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1日,我随手拍死了一只蚊子,第二天是6月2日。
有些时候我完全搞不懂生活给予的时间,是随着我自己对待事情的态度和心情变化的,所以才会时快时慢,还是说这其实是我的错觉,时间有自己的规律,而我们只不过是能感受到它表面并依附在上面,等时间死亡的那一天,一切都会变成虚无?
我可以对时间有所怀疑,但是我在那个事件降临之前,绝不会料到的一个恐怖的结果,居然就那么直白的被我撞上了,起因是因为一只蚊子,而那天我在睡觉,睡起来后随手打死了那只蚊子,之后的事情,就变得十分诡异而使人颤栗了。
拍死那只一直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吵到我睡觉的死蚊子,是一件很随意也很轻易的事情,而蚊子黑黝黝又瘦小的尸体爆出的血迹,让我兀然凉意侵体,格外渗人。我不知道,我当时毫不在意这堆明显不寻常的残迹是多么遗憾,我只顾得洗了洗手,当尸体的残迹和血液都随着自来水流进地下的时候,一场灾难也随之演变。
我记得当我回到床上坐下准备做点什么,也许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搁到现在已不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忘了,而事实也没对我做出多残忍的改变,唯一残忍的可能就是,我丢了一天的时间。
第二世 慈父
我看见了光,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我的眼前,如佛光秃秃的脑袋后挂着五彩光环,我爹那即将快秃的脑袋上也挂着白色的光。
“爸,你是上帝还是佛祖,你怎么今天来了?”我有些吃惊,像我爸这种人平时沉默寡言的,即便是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都是默默等待那天的过去,作为他的亲生儿子我特了解这种行为,沉默寡言是因为不想,不想又包括了许多维度的意思,无法被总结也无法被选中,如果用个词来作个不恰当的描述,那就是孤独自卑。我可以想象我爸一直独自在外面孤独的场面,我也可以猜到他的内心是多么脆弱又坚强,我跟他简直走着一模一样的路。
“你妈就是今天走的。”他苍老的脸上明显曾不久流过泪,还未浑浊的眼珠一直望着我“我想带你去拜拜你妈。”
我对我那已走了几十年的妈有一种莫名的情愫,那种感情并不是感动而更多地是好奇和遗憾,对于我几十年的生命里一直都缺少了母亲这个角色的遗憾,让我长大以来就一直对我爸的所有要求乖乖许诺,但是每次他拒绝的时候我总会有一种更加孤独的预感,他是好面子的,对我妈才会在墓前吐露心思,对我他从来都只是一种责任。
我知道,他其实在恨我,当年我妈选择了我留下来,我爸一直沉默着,直到我落地的那一刻他才跪倒在我妈面前嚎啕大哭,之后的几十年来他似乎一直在躲避着我,不肯对我吐露他的所思所想,所以在我的面前,他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默默承受着时间摧残的残忍的父亲形象。
“爸,今天2号了,”我看着手机上亮起的屏幕对他说“妈是1号晚上走的啊。”
他眼神略带着些高深的愁绪,缓慢的拿起了他用了七八年的手机仔细瞅了瞅,眯着眼睛这才对我说“是今天没错,你是1号生的,那天晚上你妈坚持了好久才走的,那个时候外面已经天亮了。”
我看着他的样子,风尘仆仆的一看就是着急忙慌连夜赶过来的,我犹豫了好久才说出口“你来怎么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我又不会走丢,你什么时候动身回老家?”
我看了眼时间“要不我先带你去吃饭,吃完饭就回去,大概四五个小时应该就能回去了。”
“四五个小时那现在就回去吧,等回去再吃饭,你要是饿了可以带着苹果。”他说着就拿起了我客厅里的水果准备塞我包里去。
我拦住了他:“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苹果,你不用拿了。”
“那你买它摆在家里干嘛。”
“摆在家里来客人给客人垫个肚子啊。”
“......”他迟疑了会才说“你以前不是喜欢买香蕉?”
我尴尬的笑了笑,有些事情他是不知道的,也不是我故意藏着掖着不让他知道,但是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明显有些扫兴,今天是我妈的忌日,我并不想在这一天在我爸面前提起那个人。
“是那个小李,还是去年黄头发的那个?”
“都不是,她姓陈,跟我一个学校教书的。”
“她家哪的啊?”
“咱家隔壁市的,离这里也就两百多里路。”
“姑娘家里知道你吗?”
“知道,我去过她家里。”
他本来严肃的脸立马堆了笑意,坐在我床头那架势似乎想多聊点,我却感觉时间不能耽误,可以在路上跟他聊让他能高兴的回老家,他只好跟在我身后乖乖的拿着带过来的行李,我订好了车票就带着他踏上了回去看我妈的行程了。
“爸,你最近还好吗?”这句话不是我说的,却也把我想对我爸吐露的说出来了。
“不好我怎么来见你了。”那个父亲有点可爱,我听到他们的对话会心的笑了,他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我,阴冷的眼神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他的眼睛目不斜视的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机亮起的消息,他说:“姑娘跟着你你就好好对人家,你自己省点也不要亏待人家。”
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他讲“成不成还不知道,不过人家是半丁克。”
我爸是个老人家了,他不知道什么叫丁克,我解释了一遍给他听“半丁克也没那么严重,但是这几年是不要想她生孩子了。”
“不生孩子怎么行,我在外面巴巴的就望着你能给我生个孩子。”他表现的有些生气,但是还是注意公共场合权当说笑形式的。
“生孩子后我们也没法工作了。”我笑着说出这句话,他当场就愣了半响没有接话。像他这么自由的人管好自己一个人吃饱住好就差不多了,他受不了束缚,且也耐不住寂寞,即使我们真的有孩子了,他估得也是丢给老家爷奶,也就是小孩的姥爷姥姥了,他不是真的想要个孙子,只是想要个能更自由的名分。
“没有就没有吧,你们过好自己就好了。”他显得有些意不兴味不全,干脆看着旁边那对父子嬉戏打闹了,我沉默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对自己的孩子那么深邃的凝视过,他从来都是用钱的名义阻隔着一切生活的乐趣,有代沟没问题,可以消,有矛盾没问题,也可以除,但是连交流都是吵吵咧咧的,彼此都没了交流的兴趣,自然是没得乐趣的,虽然亲情还在。
人生苦闷,旅程繁重。来往的旅客来去匆匆,不见的有一个停留的痕迹,我看着他,他看向窗外的景,这些年来我从未这么仔细这么认真的看过他了,从他奔向自由,从我正式懂得这些开始,我也准备像他一样追寻未来和自由了,所以这个时候对象是一个丁克族其实还挺不错的,至少我们都有一个共同不想让自己孩子提早出来的结果。
“今天几号啊爸。”我看着突然跑回来的他,问他为什么突然就回来了,他只轻飘飘说了一句回来看看我就没了后续。
“今天6月1,怎么了?”他淡淡的回我,我哑口无言。
“哦对了,这是给你带的礼物,今天也是你生日,你不会忘了吧。”他又突然像是恍然想起要用这种方式逗我开心一般,可惜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我却还装作很开心很意外的样子,一脸兴奋的看着他“诶,什么礼物啊。”
“你看看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模一样。”
“我在您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啊。”
“你不工作不结婚生子了?”他仿佛当真般真的显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色,当我冲他笑了他也笑了,真是个孩子啊。
我忘了他那年给的礼物是什么了,我只知道那是他唯一一年回来陪我一起过生日,即使什么都没有,只是看着他陪着我,我就已经很满意了,如果那年没发生那个意外的话,我就会一直把这一天记在心里当作一辈子都能想起的回忆。
“你跟小李怎么样了。”他无意中突然提起了这个问题,我愣住了,他还不知道小李把我绿掉的事情,他也不知道小李临走前还卷走了我绝大多数的积蓄,我自认不是个无能怯懦的人,但是以往却也很对不住她,她陪了我几年什么也没得到,我承认钱是我赔给她这些年的补偿,即使她负了我的深情,但说老实话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我不但原谅了她,甚至还宽容的放她走了。
我跟小李一起待了三年,在一起完全是机缘巧合,如果往老一辈说那就是在胡闹,因为我跟她在一起是因为一个赌约,她输了,所以把自己输给了我,这是属于现在年轻人的玩法,可是他不知道,他以为我是找到真爱了,我说,哪怕我愿意诚心诚意把一切都付出了,也得先考察她啊,这是三年分离最后结果我的陈述,很明显她输了赌约输了她,也输了这三年,从那之后我对于感情基本上就像对于时间一样没有感觉了。
可是他对此一无所知,但是他对我的感情问题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从始至终他的眼睛仿佛都能看穿我的情感历程,他说“你们年轻人对感情能不能专一?像我们那个年代一样......”
“不用你管。”我说完之后看到了他脸上立马挂满了愁绪,那种哀愁我至今都看不懂,只是偶尔想起来,会惊起一身冷汗。
“我还给小李带了东西。”他说,背过身去我看不到他之后的表情。
“那个,我现在跟她还有联系......”我就是想让他能够不那么伤心,至少在我的身上能够比旁物开心,我这个时候对他甚至能把自己跟事物作比较。
他一脸不开心,什么话也没说就躺我床上,我帮他把鞋脱了下来,躺在他的身边不知道该笑还是哭。
我带着他回到了老家,老房子前面的那条路上我走在他的前面,他的背有些驼,走在我后面就好像回到了以前,他带着我走出去的样子,夕阳在身后拖着,我那长长的影子遮盖住了他的脸,我看着他“爸,你多久没回来了?”
他的脸依旧是冷冰冰的,眼一瞥说“好几年了吧。”
“爷爷他想你......”
“所以我叫你多回来看看他。”
“你其实如果能回来会更好。”我淡淡的说,眼角有些干涩。
他又沉默了,半晌之后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我的前头,他回过头跟我说“我要工作赚钱,你现在长大了也应该懂点事了。”
我默默的跟着他,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即使是我也已记不清曾经给过我无数乐趣的故居了,每次回来也只是匆匆一瞥,正如他所说的,我确实是长大了,那么按照俗世的某些所谓准则来说,缺失了一些东西那是必然和必要的。
恍然间,一抹来自古老记忆里的雪白发丝飘落到了我的眼前,我伸手过去接到了这根雪白的头发,嗅到了几个月前的味道,那是来自古老童年记忆里就曾拥有的味道,那个佝偻着身躯的老汉穿着洗的发黄的汗衫出来迎接我们了,老人很开心,从出来的时候就冲我们笑,和我记忆里的那个不苟言笑的老教师模样不相符,我几个月前也不曾见过老人这样笑着。
“回家,你妈刚才还絮絮叨叨的叫我提前过来看看,说怕你不记得回家的路了。”老人开心的说“我就跟你妈说,孩子那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连家都不知道在哪,可是你奶偏要我过来。”
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我完全摸不着老人话里的意思,对于隔了一代血缘的我来说,老人也是我从小跟到大的亲人,从某些方面来说,只要我不是太没良心,老人才是我该孝顺的人。
天快要黑了,乡下的这个时候路上已经没有人了,我跟着回到了家只觉得一阵疲劳,脑袋昏昏沉沉的。
“吃点饭吧。”他们总这么说,可我即使现在很饿了但我还是想睡觉。
“给你留饭了,吃点吧。”天已经黑了,他们想去我妈的墓了,我不能耽搁什么,就说回来后再吃。我还记得小时候只要是没胃口不想吃饭了,我都会用这个理由搪塞他们,即使他们心里清楚,但是只要我一哭一闹也就过去了,小孩子跟大人可不一样,小孩子是想饿就饿不怕没饭吃,大人是饿不得的,万一没了下顿就狼狈的滚回了家该有多绝望。
爷爷的手机音量一直都调到最大,我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在洗碗收拾东西,我就坐在那里听着爷爷手机里的声音等着他们,爷爷之前从来都不信彩票能中奖什么的,所以听着手机里的广告他一脸戚戚,我手贱点了上去,又赶紧退了出去,弄完这一切我怯怯的看着他们,心里却不断浮现出刚刚瞟到的几个数字“12 16 20 22 ...”
“你可不要碰彩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说着我,我认真得受着说教,这种机会可不多了,我现在懂得珍惜这些了,只是脑袋愈加沉重得使我不得不去想这些东西。
又踏上了乡间的小路,夏天的夜黑的不那么深沉了,莫名昆虫不停的噪着人们的耳朵,偶尔的飞虫像路过的人脸上冲来冲去,谁也不愿在这夜晚出去,而我害怕的却不是这些,令我感到不安的是心里的某一个地方,一直都在颤动,我以为是我的良心在战斗,其实我看见了怪物。
怪物在我的心里,蚊子扒在我的手臂上,我烦躁的赶跑了它。
我顺着来时的路绕来绕去,最后在他们的身后看见了冰冷的墓碑,墓碑旁边都是些杂草和灰烬,野草已经爬到了我的小腿,一股可怖的感觉从我的脚开始油然生起,我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抬到了我妈的遗像上,从小我就害怕看见这些,这个时候我甚至有了一丝厌恶的感觉。
“拜拜你妈吧。”爷爷说。
“......”他也想说话,可是一开口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看了半天的他,爷爷笑骂着我还在等什么,我也笑着对老人说我在等我爸这个关键人物开口,他的眼神才突然亮起来,我才听到他说的话“你妈,她也想你了。”
当我跪倒在遗像前的那一刻,丛草刺挠着我的全身,幽黄的烛光照在照片前显得更阴森了,我的内心居然对我妈起了畏惧,特别是想到我爸说的话,这更像是一场阴谋了。
整天都是一场无情的悲剧谢幕,我无法成为最后还留下的主角,从小到大都还活着是为了给未来的某一天提供一个素材,我想,那天到来了。
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恍然大力的向我妈的坟墓前磕着头,血迹流到了手臂上,人都消失不见了,黑夜也不再笼罩着我了,而是干脆就想着把我吞噬掉,我终于是看见了那只大怪物,从我的手臂被赶走的地方又走出来,欲变愈大的身形一步步的刺激着我的心跳,只是这个时候我已不再恐惧怪物了,我的心里没有了害怕,我哭着看向我妈,怪物巨大的口器指着我,这种感觉仿佛似曾相识,我的眼泪被凝结在黑不溜秋的无人的墓地上。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她活着的样子,她穿着的是照片里的那套翠绿寸衫,她满脸含着笑意的看着我,就那样一直看着我,一动不动。
“十二点了喔孩子。”怪物和她同时说,她的声音干净又甜美,我此刻被拉进了她的声音里不断沉浸着“生日快乐哦!”
我突然感到头仿佛被撕扯着般疼痛,我看见了她变成了怪物张开了血盆大口,我又看见了怪物变成了她拿着我心心念念的宝贝微笑的看着我,我最怀念的宝贝是她吗,所以她才把她的脑袋放到手上并且送到我的眼前,我眼睛一动不动,“跟妈一起走吧。”她说。
怪物终于吞噬了我,我回到了地狱享受人间的苦痛,今天是我被偷走的那一天吧,那我应该要为我自己在地狱找回的生日庆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