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自有文学的妙处,而古代的文学同样能带给我们颇多启迪,它见证了我国文化发展的漫长历程,于变化之中见人性、见万物,同古人的智慧与思想相观照,我们看到了人类思维的发展,看到了人的情感之中所共通的本质,正如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所言: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不管岁月如何变迁,不管时光如何老去,纵使沧海已变桑田,桑田又变沧海,古今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我们人类身上共有的特质不会改变,我们人类千百年所共同追求的宏大生命命题、宇宙命题也依旧不会改变。学习古代文学,不仅仅是学习文化,更是学习思想、思考人生、思考世界。以下是我在学习过程中感触比较深的一些观点,主要是围绕山涛、嵇康和阮籍三人,重点在于探讨文人在时代之下的人生抉择和思想见地。
古代文人和现代文人所处时代不同,古代文人以救济天下,治国安邦为己任,“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建功立业几乎是每个文人的理想追求,积极入仕显然是儒家的思想倡导,但是随着其他宗教思想的产生,各种思想开始在文人心中播撒,形成了儒、释、道三种思想的融合,这也造成了很多文人同时含有入仕和归隐两种志向,这是非常常见的,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先寻求入仕,入仕不成再归隐,这也可以想见儒家正统思想对历代文人的影响之大。
以下是我就山涛、嵇康、阮籍三人在乱世之中的人生选择和人生态度这个主题的一些思考。
一、前言
在三国时期,司马氏掌权,他们大肆屠杀异己,党同伐异,整个社会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士人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克服的幻灭感和失落感,世界瞬间在他们手上翻倒、难以控制,他们心中的雄心壮志、理想和信念在这个社会注定没有地方可以寄托,其中,山涛、嵇康和阮籍三人的人生选择便展现了当时士人在乱世之中的三种不同的选择,这三种方式也代表着人们在内心与外界冲突之下的三种人生态度。
首先,他们三人作为竹林七贤的代表人物之三,他们共同的理想都是追求内心的自由,他们大部分都是谈玄论道,崇尚老庄,但是面对政治却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山涛、嵇康和阮籍三人都是想远离政治纠纷的,只是面对现实的压迫他们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二、山涛
首先是山涛,他为人宽厚,性格比较开朗,在官场中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洁身自好,清贫俭约,举贤用能,很好地平衡了自己的内心与外界,纵使他内心也会承受痛苦,但是他乐观豁达、识度出众,而且他一直秉承着自己内心的原则,为社会做出贡献、实现着自己的价值,这份坚守、这份平衡、这份成就感是会给他带来内心的充盈的,当他平衡好了二者,他也便可以自由地行走,心灵不用受太大的折磨,也不用遭受现实的挤压,这份平和的心态也让他的生命见度更远,至少他比嵇康和阮籍活得更久。
三、嵇康
再来说嵇康,他“越名教而任自然”,“遇事便发”,这样恬静寡欲、狂放不羁、耿介峻直的性格肯定是不为乱世所容的,更何况在政治思想和文化思想上嵇康都是与司马氏相悖离的,他要是想做到山涛那样的平衡就会更难一点,但是他生来性格便不似山涛,他那么豪放任侠,那么风姿俊拔,他早已将精神立于生死之上,又岂会在这个乱世之中苟合取安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这便是嵇康的精神,他是一座挺立的大山,在世间高昂挺立,俗世的荣华富贵、声名利禄都在他脚下,是他所厌弃的,是他眼中所不容的,这样一座挺拔的大山,是世人所不能企及的;他傲视俗世,连俗人的仰望都不屑一顾,他就是这样一个潇洒放任的风流之人;他明知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却还是大胆地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这样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写尽了自己的风流之态,也写尽了自己对世俗的嘲讽鄙夷之姿,字里行间流露着他内心不肯妥协的挣扎与痛苦,他极力地想把自己的心灵、精神从这个黑暗的社会剥离出去,他越是决绝地剥离,越是要承受这种反叛的、一意孤行的痛苦,然而他的精神又是如此挺拔,他拓宽了文人的精神厚度,拔高了文人精神世界的高度,展现出了傲然风骨,让无数人仰望佩服;他在世间潇洒游走,像是一枝盛大的玫瑰,那么冷艳炽热,带着刺挺立人间,却毫不畏缩未知的危险与残暴,他是我们无法忽视的精神火花,绽放得如此绚烂、热烈,照得那些俗世小人像老鼠一样逃窜,相比之下,那些阴沟里爬行的生物又是多么鄙夷,而嵇康才是人类精神的高峰。
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他如此真实地展现自己的生活态度和生活习惯,读者都为之震惊,然而在震惊之下,在我们的笑声之下,却是对他的深深佩服,人的脸皮该有多厚才能把自己邋遢的、不修边幅的形象展现出来?更何况是嵇康这样的名人?他丢掉“偶像包袱”,甚至丢掉自己的形象,敢于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就像江湖上潇洒大度、毫不畏惧的大侠一般,能藐视万物、做最真实的自己该有多大的勇气、多强大的信念?内心该有多坦荡、多从容才能做到这般?更何况身处乱世,随时都是枪林弹雨、刀光剑影、危机重重,他不带一件武器,却只身闯入其中,还大张旗鼓地鄙视敌人,这种赴死一般的勇猛、这种潇洒风度的悲壮,不得不让人为之动容。也许有人会说嵇康的选择不够理性、不够明智,但对于生命有限的个体而言,他将精神放度到如此之大、之高的境界不得不让身为普通人的我们敬佩景仰,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如此潇洒跋扈的个性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生命坚守,他应该成为我们文学历史上的一块精神丰碑。
四、阮籍
说完嵇康,最后再说到阮籍,他和山涛的平衡、嵇康的决绝都不同,他的精神信仰和嵇康一样,都是任性自然,但是和嵇康不同的是,他的性格更加内敛和沉稳,他有自己的个性和原则,有自己的理性和坚守,但是他没有那么绚大,他不会像嵇康一样盛大宣言、告白,他的内心是一匹孤独的雪狼,他内心在下一场声势浩大的孤独之雪,他“喜怒不形于色”、“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他是韬晦避祸的,虽然他内心任性不羁,但是他心里有所顾忌,有些东西他放不开,他看似胆小懦弱,但是他有自己的信仰和追求;他想追求内心的平静安宁,却也不想卷入乱世纠纷之中;司马氏的人强迫他去做官,他不是醉酒就是装病,这种看似逃避的方式其实就是反抗,只不过是一种无力的反抗,他不像嵇康,没有武器也要去碰个头破血流,他不是激进的人,他分得清轻重,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理想与热爱,可是现实激烈地拉扯他,猛烈地撕扯他的身心,他的心灵因撕扯挤压而痛苦不堪,但是他始终都是在与现实做斗争,一找到机会就辞官、就调任,在与现实做斗争的过程之中,他确实做了一些让渡,做了一些妥协,但是他也是情非得已,出于无奈,他内心的无助与痛苦、他内心无法排解的愤懑,这些积压的情绪,压在心里,足有万钧之重啊,这种刻在骨子里的孤独是无法表达的,他是没办法和这个世界沟通的,他内心的那匹狼在咆哮,可是他对现实无能为力,这种清醒的痛苦才是最痛苦的,这种无助、无能的痛苦才是最痛苦的,他说“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时候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啊,他不像嵇康一样大胆、真实地在世间行走,他踏出去的每一步可能都是一个雷啊,这叫“终身履薄冰”,这种时刻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压抑自己、保持清醒理智的状态是会让人崩溃的,他把痛苦都积压在心里,所以他对世间痛苦的感悟才会如此之深之切,他找不到出路,只能故作旷达,然而,他心里装着的大苦痛、大苦难岂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更何况文人的心本就是敏感的,这种大痛苦又岂非常人能够理解的呢?
王勃说“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虽是自勉之说,但是对阮籍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那种走到尽头无路可去,面对浩然天地的悲痛之感该有多么深切!他内心的苦闷是难以排遣的,它们越积越厚,就像山一样堆积在心里,他背负着这样的痛苦前行,该是有多么隐忍和不易啊,这种隐忍和不易又有谁能够理解啊,所以他说“谁知我心焦”,一个“焦”字便把内心的痛苦具象化了,这不是平静的忧伤,也不是平静的痛苦,这是焦灼与煎熬啊,他的心还没有死,他还在反抗与挣扎,内心已经没有热血的人是不会“焦”的;他有忧愤深广的情怀,他体悟的是生命和人生的道理,深切地体悟生命的痛苦,他内心有对人生宇宙的大思考、大情怀,这样的人却要终生背负着痛苦,实在让人心痛。
我们看阮籍因为逃避现实可以连续醉酒六十天,在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心疼啊,他在醉酒之中又是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无人知晓,他一杯一杯、一天一天往肚子里灌酒,浇的都是心之块垒,是无法诉说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是酒杯无法度量的,也是时间无法度量的。
五、总结
我们也许可以做到山涛那样的平衡,但很难做到嵇康那样的率性而为,不仅是没有气度,更没有勇气与资本,在我们这个时代,普通人的选择更像阮籍那般,逃避与压抑,所以,我们现在的社会也是一个压抑的时代,要想保持内心的热血而勇敢去改变的人却更为少见,而因时代的复杂性,从时间之流的长线来看,我们能做的就是去改变,我们的时代也会倡导我们做山涛这样的人,勇于改变,出淤泥而不染,坚守自己的原则和信仰,同时也尽自己的一份力去改变,这样的状态或许才是最好的,这样我们才能够与时代接洽,同时心灵也可以获得一份自由,或许,这才是普通人应该做的明智选择。但在某些方面,我们也应该有嵇康的无畏坚守和绝不妥协的信念,人生应该有些东西不能让渡,譬如自由,譬如友情,譬如爱情等,这样的精神见地才能彰显我们生而为人的伟大与崇高,彰显人类作为最灵长生物的独特与无法超越性。
而至于阮籍,也许我们在某些人生阶段确乎存在这样的状态,但是我们不应该把痛苦埋在心里,不应该在心里种下孤独的种子,盛大的孤雪和咆哮的孤狼不应该为我们代言,我们倡导精神的自由与解放,就不应该让孤独与痛苦在内心生根发芽,即使人与人之间的某些孤独和痛苦是没有共同语言的,但是封闭不该是我们的归宿,与其向内深埋痛苦,不如向外释放,让时间、让天地、让自然、让美好去稀释它,消解自己的痛苦应该成为每个人必备的智慧,虽然阮籍的诗文蕴涵深广,但是他把痛苦留给自己一点也不酷,虽然他也是无奈,可是把时代的暴虐施加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更加痛苦,真的是他最后的办法了吗?也许他只是一直在探索,而我们不处在他的时代,不能设身处地地思考他所面对的问题,更加不能以我们时代的立场居高临下地片面地亵渎他,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这样的做法确是普通人的正常心理,我们自然无可厚非,可能我也只是怜悯他的痛苦,这样的他,比山涛和嵇康承受的痛苦更加之大,也许是他的性格使然,但是压抑自我却不是最好的做法,他也始终无法做到豁达与释怀,不然也不会郁郁而终,与此同时,我们也不禁叹惋,有此深沉隽永才华的阮籍,结局不该如此。
时代的洪流早已将他们淹没,而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所应做出的选择,未尝不是他们所面临的、所应抉择的续曲呢?所以马克吐温才会说:历史不会重演,但会押韵。所以,历史所展现出的永恒力量是无穷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记住来时的路,为的,就是更好地走当下的路、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