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除了爱打牌,没什么其他坏毛病。相反他多才多艺,这是后来一件一件慢慢展现我才发现的,压根没想到,一个高中毕业生,一个普通的农村小学老师,竟然有如此多的才艺。我最先知道的是,他三笔字写得好,不论是毛笔钢笔还是粉笔,当然这还不算,因为他们那个时代,读过几年书的字都写得不差。我爸会弹电子琴,以前那种边弹边用脚踩的那种,所以我爸除了教语文数学之外,还兼音乐老师,很多歌都是他教的,到现在我五线谱还看不懂。有一次,大概我读大学了,我不知道是去我爸学校干嘛,我走进他上课的教室,我惊呆了,我爸竟然会画画,黑板上画了很多简笔画,鱼呀兔子呀等等,唯妙唯俏,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真的是惊讶到我了。现在想来,当时要是能拍张照就好了,想他的时候也有个念想。
我爸还会写对联,这是我小的时候就知道的,因为每年过年,他就自己写对联,每个门上贴一副,30年过去,有一副对联我到现在都记得,不长,是这样写的,“长子从小爱科学,满女长大攀高峰。”他写过很多对联,别人结婚时他也写,但我都没印象了,唯独这副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也许当我垂垂老矣,也不会忘记。这么简单的一副对联,道尽了一位父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朴素愿望。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偏偏只记得这副对联,也许它跟我当时一定要走出农村的这个强烈愿望不谋而合吧。
在体育方面,我爸可谓是体育健将。他会打篮球、乒乓球还有排球,当然不止会打那么简单。他篮球打得好,我上小学就知道,因为经常看他打球,他是投篮主力,当时看球的老师和学生可没少给他喝彩。而且县里每年会举办教师篮球比赛,我爸每次都要去县里比赛,有一次他们队还拿了全县第二名。他还因为打球受过伤,说是跟人抢篮板的时候,被人用膝盖撞到了大腿,回来那腿肿得不能下地,哎呦哎呦休息了好些天,我当时还想,都这样了,以后应该就不打了吧。嘿,人家好了接着打。
原来篮球是他最喜欢的运动,直到2018年暑假我才知道,在他去世前,已经被癌症折磨得腰都直不起了,有一天,他跟我们说,要去我哥房子后面的篮球场再打一次篮球,出于身体考虑,我们开始不让,他说“我就是爱打篮球,再不去,以后怕是没有机会了,就让我去吧,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我们不再说话,让我小侄子陪着他下去打球,我们没有下去,把球场都留给他,也许这一刻才他会忘记所有的病痛,回到从前在篮球场挥汗如雨的那种堪畅淋漓的痛快吧,我们跑到后面正对着篮球场的阳台上,我哥用手机拍下最后的几段视频,我一边喝彩进球了,眼泪不自觉就掉下来了,以前篮球场上那个生龙活虎的父亲不见了。大概打了十几分钟就感觉他累了,我们赶紧下去,把他扶上来,能感觉到他当时的喜悦,他是在跟他热爱的篮球做最后的告别。如今我自己的孩子,10岁,也非常喜欢打篮球,每次看到他投篮时的动作,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篮球场上父亲的身影,感觉他从未远去,从未离开他热爱的篮球。
父亲乒乓球打得好,我初中的时候才知道的,因为当时学校条件不好,乒乓球桌子少的可怜,就是露天的两张水泥桌,中间摆一排砖头做网子,很少看他打乒乓球。我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就喜欢上了打乒乓球的,有一段时间很痴迷,经常忘记回去吃饭,当时寄宿,住在宿舍,吃饭跟着我爸,他有一间房子,集做饭办公睡觉为一体。有一次,过了饭点很久了,我还在打球,我爸就过来叫我回去吃饭,我不回,我爸就说:“看看你打的咋样,来,老爸教你几招。”我当时很不屑,因为没看他打过,以为他不会,就算会也打得不怎么样,来就来,谁怕谁,跟他切磋,结果他一开始发球,我就傻眼了,压根接不起球,后面学校的其他老师看我爸在打球,就过来围观。
看我接不住悬球,就发我接得住的球,可是我打不了几回合就败下阵来,不论是正手还是反手,还是搓球、削球、拉球、抽球,他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干脆利落,我完全招架不住,最后我生气不打了,然后旁边有教师就起哄了:“你要好好把握机会,你爸当年在县里打乒乓球比赛可是全县第二名,当时我们也参加了,还不是被你爸打得落花流水,不说了,没面子,记得当时的第一名叫什么来着……”此时,我才知道,跟他打乒乓球简直被吊打,或许是想着要拉进跟他的距离,或许是跟他较劲,我一直练习打乒乓球,所以在初二学校举行的乒乓球比赛中,获得了女子组单打第一名,一个校级比赛不算什么,但对我是一种莫大的鼓励,觉得很父亲的距离缩短了。这是我与父亲之间的第一次乒乓球交流,也是最后一次,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于我而言,是一种无法弥补的遗憾。
初三那年,有一次上体育课,开始接触排球,我对这项全新的球类运动充满好奇,这时又喜欢上了打排球。跟我同班的堂弟,他是走体育特长生路线的,他排球打得很不错。有一天,他带了一个排球回家,然后我们就在家门口的草坪上打,没有场地,没有网,就是两个人颠球玩,刚好那天我爸在家,看我们在打排球,一下子他也来了兴趣,我就说:“爸,你不会排球也会打吧?”“你还真猜对了,排球我也会,哈哈哈”,父亲回答道。我调侃道:“你们读书都在干嘛?打球吗?你怎么什么都会啊。”刚好排球掉在他旁边,他捡起排球,退了好几步,然后看他左手抛球,右手一拍,“嘣”的一声,一个上手球,排球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低抛物线,我堂弟竟没接住这个球,那速度、那力量、那架势,一看就知道,这水平肯定不差,后面打了几个球就不跟我们打了,因为我们压根接不了几个球,他觉得没意思,然后说:“你们再好好练练,觉得可以了再来找我!”
后来上高中上大学读研,很少在家,终究未能如愿。尽管我在高中就当了班级排球队队长,最高的记录是连发了25个球,打成25:0,当时大家水平都不怎么样,但是连发25球,0失误,也实属不易。在大学排球比赛中,我也是教练培养的重点对象。唯一我有一项运动是父亲不会的,那就是在大学我学了网球,在网球班算是种子选手,我后面才渐渐明白,为什么我比较擅长球类运动,这应该是基因遗传。这也是为什么,他病成那样,当他还要打一打他心爱的篮球时我默默支持的原因吧。在这一刻,我想我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在生活当中,我爸也是一个多面手。我记得我们那个村是90年代初才通的电,因为当晚我和我哥正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突然通电了,高兴坏了,大声嚷嚷:“来电了,来电了!”兴奋得难以言表,当时压根不知道这将对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只是觉得,灯泡很亮,比煤油灯亮多了,整个房间如同白昼,这对于在萤火之光中度过了两千多个夜晚的我来说会是一种怎样的震撼,我无法形容。
电是通了,新的问题又来了,就是电压有时不稳定,然后那个钨丝灯泡很容易坏,坏了就要换,对大家来说这是个新鲜玩意,不知道怎么弄,后来就是我爸给换的。当时通电,同一个村里,尤其是偏远的住在山上的一些住户,家里没装电路,我爸就看着变电站的人装电,他竟然给学会了,然后自己买了一套设备,电线、电笔、开关、电胶布、锤子,能把电线固定在墙上的钉子等。不像现在,电线都是埋在墙中,当时,我们村几乎都是木房子,通电线都是钉在横梁木板上的。所以后来我家换灯泡,换开关,更换电路都是我爸自己弄的,叔叔伯伯家姨父舅舅家电断了,灯不亮了,都叫上我爸。熟能生巧,正因为这样,我爸调到乡里,后又回到村里,此时他又多了一个身份,学校的电工,这持续了他的整个教学生涯。
我爸还有一个跟他身份很不相符的职业,那就是杀猪。真的很难想象,一个教书先生,竟然会这个。因为在农村里,每家每户都喂猪,一年当中,每家都不止杀一次猪,尤其一到年关,每家每户都要杀年猪。在农村,这是一件大事,辛辛苦苦一年了,杀头猪慰劳慰劳自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农村里条件差,猪肉是最重要的年关物资,除了猪肉之外,猪血丸子,糯米肉丸,腊肉,猪油都有了着落,剩下的排骨猪脚猪肝猪肠等等能做出一道道丰盛的菜肴,自吃或是待客都是最好不过的。 所以每次到过小年前后几天就是我爸最忙的时候,叔叔伯伯,舅舅姨父家都要叫我父亲去杀猪。前一天晚上都要坐在火炉旁磨刀,杀猪刀屠刀小尖刀通通要磨一遍,然后第二天天没亮就起床,更多的时候是半夜,在我的印象中,很多时候我起床的时候,猪早就杀完了,已经开始开膛剖肚了。杀猪不但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心理素质还得过硬。可以想象一下一头两百斤的猪做临死前的最后挣扎,这个屠夫需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摁住它,让它就范,一般的力气是吃不消的,所以每次看到我爸杀完猪都汗流浃背。在猪挣扎时还得动刀子,要捅到猪的心脏,万一没扎到,那这猪一下子还死不了,会觉得不吉利。而且这个猪肉还不好看,因为血没流尽,肉就是红色的,不好看,也不好吃,有一股血腥味。
我见过一次,杀完之后大家松手,把猪丢地上,它竟站起来了,跑了几圈,最后还得补一刀,想想都痛。我也问过父亲,你怎么不怕,怎么下得去手,他说:“怕也没办法,你想吃猪肉,总得有人杀!”想想也是,觉得杀猪的时候很残忍,吃猪肉就不残忍了!尽管每次都看不下去,我连鸡都不敢杀,但是我再也没问过。尽管父亲杀了几十年的猪,他只有过年时才杀,平时很少,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屠夫,我也一直以为他内心强大,直到后来他生病,我才知道,他也是强装出来的。毕竟是杀生,场面又血腥,每次杀猪之后都要敬菩萨,大概在父亲去世前两个月,他觉得自己杀生太多,请一个道师,把杀猪刀祭给菩萨,求菩萨赎罪。当我在大快朵颐父亲帮别人杀猪挣回来的猪肉时,是完全无法体会他内心深处不断累积的若有若无的害怕和煎熬的,在他弥留之际,完全显现出来了,成了他的一大心病,如果不求得原谅,他心里就不得安生,这一点我现在才明白,可惜太晚了。
今年清明节回老家,木房子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支撑瓦片的其中一根横梁有些下凹了,父亲不在了,房子也日渐倾颓。父亲不在了,回家再也没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我们了。晚上我跟妈妈去我父母以前住的房间拿被子铺床,长年家里没人住,被子都搁在木柜子中,突然踢到一个硬东西,原来靠柜子旁的角落里有一个半开的帆布袋子,脏脏的,布满灰尘,看不清是什么颜色,我蹲下来扯开一看,扳手、钳子,电笔、胶布等工具竟然都还在,因为父亲去世之后,除了我和我哥各自特意留了父亲的一件衣服之外,他生前穿的用的都给他烧走了,说是在那个世界这些东西他都要用的,用着也顺手。我不知道当时这个怎么没烧,也许没想到吧,也许不想他在那个世界还要从事这个辛苦的工作。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着他的主人,怎么还不回来,我摸了摸扳手,冰凉冰凉的,仿佛跟最后一次摸他的手一样,冰凉得没有一点生气,我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一滴泪水打在扳手上。妈妈边弄被子边问道:“做什么?”我怕妈妈看见,用手一抹,勉强笑道:“没什么”,然后把东西塞了回去。我爸去世五年了,我妈一直都没从悲伤中走出来,在我哥家时不时一个人哭,一说到我爸就眼泪止不住的流,每次回老家,睹物思人,都要大哭一场。
晚上睡觉,想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我躲在被子里又偷偷地又哭了一场,我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如果真的灵魂不死,他是否能感觉到我们都很想念他,或许他可以进入我的梦境,想再看看他,想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样。但是,5年多了,我梦到他的次数寥寥,每次都很模糊,看不清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