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解说鲁迅《故乡》,犀利独到的发现让人惊叹,看了就知道。
一,谈鲁迅小说《故乡》
* 我们要在象征主义这个框架之内去理解鲁迅先生的“呐喊”,而不仅仅是字面。
* 通常,一个小说家需要很长时间的实践才能培育起自己的语言风格,更不用说美学模式了,鲁迅一出手就做到了。
* 谈作家的基础体温。
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基础体温一样,每一个作家也都有他自己的基础体温。在中国现代文学里头,基础体温最高的作家也许是巴金。
在现代文学里头。他是滚烫的,有赤子的心,有赤子的情。
基础体温最低的是谁?当然是张爱玲。她太聪明了,太明白了,冰雪聪明,所以她就和冰雪一样冷。她的冷是骨子里的。我要是遇见张爱玲,离她八丈远我就会向她鞠躬,这样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我受不了她冰冷的手。
鲁迅的基础体温着实非常高。但是一旦遇上小说,他的小说温度突然又降下来了。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矛盾。鲁迅的冷是什么?是克制。
鲁迅骨子里的幽默帮助了小说家鲁迅。是幽默让鲁迅的小说充满了人间的气味。如果没有骨子里的那份幽默,鲁迅的文化价值不会打折扣,但是,他小说的魅力会大打折扣。
* 理解鲁迅的小说,一定不能离开象征主义这个大的框架。象征主义在五四时期就和中国的现代文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谈论鲁迅的小说,象征主义是一个无法逾越的话题。
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最大的区别就在一个基本点上,看它有没有隐喻性,或者说,延展性。通俗地说,现实主义是由此及此的,象征主义则是由此及彼的——言在象,而意在征。
* 鲁迅先生是一个很早熟的作家,也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小说家。他其实也是一个把自己书写过两遍的作家。他“重写”了他自己。这在世界文学史上也许都没有先例。
* 可以这样说,在鲁迅的小说里头,其实只有一样东西,就是启蒙。
启谁的蒙?当然是启“国人”的蒙(鲁迅在他的《藤野先生》里有过交代)。换句话说,离开了“国人”,也就是“中国”这个大概念,鲁迅绝不会动手去写“小说”这么一个劳什子。——他实在是怀抱着“使命”才去做的。
鲁迅的小说终于要写到“故乡”了,我的问题是,这个“故乡”是沈从文的故乡么?是汪曾琪的故乡么?当然不是。
真正描写故乡必然离不开两样东西,一是乡愁,二是闲情逸致。鲁迅的《故乡》恰恰是一篇没有乡愁、没有闲情逸致的《故乡》,鲁迅不喜欢那些小调调,鲁迅可没有那样的闲心。鲁迅的情怀是巨大的。
* 鲁迅小说的切口较小。小切口的小说必然在意一个东西,就是它的延展性、隐喻性,换句话说,鲁迅的小说必然会偏向于象征主义。所以,所谓的“故乡”,它不可能是“邮票大小的地方”,鲁会对“邮票大小的地方”。他着眼的是康有为所说的那个“山河人民”。鲁迅的《故乡》是一篇面向中华民族发言的小说,它必须是“中国”,只能是“中国”,是“呐喊”的一个部分。《故乡》是象征主义的。
谈到象征主义,鲁迅和卡夫卡很像,但又很不同,最大的不同就在这里:卡夫卡在意的是人类性,而鲁迅在意的则是民族性。——这里头没有高下之分。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就是那句话:“愈是民族的就愈是世界的”。这句话的流传性非常广泛,因为它是鲁迅说的,口吻也非常像,几乎成了真理了。但是我要说,鲁迅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混帐话,鲁迅不可能说这样的混帐话。在逻辑上,这句话不属于鲁迅思想的体系。鲁迅是极其看重价值的人,他不可能回避价值问题去说这样草率的昏话。
1934年的4月19号,鲁迅给青年木刻家陈烟桥写过一封信,鲁迅鼓励青年人说:“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这句话是对的,它面对的只是艺术上的一些手段和特色,但是,一点也不涉及民族性的价值。你能说三寸金莲是民族的,能成为世界的?大烟枪是民族的,能成为世界的?
我想说,鲁迅所鞭挞的正是民族性里最为糟糕的那个部分,仅仅从逻辑分析上说,那句话和鲁迅的精神也是自相矛盾的。退一步,即使鲁迅说过,我们也要充分考量当时的语境,决不能拿着鸡毛当令箭。糟糕的民族性不要说不是世界的,连民族的都不可以——鲁迅的意义就在这里。
* 小说是要讲故事的。《故乡》的故事极其简单,即“我”回老家搬家,或者说,回老家变卖家产。就这么一点破事,几乎就构不成故事。
《故乡》这篇小说到底好在哪里呢?我的回答是,小说的人物写得好。一个是闰土,一个是杨二嫂。
* 先说杨二嫂。杨二嫂这个人物其实是由两个半圆构成的,也就是两个层面,一半在叙事层面,一半在辅助层面,也就是钩沉。通过两个半圆来完成一个短篇,是短篇小说最为常用的一种手法。我相信在座的每个朋友都经常使用。通常说来,双层面的小说都要比单层面的小说厚实一些,两个层面之间可以相互照应。
* 说起短篇小说,大家都有一个共识:不好写。这主要是来自小说的人物。一方面,短篇小说需要鲜活的人物性格;另一方面,短篇小说又给不了性格发育的篇幅,这就很矛盾了。我极端的看法是,短篇小说一旦超过了一万字几乎就没法看了。
在辅助层面,也就是人物的“前史”,他给了杨二嫂起了一个绰号:“豆腐西施”。杨二嫂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不很正调”。这为叙事层面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
好,到了叙事层面,杨二嫂已经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女人,我们看到的又是什么呢?是这个小市民的恶俗,是她的刁、蛮、造谣、自私、贪婪,她的贪婪主要体现在算计上。就因为她算计,另一个绰号自然而然地就来了:是一个精准的计算工具,“圆规”。
这两个绰号不只是有趣,还有它内在的逻辑性,其实是发展的,不要小看了这个发展,它其实替代了短篇小说所欠缺的性格发育。
* 鲁迅一生都在批判劣根性,这是他对国民性的一种总结。
这个劣根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强的部分和弱的部分。强的部分就是鲁迅所憎恨的流氓性,弱的部分则是鲁迅所憎恨的奴隶性。更多的时候,它体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这个总结是鲁迅思想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鲁迅为我们这个民族所做出的伟大的贡献。
必须叹服鲁迅先生的深刻。的确是这样,流氓性通常伴随着奴性,奴性通常伴随着流氓性。
“圆规”用在杨二嫂身上,就是反讽的力量。一种强大的爆发力。
可以这样说,“圆规”这个词就是捆在杨二嫂身上的定时炸弹,读者一看到它它就会爆。我几乎可以肯定,当年胡适、赵元任第一次看到“圆规”这两个字的时候,胡适、赵元任一定会喷出来。他们一定能体会到那种从天而降的幽默,还有那种从天而降的反讽。
比较下来,把杨二嫂比喻成“两根筷子”倒更贴切一些。我来把这一段文字读给你们听听吧——
“我吃了一惊,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你看看,鲁迅先生的小说素养就是这样好,他的小说能力就是这样强。
在这一段文字里,作者先写自己,把自己的动态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个相当关键。这一来,作者的书写角度就确定了,这就保证了对杨二嫂的描写就不再是客观描写,而成了“我”的主观感受。换句话说“圆规”这个词并不属于杨二嫂,只属于“我”。你去喊杨二嫂“圆规”,她不会答应你的,她不知道“圆规”是什么,她不能知道。就是这么一个角度的转换,“圆规”,这个不兼容的语词即刻就兼容了,一点痕迹都没有。是真的,鲁迅和曹雪芹,可以让我们学习一辈子。
* 同样在辅助层面,鲁迅写闰土却是抒情的和诗意的。这个情节被小学语文课本单独摘录过去了。发小的纯洁的友谊令人赞颂。
写杨二嫂,鲁迅是顺着写的,一切都符合逻辑。
写闰土呢?鲁迅却是反着写的。我们先来看鲁迅是如何反着写的。由现实到回忆。
在“我”和“闰土”自然性的关系里头,“我”是弱势的,而“闰土”则要强势得多,这一点大家不能忽略。
但是,刚刚来到叙事层面,鲁迅刚刚完成了对闰土的外貌描写,戏剧性即刻就出现了,几乎没有过渡,鲁迅先生写道——
他(闰土)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到:
“老爷!……”
人与人的自然性戛然而止。一声“老爷”,是阶级性的。
在闰土叫“我”老爷的过程中,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就是说,在闰土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非胁迫性的,它发自闰土的内心。也可以说,是闰土内心的自我需求。在小说的进程里,这座冰山本来并不存在,但是,刹那间,闰土就把那座冰山从他的内心搬进了现实,闰土的搬运的速度之快甚至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我”都来不及左转舵和右转舵。为什么?那是闰土的本能,那是一个奴才的本能。
鲁迅够狠。小说家的力量无与伦比。在讨论莫泊桑《项链》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我喜欢‘心慈手狠’的作家,鲁迅就是这样。”
鲁迅到底安排“我母亲”出现了,来解围了。“我母亲”告诉闰土,“不要这样客气”、“还是照旧(自然关系)”,闰土是怎么做的?闰土在第一时间做了自我检讨。闰土说“那时是孩子,不懂事。”这才是闰土内心的真实。不能说“闰土们”的内心没有理性,有的。这个理性就是奴性需求。这里有两点很有意思:
1、我们来看看奴性需求的表述方式:自我检讨;
2,我们来看看自我检讨的内容或者说智慧:“过去不懂事”。
作家就是这样,喜欢揭老底,不管你疼还是不疼。读者喜不喜欢这样的风格呢?这个我不好说,我只能告诉大家,鲁迅是把这种小说风格发挥到了极端的一个小说家。
接下来的问题,什么是“懂事”?答案很清晰,“懂事”就是喊“老爷”,就是选择做奴才,——做“做稳了”的奴才,或者说,做“做不稳”的奴才。在鲁迅的眼里,奴役的文化最为黑暗的地方就在这里:它不只是让你做奴才,而是让你心甘情愿地、自觉地选择做奴才,就像鲁迅描写闰土的表情时所说的那样。鲁迅是怎么描写闰土的表情的?——对,又“欢喜”又“凄凉”。这两个词用得太绝了,是两颗子弹,个个都是十环。可以说是神来之笔。这两个词就是奴才的两只瞳孔:欢喜,凄凉。
伟大的作家有他的硬性标志,他的伟大伴随着读者的年纪,你在每一个年龄阶段都能从他那里获得新的发现,鲁迅就是这样的作家。
* 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有两个基本的命题:反帝、反封建。
我想指出,在大部分作家的眼里,反帝是第一位的,是政治诉求的出发点,民族存亡毕竟是大事。
鲁迅则稍有区别,他反帝,但反封建才是第一位的。反封建一直是鲁迅政治诉求和精神诉求的出发点。为什么?因为封建制度在“吃人”——它不让人做人,它逼着人心甘情愿地去做奴才。
* 鲁迅也批判统治阶级的,甚至于做得更多的是批判“被统治者”、反思“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
鲁迅的批判极其另类。他的所谓的“国民性”,所针对的主体恰恰是“被统治者”。在现代文学史上,这是鲁迅和其它作家区别最大的地方。从这一个意义上说,仅仅把鲁迅界定为伟大的“战士”是极不准确的,在我的眼里,他首先是一位伟大的启蒙者。当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绝大部分作家都在界定“敌人是谁”的时候,鲁迅先生十分冷静地问了一句,“我是谁?”在鲁迅看来,“我是谁”的意义远远超出了“敌人是谁”。其实,一部《呐喊》,它的潜台词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我是谁?
* 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价值认同的问题。和知识分子比较起来,在道德选择和情感选择的过程中,作家非常容易出现一个误判——价值与真理都在被压迫者的那一边。在这个问题上,鲁迅体现出了极大的勇气。他没有从众。他的小说在告诉我们,不是这样的。价值与真理“不一定”在民众的那一边,虽然它同样“也不一定”在统治者那一边。鲁迅在告诉我们,就对抗的阶级而言,价值与真理绝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我写小说三十年了,取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我想告诉大家的是,鲁迅对我最大的帮助就在这些地方,当然,是一点皮毛而已。
* 我想说,一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其实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一个部分是鲁迅,一个部分是鲁迅之外的作家。在我的眼里,鲁迅和他同时代的作家,同质的部分是有的,但是,异质的部分更多。
我还想说,即使在今天,当然包括我自己,我们的文学在思想上都远远没有抵达鲁迅的高度。
鲁迅先生太会写小说了,家都搬了,一家人都上路了,小说其实也就结束了。就在“没有小说”的地方,鲁迅来了一个回头望月。通过回望,他补强了小说的两位主人公,也就是“故乡”的两类人:强势的、聪明的、做稳了奴隶的流氓;迂讷的、蠢笨的、没有做稳奴隶的奴才。
* 最后再回到小说《故乡》文本来说。
通过“我”母亲的追溯,我们知道了,一直惦记着“我”家家当的“圆规”终于干了两件事。一是明抢,抢东西,二是告密,告谁的密?告闰土的密。——她在灰堆里头发现了一些碗碟,硬说是闰土干的。那十几个碗碟究竟是被谁埋起来的?是“圆规”干的还是闰土干的?那就不好说了。我只想说,一个短篇,如此圆满,还能留下这样一个悬念,实在是回味无穷的。
这一笔还有一个好处,它使人物关系变得更加紧凑、结实。我们来看哈,在《故乡》里头,人物关系都是有关联的,甚至是对应的。
“我”和母亲,闰土和母亲,少年的“我”和少年闰土,成年的“我”和成年闰土,母亲和杨二嫂,“我”和杨二嫂,再加上一个宏儿和水生。可是,有两个人物始终没有照应起来,那就是杨二嫂和闰土。他们的关系是重要的,他们就是人民与人民的关系。很不幸,他们的关系是通过杨二嫂的告密而建立起来的,可见人民与人民并不是当然的朋友。他们的关系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还要深邃。我个人以为,这样的关系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着人民与人民在共同利益面前的基本态度。
同样是一个象征的还有闰土所索要的器物,那就是香炉和烛台。香炉和烛台是一个中介,是偶像与崇拜者之间的中介。它们充分表明了闰土“没有做稳奴隶”的身份,为了早一点“做稳”,他还要麻木下去,他还要跪拜下去。无论作者因为“听将令”给我们这些读者留下了怎样一个光明的、充满希望的尾巴,那个渐渐远离的“故乡”大抵上只能如此。
二,* 谈天赋。谈论天赋是没有意义的,老天给你多少,就在那里了,你能如何?我更看重后天,这个是一个变量,是可以通过后天改变的。康德说了,人是人的目的。
* 小说是虚构,小说的精神是无中生有。
* 谈心无旁骛。我写过诗歌,一堆的手稿。稿子多了,我自己就知道了一件事,我是写小说的人,不应该去写诗。没必要的,我干吗去出这个丑呢
* 谈帮助年轻人。我们为什么要做公益性的事情?我有切身的体会,我在年轻的时候,特别渴望和别人交流,一直都没有找到。推己及人一下,年轻作家渴望和别人交流,我提供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