爸结婚了，也是在同一年，漫天飞雪中你出生了。初生婴儿微弱的哭声、床头仪器嘀嘀的提示声、病房外乱糟糟的交谈声……这一切萦绕在我耳边，我终于安心地睡了过去，再睁眼，你已经躺在我身旁的保育箱里，正惹人怜爱地熟睡着。

不知为什么，长长的注视着你，我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冷漠感，仿佛你从我的身体里掉落，不过是切除一个肿瘤，取出一块儿皮肉，尽管带着无尽的疼痛与丑陋的疤痕，但我依旧不敢相信，一个活的有意识的生命就这样从我的身体里诞生。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你难耐地挥舞着手脚，“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惊动了病房外的护士，也急得你爸爸围着你的小床直转圈，我看着你不安分地模样，漆黑的眼珠左右转动，那样子真像个恶作剧的小姑娘啊！

那时候我就想，这孩子看起来这么机灵，长大了一定随我，自己在心里默默想完这一切，还不忘瞥一眼抱着你满头大汗的爸爸，心里感叹，幸好这个傻子也不笨。

你的存在一下子鲜活了起来。

你三岁那年，我送你到家附近的幼儿园上学，出门等电梯的时候，你拿小手紧紧地抓着我，我能感觉到你的手心润润的。我知道你有点紧张，说不定还有点害怕，但鉴于我和爸爸之前已经反复地教导过你，到幼儿园之后怎样做、怎样跟老师问好呀、怎样跟同学交朋友呀，你不应该这么紧张才对。

我借为你整理小裙子的时候蹲下身，打趣道：“丸子妹妹是不是害怕去幼儿园了呀？”

没想到你竟然有点生气地瞪着我，用萌萌的声音说：“妈妈竟然觉得小丸子会害怕上幼儿园，小丸子才不是胆小鬼，小丸子要称霸幼儿园！”

我噗嗤一声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学的“称霸”这两个字，不过心里的担忧倒是真的减了几分。又亲了亲你的脸蛋，我直起身，叮嘱你：“小丸子不能‘称霸’幼儿园哟，要跟小朋友们好好相处才是。”

你很乖地点点头，说小丸子知道了，我最后朝你挥挥手，看着你一步步地被幼儿园的老师牵着往前走，第一次觉得原来上个幼儿园，爱哭的可不只有孩子们。

你十二岁那年，周末背着书包回家，一进门就垂头丧气地瘫倒在沙发上，说你暗恋的男孩子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儿，说你觉得那个女孩子没有你长得好看，说那个男孩子是不是学习学傻了，竟然连你这么个聪明可爱的美少女都看不见，还傻乎乎地凑到人家跟前，这下好了吧，大家都跟着你伤心……你在那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我在厨房这头只听着些只言片语。

放下手上的锅铲，关了火，我边走边撸着袖子，心想，老娘等了十几年了，终于等到给女儿解决恋爱问题了。

谁知道走到客厅坐下，我脸上那幅慈祥和蔼的独属于母亲的笑容还没有展开，就看见你窝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打着游戏，过程酣畅淋漓，嘴里不时地冒出几句令我母爱变质的骂声。

我一个箭步走到你身旁，一把揪起你的耳朵，只听你大叫一声，急急忙忙地承认错误：“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小的错了，错了，饶了小的吧！”我微微一笑着夺走你的手机，眼含威慑，示意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等我转身走进厨房，才想起我不是要给你当恋爱导师来着？

结果你大大咧咧原来根本就没放在心上。那一刻，我忽然又有点担忧你会不会越长越傻，明明小时候那么聪明来着。

你十七岁那年，六月的阳光洒在你脸上，你站在人潮涌动的校园门口，满头大汗地提着自己的书包，见我从马路对面走来，你兴奋地朝我挥手，嘴上还不停地做着口型，看样子是在说：“妈！我考完啦，我考完啦！”。

头顶的烈日和四周摩肩擦踵的人群像一张网，倏忽间便缠住了我的喉咙，我竟然紧张地觉得连吞咽口水都十分困难，女儿呀，我是多么害怕你只是强装乐观，害怕你即便没考好也不与我诉说，害怕你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最终却只换来一个叫你难过的结果……走过斑马线，走到你面前，我拉起你的手，十分感伤地对你说：“小丸子真棒，妈妈为你感到骄傲！”

空气似乎停滞了几秒——

你样子十分滑稽地驮着大书包，阳光下眯着一双眼看我，我以为你是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谁知道你一开口，说：“妈，你今天出门是不是维生素吃多了？怎么老爱在校门口演苦情戏呢？”

很好，就凭你当时那幅样子，妈妈就断定了你高考应该考得不错。后来成绩放榜，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依旧名列前茅，甚至比之前所有考过的成绩都要高，我们全家都很为你高兴，我和爸爸尤其为你骄傲，你虽然依旧是那副臭屁模样，嘴上却直说：“那当然啦，也不看看人家为此付出了多少。”

三年后，你即将大学毕业，在那之前，你曾经问我自己是不是要继续读研，还是直接工作了事，电话里我絮絮叨叨地跟你说了一堆，最后还是落到一句话上“你要自己选择”。

你要自己选择，选择你究竟想干什么，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你喜欢画画，可是担心自己才华有限，最后要是什么工作都没找到就完蛋了；你说你想要去支教，可是害怕自己适应不了偏远地区的艰苦环境，又害怕遇到危险什么的；你说你也想进大公司当经理，可是觉得自己吃不了朝五晚九上班族的苦……

我又问你：“那考研呢？考研总没有什么意外情况，专心读书就行了。”你苦笑一声，说：“别了妈，考研这不确定性才大呢，更何况竞争还那么激烈，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忽然觉得自己好失败啊……”最后一句话，你的声音听起来尤为苦闷，我在这头抿抿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你。电话里充斥着一阵长长的沉默。

“妈？妈，你不会又在那儿胡思乱想吧？嘿，我骗你呢，就是想多跟你要点零花钱，你看看你，一天天对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我摇摇头，才想起你看不见，赶忙接话说：“那你也不知道多培养培养老妈的信心，人家的孩子都是报喜不报忧，你倒是跟人家反过来了，只报忧不报喜。我看你就是成心叫我难受。”

你哈哈一笑，说谁让人家爸妈都对女儿无微不至，你们俩却只管自己逍遥快活，我要是不找点存在感，估计你们都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个女儿。

你一番诉苦，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自从你上了大学，我和你爸爸因为工作原因对你疏于照顾，连你之前恋爱失恋都是从你朋友圈里知道的。原来你已经是个大人这么久了，我一直以为你还是那个贪玩臭屁的小女孩，没想到如今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了。也许你早就长大了。

而我也渐渐衰老了。

这样的一个夜晚，冷风乍起的窗外，漫卷飞舞的窗帘，北方寒冬的迹象再没有比此刻零星飘散的雪花更加清晰可感。我起身关了窗户，手脚不自觉地哆嗦着，心里想着，原来衰老不过一瞬间。

是否在某个瞬间，我亲爱的小丸子，你也感受到了长大的苦闷与欣喜？

从走近幼儿园蹦蹦跳跳的脚步，到被自己喜欢的男孩子拒绝的尴尬，从高考结束后校园里霎时涌动的生机，再到即将到来的踌躇满志的大学毕业典礼……那些我曾陪你一起见证过的，也曾缺席过的人生场合，二十几年倏忽而过，再回头，你已是亭亭玉立一少年，而我呢？我老了吗？

也许老了吧，应该老了吧。那个曾经无比害怕衰老的女孩，曾经射出岁月的箭，用凌空而过的力量，穿起一道道记忆之屏，如今人生半载已过，我只遗憾时间短暂，害怕自己不能将这场电影看完，害怕自己过早地离场，那……那两人份儿的爆米花你就只能一个人吃了。

不，这可不行，你肯定会觉得腻的，我还是要坚持看下去，看你恋爱，看你笑，看你哭，看你努力工作，看你被上司表扬，看你领到第一份工资，看你辞职，看你去支教，看你在高山蓝天下跑跳，看你结婚，看你生子，看你成为母亲……

成为母亲是什么样的？小丸子，嘘——这个答案，妈妈以后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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