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的合金闸门在凯洛斯身后沉重地闭合,将内部的混乱与残余的能量嘶鸣彻底隔绝。外部走廊的光线冷白而均匀,洒在他毫无波澜的脸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需要处理并归档的数据流。他步伐稳定,朝着个人冥想室走去——那里是他唯一能彻底屏蔽“噪音”的地方。
“凯洛斯!”
一个声音,带着尚未平息的颤抖和某种压抑不住的愤怒,从身后叫住了他。
是艾略特。他脸色惨白,刚才的惊魂未定似乎转化成了某种针对凯洛斯的、更尖锐的情绪。另外两个幸存的学员也跟在他身后,眼神复杂,既有劫后余生的茫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凯洛斯的畏惧与排斥。
凯洛斯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平静地扫过三人,像在扫描一组无关紧要的静态参数。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艾略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莉娜她……她刚才差点就……”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恐怖的湮灭。
“系统的突发性熵增已被遏制。任务完成度百分之九十一,高于预设及格线。”凯洛斯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做汇报,“损失被控制在预设模型允许的百分之五波动范围内。还有什么需要讨论的?”
这种纯粹的、基于结果的理性,像一盆冰水浇在艾略特头上,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怒火。“损失?那是莉娜!是我们的同伴!你不是有能力补救吗?你为什么……”
“补救?”凯洛斯打断了他,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怜悯的意味,但这怜悯比纯粹的冷漠更伤人。“基于当时的变量,强行干预的成功概率低于百分之十七点四。那不再是补救,而是叠加错误,会导致系统性风险呈指数级增长。最优解是切断污染源,保全主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艾略特那因愤怒和无力感而攥紧的拳头上,又缓缓抬起,扫过另外两人惊疑不定的脸。
“情绪化的干预,除了能给你们一种‘努力过’的虚假慰藉,并大概率将所有人拖入更糟糕的境地之外,毫无意义。”他的话语像手术刀,精准地剥开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底下冰冷的现实骨骼,“我们工作的本质,就是与熵寂共舞。它的规则从不因我们的愿望而改变。试图用情感去扭曲计算,是对‘调律’本身的亵渎。”
艾略特被他这番话噎得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旁边一个名叫瑞恩的学员,平时较为沉默,此刻却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一丝不甘和自嘲:“你说得轻巧……好像这一切对你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我们拼尽全力,在你眼里大概也只是些可笑的挣扎吧。”
凯洛斯沉默地看了他几秒。走廊顶的光线在他深色的瞳孔里映不出丝毫暖意。
“你们搞错了一件事。”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哲学的重量,“我并非轻视努力。努力是弥补天赋鸿沟的唯一方式,值得尊重,尽管它往往徒劳。”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他们每一个人,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们的肉体,看到了他们灵魂深处与灵枢纤维那晦涩而艰难的连接。
“我与你们的不同,并不在于我比你们更‘努力’地想去掌控什么。”他缓缓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关于宇宙的冰冷真理,“而在于,我从一开始就‘看见’了那鸿沟本身——它并非深渊,而是存在的本质。我们每个人都被抛入不同的位置,面对着截然不同的……概率分布。”
他微微偏头,似乎思考了一下如何用最精确的语言表达。
“你们挣扎,是因为你们相信挣扎本身具有意义,相信只要足够用力,就能触摸到那些对你们而言本不可及之物。”他的话语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而我……我只是接受了我所‘看见’的。我接受了那些纤维的脉络,接受了计算的结果,接受了最优路径的存在,也接受了……某些变量必然的损耗。”
他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艾略特身上。
“所以,并非我‘没兴趣’与你们感同身受。”他的声音冷了下去,恢复了那种绝对的疏离,“而是你们,你,以及莉娜……你们所挣扎的、所痛苦的、甚至所珍视的那些连接和感受……从概率基础上,就注定无法达到维系‘调律’所需的精度。”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句注定将深深烙进在场所有人记忆里的话:
“这并非态度问题,而是资质问题。我没兴趣沉浸在你们无谓的冗余里。而你们,并没有天分去理解并接受这冰冷的现实。”
话音落下,走廊里一片死寂。
不是傲慢的宣言,而是冷静的宣判。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令人绝望的真实性。他不是在侮辱他们,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他“看见”的事实,如同陈述水是湿的,火焰是热的一样自然。
艾略特脸上的愤怒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苍白。瑞恩和其他人也低下了头,无法反驳,甚至无法感到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无力感。
凯洛斯不再言语。他转身,继续走向自己的冥想室,将那一片死寂的沉默留在身后。合金门再次无声滑开又关闭,将他完全吞没进绝对的独处之中。
冥想室内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最低限度的光源和一个蒲团。凯洛斯没有立刻开始冥想,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
绝对的寂静包裹了他。
但这一次,在那精心构筑的、逻辑至上的铁幕内部,似乎响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杂音。那不是一个数字错误,也不是一个计算偏差。
那是艾略特苍白空洞的脸。
是瑞恩低下头时那瞬间的黯然。
是莉娜被熵寂吞噬前最后那一声被掐断的惊呼。
它们像幽灵一样,徘徊在他绝对理性的圣殿门外,试图叩问。
凯洛斯闭上眼睛,试图用更复杂的内部演算将它们驱散。他构建数学模型,推演熵增定律,回忆灵枢纤维的最优共振频率……
……但它们依然在那里。
模糊,无法被量化,无法被纳入任何公式,却也无法被彻底删除。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之所以能如此“高效”地做出选择,正是因为他无法“感受”到艾略特他们的感受。这种“无法感受”,这种天生的、将他与其他人隔开的透明壁垒,既是他的天赋,也是他的……缺陷吗?
一个从未有过的、近乎哲学性的疑问,像一颗冰冷的种子,落入了他内心那片绝对理性冻土的最深处。
或许,真正的孤独并非源于无人理解,而是源于自己失去了理解他人的能力。而更可怕的是,你甚至不确定这种“失去”,究竟是一种不幸,还是一种……恩赐。
他依然冷漠,依然孤独,依然坚信自己的选择在数学上是正确的。
但某一块坚冰,似乎的确出现了一道发丝般细微的裂隙。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却真实地开始折射出一丝来自外部世界的、模糊而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