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二年的春风掠过成都城头时,七岁的阿宓正在野草丛里放纸鸢。那是她用祖父的旧奏章糊的,竹骨是昨儿在太守府废墟里捡的。
纸鸢突然栽进一堵断墙后。阿宓拨开枯藤,发现墙后坐着个白发老翁,正对着她跌落的风筝出神。
“老爷爷,那是我的...”
老翁抬头,阿宓才看清他左袖空荡荡的。他用右手轻抚纸鸢上的字迹:“‘臣亮言’...这是诸葛丞相《出师表》的残稿。”
阿宓缩回手。母亲说过,季汉覆灭十年了,提旧事会惹祸。
“小姑娘,我拿故事换你这纸鸢,可好?”老翁从怀里掏出麦饼。
于是阿宓知道了,老翁叫文砾,曾是丞相府的书吏。景耀六年,邓艾兵临城下,他奉命焚毁典籍。
“我偷藏了三车竹简,想运去南中。在绵竹遇伏,左臂中箭,简册尽落江中。”文砾望着纸鸢,“只抢回这片《出师表》。”
阿宓掰开麦饼分他一半:“我祖父也是书吏,城破时死了。”
暮色中,一老一少坐在断墙下。文砾教阿宓认纸鸢上的字:“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次日阿宓再来时,带了母亲绣的香囊。作为回礼,文砾教她用木棍在沙地上写字。他写“汉”,说这是他们祖先建立的伟大王朝;写“蜀”,说这是先主刘备创建的国度;最后写“人”,说这才是最该记住的字。
“丞相说过,社稷为轻,民为本。”
春天结束时,文砾咳得厉害。阿宓偷来母亲的草药,他却摇头:“时候到了。”
临终前,他交给阿宓一枚玉玦:“拿去洛阳白马寺,找慧明法师,换一部《蜀记》。”
阿宓不懂什么是白马寺,但记得老翁最后的话:“文字如种,总要飘向能发芽处。”
文砾下葬那日,晋朝新派的益州刺史贴出告示:征选童仆入刺史府。阿宓被选中,因她识得几个字。
刺史府的书库浩瀚如海。阿宓总在扫地时偷看卷册,有次被长史逮个正着。
“你这小婢,也懂文书?”
阿宓想起文砾的教导,从容答道:“《史记》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长史大惊,细问才知她跟过前朝旧吏。此后允她整理残卷,阿宓第一次见到完整的《出师表》——与纸鸢上那片截然不同。
泰始五年,刺史杜预到任。他巡视书库时,见阿宓正修补残卷,手法娴熟。
“你可知诸葛治蜀之要?”
阿宓脱口而出:“攻心为上。”
杜预挑眉:“谁教你的?”
“野老妄言,使君恕罪。”
杜预却让她随侍笔录。他著《善文》时,阿宓磨墨展纸,趁机问了许多季汉旧事。
“使君,谯周劝降,是对是错?”
杜预搁笔:“活民百万,可谓仁矣。”
某日,杜预问阿宓可愿去洛阳。她想起文砾的嘱托,点头应允。
抵达白马寺那日,大雪纷飞。慧明法师看到玉玦,从经柜取出一只木匣。匣中非书,而是十枚桃核,上刻细字。
“文砾当年所托。”慧明道,“他说若来者是男,赠《蜀记》;若是女,赠此物。”
阿宓在灯下细看桃核,刻的是《出师表》全文。她忽然明白,文砾要她传承的,从来不是具体的书卷。
她在洛阳嫁人生子,总在院中种桃树。儿女问起核上刻字,她便讲锦官城的故事:关于一个王朝的黄昏,关于纸鸢与断臂老翁。
太康末年,匈奴攻陷洛阳。阿宓的孙女临行前,将桃核缝进衣角。
百年乱世,这家人始终带着桃核迁徙。直到隋统天下,才有子孙考取功名,在长安重建书斋。
开元年间,有位叫阿宓的后人任史馆修撰。他整理档案时,发现祖父遗留的桃核,便将《出师表》全文誊录进《蜀志》补遗。
而成都郊外的桃林,年年花开如霞。有牧童拾到刻字的桃核,虽不识字,却觉精美,用红绳串起佩戴。
千年后,考古队在某座唐墓发现一串桃核,其上刻字仍可辨认。有学者考证,这是迄今发现最早的《出师表》民间抄本。
墓主是位无名女子,陪葬品仅一柄残破的玉玦。
每当春风吹过考古现场,总有纸鸢从工地飘过。孩子们追逐嬉闹,背诵着课文:“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总会在不经意间归来。如同文砾所说,文字如种,只要还有人记得,终会找到土壤,重新发芽。而历史,从来不只是帝王将相的传记,更是无数普通人的记忆与选择编织的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