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文友群里的主题文“童年趣事”,我笑了,眼前立即浮现苏北里下河地区热烈的阳光下,广袤的田野上奔跑的一群少年,那些比相片还要久远的往事,像水泡一样,从记忆的最底层翻涌上来。
1、打仗
我小时候特别顽皮,上树摘果,下河摸虾,轻盈矫健,如履平地,调皮捣蛋,打架斗殴,家常便饭。到现在,我妈还经常唠叨,说我那时褂子上经常一个纽子都没有,不是爬树刮掉了,就是和人打架扯掉了。
那时,我有一根榆木棍做的镇山之宝,棍身粗长匀称,像少林寺武僧用的那种,不过,棍的头部有两个分叉,本来是树的末端枝丫,被我保留了下来,并且分叉部分的枝丫,一个略长,一个稍短,夹于胯下,就有了骏马长嘶,向前奔驰的神韵。
我天天骑着它策马扬鞭,奔腾在大堤上,河渠旁,后面是我的一群小跟班:留顺子,于二子,他们裆下也分别夹了柳枝或者其他棍子,嘴里大声吆喝着:驾驾驾…..我们组成的马队,横冲直撞,尘土飞扬,遇到鸡群到路中觅食,小狗在堤上闲逛,顿时鸡飞狗跳;遇到挑着担子正好过来的村民,如果躲闪不及,就会被我们撞得人仰马翻,气得骂骂咧咧,撂下担子就追我们,可是,我们早就马蹄哒哒,跑远去了。
那时,我还没有学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就是学过了也没用,因为根本就没有姑娘愿意跟我绕床弄青梅,只有被吓得躲着我的姑娘。
那时的志向,要像古代侠客那样开宗立派,壮大声威。闲时经常抚摸着裆下的木棍坐骑,壮怀激烈,志在千里,它也斗志昂扬,好像随时可以冲锋陷阵,挥舞杀敌。在小跟班们面前,我把它抓在手里,一头戳在地上,竖立起来,枝丫朝上,木棍俨然就成了一枚权杖。每次小跟班们都会神情激动,跃跃欲试,他们对我的权杖崇拜之至,天天流着鼻涕恳求给他们玩玩,但镇山之宝岂能随便给人?只有在某些重大节日,比如过年,比如刚刚取得某种重大胜利的时候,才会赏赐给他们摸上一会。
既然有了开宗立派的志向,广收门徒是必须的,中宝、玉宝兄弟俩是我收入的第一批门徒,跟着我们骑马奔腾了一阵,有一天竟然想跟我们比试打仗。看着他们不服气的模样,我心里求之不得呢。
于是,在那个油菜花黄,麦田青绿,榆钱粉白的春天,在飘浮着清新花草味儿的阳光下,我跟留顺子、于二子一组,中宝兄弟,还有春汉子一组,一个个头戴花环,激情澎湃。花环是用细长柳条编成一个圆圈,像铁道游击队里的八路军战士一样,套在头上,各自在大堤两旁的草堆下摆开阵势,蠢蠢欲动。
终于一声令下,战斗打响,顿时喊声震天,乱箭齐发。我们的弓,就是在一截稍微粗一点的柳条两头扎上细绳,用力拉开,柳条弯曲,然后,突然松手,箭就嗖的射了出去;箭是芦苇杆做的,中空有节,在空中飞行呼啸作响。
战斗如火如荼的进行,我审时度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瞅准机会搭弓引箭,对着对方身材高大一点的中宝,虎口紧绷,小臂发力,箭如流星,直奔中宝面门,只听对面跟着传来一声长嚎,是那种像女生尖细着嗓子的长嚎,又像是我家的猫被我踩了尾巴,撕心裂肺的嚎叫,惨绝人寰。只见中宝已经跳出阵地,双手捂脸,鲜血顺着十指流了出来。他被我一箭命中,箭尾由于惯性还在他的十指之间颤颤巍巍的抖动,箭头牢牢的插在他的脸上,他连箭都来不及拔下,就尖声嚎啕着跑回家去。
后来知道,这一箭差点把中宝的一只眼睛给射瞎了,据说离眼睛只有几毫米,他那人称半仙的父亲见此,把带血的箭头供于案上,焚香祷告,连续作法三天,说庆幸没有射瞎他那只眼睛,是狐大仙显灵了。原来,他家房子的地基,就是当年独眼相云二爷家的祖屋。
他妈为此跟我妈吵了三天,骂我是杀千刀的,想把她家中宝的眼睛射瞎了,我妈则强调这是小孩子闹着玩,又不是故意的,以后让你家中宝别跟着玩好了……三天吵过,不了了之。现在我回老家有时还会遇到中宝,对我客客气气,满脸堆笑,好像感谢我当年手下留情,没把他的眼睛射瞎了。
亮哥是加入的第二批门徒,那时的亮哥眉清目秀,神情羞怯,还不叫亮哥。早年他家一直住在庄子东头,刚刚搬到吴家圩来,仗着他父亲当过生产队长,有点娇宠跋扈。加入不久,就要跟我们玩打仗,我那时最喜欢打仗了,当然可以了。于是,我们把战场选在西面的水渠中间。
在那个冬阳暖和,北风呼呼的下午,我们在麦田里拉开了阵势,我还是和留顺子于二子一组,亮哥和中宝兄弟一组,我们在渠北面,他们在渠南面。夏天渠水流淌,冬天没有水,水渠显得宽大高深,渠边和渠底很多地方,都结着一层白亮亮的冰。
我们各自在自己的阵地上修筑工事,当时晴空万里,白云朵朵,远处农舍静静的趴在田边。地里的麦苗还没有长出来,斑斑驳驳的,挖桑沟的土块在水渠两边堆得到处都是。我们把土块高高堆起,中间留了瞭望口,可以随时观察对面的敌情。土块有松软一点的,也有被冻得死硬死硬的,我们把这种死硬死硬的土块叫炮弹,打仗肯定少不了炮弹的,我们先把这些炮弹码放整齐,找好合适的位置。
战斗一会打响,双方拼命的向对面投掷炮弹,一时大呼小叫,弹如雨飞,战况激烈,我们一边不遗余力的向对面投掷炮弹,一边还要躲避对方投过来的炮弹,随着弹药的急剧消耗,不断的安排队员从旁边麦田里补充,忙得热火朝天。
我在瞭望口看到,亮哥一直在对面指手画脚,忙着指挥中宝兄弟,一边吆喝一边乱扔炮弹,但他有点得意忘形,不时的把脑袋露了出来。我看准时机,扔出一个死硬死硬的炮弹,正中亮哥的脑袋,对面一下子传来嘹亮的哭声,只见亮哥抱着脑袋撤出了阵地。
我们爬上渠边,欢呼胜利。
现在的亮哥已不是当年的哥,剃了个光头,整天在村道上横冲直撞,脑袋上那道红紫突出的疤痕,赫赫醒目。他对他的小兄弟解释,那是他当年在盐城街头与人火并,一个人挑战对方二十多个人,留下的战绩。
只有我知道,那是我当年用一块死硬死硬的炮弹,差点让他的脑瓜开了瓢。别看他在别人面前凶神恶煞的,对我还是比较温和,当年一击,他终身带有阴影。
2、露天电影
看露天电影,是小时候的一大乐事。那时只要看到放电影的船靠在机米厂西面的河边,就知道晚上要放电影了。那船和我们农村的水泥船不一样,军绿色,后面有柴油机,中间是有顶的船舱。有一次刚好路过,趁着那个年轻放映员打开舱门的时候偷偷看到,里面光洁明亮,神秘莫测。
我们村放电影一般都在机米厂门前的空地,下午白色的幕布就拉好了,很多附近的村民早就提前把凳子放过来,抢好位置。
整个下午村子里都洋溢着迫切和喜悦的气氛,大家心里都卯着劲,田里的农活,家中的家务赶紧做完,生怕慢了会耽误晚上看电影。
一吃完晚饭,大人小孩就一起往机米厂赶去。
天慢慢暗了下来,机米厂面前空地上挤满了人,放好凳子的人家早就让小孩过来占着了。各条村道上,源源不断的有人过来,隔壁村子的人也是一趟一趟的,从村子东面的小桥和西边的丰收河大桥上纷纷涌过来。有些调皮的小孩,在人群外围打打闹闹,你追我赶;小贩子抓住机会在路口卖一些瓜子糖果。
这个时候经常会遇到熟人,不是一个村子,就是隔壁庄子的,大家边打招呼边去场地里找位置,若有亲戚提前抢到好的位置,就会在那大声招呼,于是拨开人群插了进去。隔壁庄子上的村民过来,没带凳子,就到附近的草堆上拔一点草,垫在屁股下面,席地而坐。
夜色彻底黑了下来,放电影的人才慢吞吞的过来,在所有人的期待当中,放映船上的柴油机轰隆隆的响起来,电影机发出蓝幽幽的光,前后两个圆盘开始转起来。刚才还闹哄哄的嘈杂声渐渐平静下来,那些玩耍的小孩,也快速钻入人群,有的坐到了前面的地上,有的回到了大人身边。
小时候的电影,革命题材的多,当五角星光芒四射的时候,整个场地才彻底鸦雀无声,后面再赶过来的人,只能自觉的站在后面。小兵张嘎、鸡毛信、铁道游击队、三进山城等影片,都是那时耳熟能详的,偶尔也会有天仙配,红楼梦这类古装电影。
打仗的电影枪炮隆隆,武侠小说嚯嚯哈哈,都是我们那时特别喜欢的,那些古装文艺片看不懂。其实,看懂看不懂也没有关系,对那时候贫瘠乡村的孩子来说,就是喜欢那样的热闹氛围,每次都很兴奋。
记得有一回放红楼梦,大家早就听说是一部非常好看的电影,放映的人也猜到到时可能人会很多,所以地点改在六队收割后的稻田里,稻子刚刚割完,田野空阔。
那晚不巧,一直在等隔壁村子放完,换片过来,我放学都没有回家,在那等了整整一个晚上,饥肠轱辘,瞌睡连天,最后就看到那个病恹恹的女人哭着笑着,然后就死掉了。
最特殊的要算天仙配,它让整个村子的男人和男孩都陷入偷偷摸摸的臆想当中,无比兴奋,恨不得什么时候也能遇到七仙女在河里洗澡,也去把她们的衣服偷走,让她们光着屁股走不掉。里面有一段老槐树为董永和七仙女做媒的片段,哼哼啊啊的,让我们很好奇,丰收河大堤两边长了好多槐树,怎么从来没有奇迹在我们身边出现呢?
那时文艺片不多,好像有过几个女性裸露背部的镜头,我们看了都很着急,那几个女人好像故意跟我们作对,始终不肯转过身子。后来听人说捣蛋鬼尹占勇,有一次实在受不了那个女人,一着急就跑到电影幕布后面去了,以为那样就可以看到女人裸露的正面了,谁知道回来骂骂咧咧的,说他妈的,正反面一样,害得他差点掉进人家的粪坑里去。
有隔壁庄子上的村民来我们村看电影,我们自然也会去他们庄子上看,一般就去隔壁村子,再远家里的大人就不让我们去了,如果远了,也收不到准确的信息了。那时,只要有人说哪个村子晚上有电影,我们都会约好小伙伴,早早吃了晚饭一起步行过去,在傍晚的余晖中,沉沉的夜幕下,崎岖的大堤上,弯弯曲曲的小河旁,窄小的田埂上,拥挤的村道中,都是一趟趟急急匆匆去看电影的人。
每次散场回去,人群涌动,吵吵嚷嚷,如潮水般退向四面八方。每个村子都有一趟一趟的人,大家一起回去,不能跟丢了。有时星光灿烂,月华如水,大家一边走一边议论电影里的情节,意犹未尽;最怕漆黑夜晚,脚步踉跄,随着人流往前眼,需得集中精力,小心翼翼。
记得有一年夏天从隔壁友村看电影回来,好不容易走过了那片阴森恐怖的坟地,走在稻田中间的田埂上,旁边就是水渠,你嘴里还在念着“白的是水,黑的是路”,可是,一不留神,还是一脚踩进了水渠当中,渠水漫溢,我在水渠中挣扎半天,才在人群的哄笑声中爬上来,尴尬不已,浑身湿淋淋的跑回家去。
3、命硬
外婆经常对人说,这孩子命硬,死不了的。她这样说是有理由的,我数次遇到危险,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外婆就认为我肯定是有后福之人。如今,说我死不了的外婆,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里下河地区,河网众多,经常有小孩掉河里淹死,我家后面邻居相云二爷家的小双子就是这样的。我也有好几次被淹个半死。
有一年夏天,雷电轰鸣,雨水不断,丰收河里,小水塘中,到处水亮亮的。那天中午天气异常闷热,树上的枝叶被晒得焉头耷脑,知了热得拼命嘶叫,鸡群躲在树荫里拉屎。
我没有午睡,一个人跑到于二子家东面的水塘边玩水。记得冬天的时候,水塘边上又被挖深了一大片,夏季雨水涨满水塘,就看不出来了,整个水塘满满溜溜的,有一亩多的水面。
我开始小心翼翼,只敢在边上尝试着扑腾,心里提防着冬天刚挖的深水位置,可是玩着玩着,就有点忘乎所以了。突然,感觉左脚一下子踩空了,身体跟着向东南面的水里跌了进去,至今还记得当时心里一惊,心想不得命了,手脚拼命扑腾,想喊叫,却咕咚咕咚的呛了几口水,也不管了,求生的意识还在,可是,越扑腾身体越往水塘中间漾去,刚开始脑袋还能一下一下的挣扎出水面,渐渐没了力气,人往下沉,脑袋趴在水面,离塘底很远,离天堂很近。
中午的时候,大人们午睡的午睡,田里干活的干活,大堤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就那样丑陋的趴在了水面上,浮浮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管生产队打水机的桂其二爷从南往北路过,好像看到水塘中间有个黑色脑袋,当时已经不动了,慌忙走近一看,发现是我,赶紧把我提了上来。我妈后来跟我说,当时我已经没有知觉了,被送到家里,一顿大呼小叫之后,父亲把我往堂屋的桌上一扔,脸朝下趴在桌上,脑袋垂在桌边,过了许久,我吐出一大滩污水,悠悠醒来,哇哇大哭,重新又回到了青枝绿叶的人间。
还有一次,和留顺子他们厌倦了在大堤上骑马,就一起到田里去玩。顺着粪狗子家南面的小河,跑到了西南角的葡萄园,葡萄园和外界靠一座简陋的木桥相连,木桥高出河岸很多,有点像江南的石拱桥,只不过,桥面用的是间隔的木棍;桥桩,桥身也是木头的。当时葡萄青涩,园里没有人。我们就在桥头上玩,那里远离人家,南面不远,河对岸就是第六生产队的一大片坟地,平常靠近都会有点害怕,但是今天人多,有点人来疯,也就想不起害怕了。
岸边榆树遒劲,柳条乱垂,倒映在白亮亮的水面;各种不知名的,高高矮矮的灌木丛,枝条交缠,密不透风,人都挤不进去;河坡下面杂草疯长,野花盛开;河面上浮萍青绿,水草茂密。
夏天的太阳哗哗的照在头顶,一丝风也没有,我们闷热难耐,有人提议下河游泳,纷纷响应。于是,我们就像被赶的鸭子一样,顺坡而下,摸摸索索的跳进水里。
一时水花四溅,欢声笑语,玩到兴奋的时候,我爬上岸去,站到简陋的木桥上,像现在的跳水运动员那样,脑袋朝下,一头扎进河里,脑袋哗啦一下穿过水面,扎进水里,直接戳到了河底的烂泥里,我用手撑住河低,当时能感觉到河底长有大片大片茂密的水草,随波飘摇,被我一阵乱动,搅乱了水底的平静,水草直接把我缠了一身,等我调整姿势想要上去时,忽然发现问题来了,我被水草缠住了,挣扎几下都没能浮上去,顿时害怕起来,在挣扎的过程当中,才想起这个地方夜里经常有鬼火飘忽,少有人至,莫不是招惹到鬼了?
顿时就想到了河对岸的乱坟堆,吓得在水底差点魂飞魄散,拼命往上挣扎,可是,被水草缠住,越挣扎缠得越紧,有些水草还带有锯齿状,划在身上生疼生疼的,当时哪里还管这些啊,继续在河底手舞脚蹬,胡乱挣扎,眼看一口气快憋不住了,慌乱中,我忽地福至心灵,赶紧调转身子脑袋向下,顺着水草摸到河底,像薅草一样,在河底上乱薅一气,然后,用脚在河底烂泥上死劲一蹬,往上窜去,带着一身青青绿绿的水草,冒出水面。留顺子他们看我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我也顾不上他们了,狼狈的游到河边,爬上岸去,疯了一样朝家里跑去,河对岸的那片乱坟堆,看都不敢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