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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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书香澜梦2025年1月大作文活动。


1

老栓头和牛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一人一牛的影子拉得老长。平时他们回家都是慢慢悠悠的,但是今天,老栓头的脚步有些急促,嘴里念叨着,快点,我们走快点啊。牛听懂了,牛不停蹄地往家赶,尾巴有节奏的左右甩。

昨夜一场雨,使得山里的初秋增添了几许凉意,牛看到路边探头探脑的绿草时,没经住诱惑,趁老栓头不注意,鼻子翕动几下,低下头,舌头迅速一卷,美味便入了腹,然后憨厚地,沉稳地叫一声。

老栓头听到牛唤,右手安抚似地落在牛背上。他和水生两个人从来不舍得打它。他们和它相处快十年了,他们早把它当做哥们。

穿过一片小树林,再转两个弯,他们就到家了。是他和水生两户人家。

他们的家在村子西边山脚,瓦房。与村北和村南热闹相比,他们门对门户对户的两家显得孤零零的。

夕阳将村庄染上了淡淡的橙色,炊烟袅袅,安静而祥和。看到家,牛像往常一样,牛蹄加快,兴奋地对着家哞哞唤了几声,但是隔壁家的那个叫水生的老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牛有点儿不解,加大了步伐。

到了晒场,牛对着隔壁水生的家又哞哞地叫了几声。水生家还是铁将军把门。牛转过身,疑惑地看着老栓头,似乎在问:你的老伙计呢?他去哪儿了?

老栓头拍拍它,摇摇头,细心地摘去沾在牛身上的细枝末叶。他抚摸着牛身上的毛发,心里怔怔的。这毛发早没有了当年的润滑和光泽,摸在手上又粗又硬。

哎,我们都老了。他伤感地想。牛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回过头,温柔地看着他。

他倒了干净的水给牛喝,又给牛圈换上干爽的稻草,牛蹭了蹭他的身子,轻甩着尾巴进了牛棚。

2

村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老栓头躺在床上辗转难侧。他竖起耳朵希望能听到隔壁的动静。除了风声,夜猫叫,他什么也没听到,甚至每天能听到的牛的反刍他今晚都没听到。

这个老头都去县医院一整天了,怎么还没回来?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晕倒了?怎么也不知道给我个电话报平安?老栓头想。

我白天应该打个电话问问的。他想他都生病了,自己应该主动点。

白天不行。他立刻否定了自己,万一他在做检查是不方便接电话的。再说,医院里吵着别人也不好。

但是他可以找个地或者趁空给我打个电话吧。他难道不知道我担心吗?老栓头翻了个身赌气地想,这个老头子,亏得平时和我称兄道弟,关键时刻还是没把我当兄弟,有什么事也不跟我说说,等他回来,非得晾他三五天。

遂想起俩人平时日常,又担心起水生,觉得自己对一个病人有些狠心。哎,算了算了,他都去了医院,我懒得跟他计较了,老栓头对自己说,我明天还是去医院看看他吧。直到鸡鸣,老栓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老栓头去牵牛饮水。牛正似睁非睁着眼坐着反刍,嘴边沾有少量的泡沫。看见他,立马站起来,脖子伸得老长,嘴里吐出野草的气息。

告诉你啊,我等下去医院看隔壁老头,下午回来再带你去山坡上,你在家睡个觉我就回来了。

牛哞地叫了声。

他应该没事吧?他问牛,又问自己。

牛又哞地叫了声。

调皮。老栓头宠溺地说。

老栓头又帮隔壁喂了鸡。

3

滴滴滴滴……老栓头刚锁好门,前面路上传来车鸣。他回过头,一辆白色小车裹挟着漫天灰尘而来。他认得这车是水生儿子勇子的。

勇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省城住,上着996的班,平时忙得不见影儿,逢年过节回来,吃顿饭就走。

老栓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偏过头踮着脚尖看过去。

车子在他屋前停下。正在屋前觅食的鸡们尖叫着逃走,牛在牛棚里助威似的叫了声。

勇子下了车,哑着喉咙叫了声叔。老栓头并没有看见水生。他试图从勇子脸上看出点别的来,勇子脸却是不悲不喜还略显疲惫。

你爹呢?他问,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爹还得住几天院。

老栓头的眼色暗了暗,怎么啦?

没事。勇子拍着老栓头的肩膀说。

老栓头急了,你爹到底什么病?

勇子笑笑,强调着,没事,过几天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问你爹什么病?老栓头固执地问。

真没事,勇子认真地说,就是有点炎症。

老栓头半信半疑,你说真的?我今天坐你车去看看他。

我爹说了,叫你在家帮他喂喂鸡鸭,过几天他就回来了,你们哥俩又能吹了。

我还是想去看看他。

我爹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叫你别来回折腾。再说,你走了,你家牛怎么办?

勇子说完,露了个抱歉的微笑,开了门进了屋。

老栓头看着他的背影,怅怅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到底什么情况?是真的快回家了还是……老栓头不敢多想。

他从腰上拿出自己的旱烟袋,坐在门槛开始抽。灰蓝色的烟雾浓了又淡,淡了又浓。

4

老栓头还是小栓时,父亲在一次车祸中殒命,母亲受不了打击一走了之,有人说是疯了有人说是再嫁人了。小栓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奶奶在小栓成家几年也先后离世。

三十年前,随着唯一的女儿出嫁生孩子,老婆就去了女儿家。女儿三番五次地叫他一起去,老栓头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也去了几次,最多也就住过两天,他实在住不惯城里的钢筋水泥林,他觉得马路上车鸣没有门口的鸟叫好听,他习惯每天田间地头看一看禾苗抽穗扬花灌浆收割,喜欢热天光着膀子和牛往河里扎猛子,喜欢在夕阳西下的傍晚和长生坐在门口喝点小酒吹吹年轻时的犯傻,喜欢看老牛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他们哥俩说话……

前些年,老婆生病去世。女儿女婿又来叫他去他们家。他一想到去城里住,浑身不舒服,汽车尾气熏得他吃嘛嘛不香,说不定没病还能住个病出来。

老栓头看着山坡上老婆的坟,摇着头说,鸡鸭鹅怎么办?牛怎么办?田地怎么办?老了老了,哪儿都不去了。

他还想说,他去了,留下隔壁老王叔得多孤单。

女儿拗不过他,说,你要有个头痛脑热怎么办?一把年纪还不知道享福。

不是还有隔壁王叔吗?放心啊。他终于说出口。

水生正喂鸡,听到这话,手里抓了把喂鸡的粮食,转过身,乐呵呵的,小颜,你爹说的是。我们两家相处几十年,早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说完,水生口里咕咕咕咕地叫,那些鸡啊鸭啊鹅啊全都围围上了他。

女儿没话说了。她心里也明白,叫父亲离开他一辈子生活的地方,无异于一场水土不服的移栽。还有啊,她爹和王叔是几十年互帮互助的老邻居,亲如兄弟,好像还真不习惯谁离开谁。

此后,女儿和勇子一样,逢年过节才回来看看,吃了就走。

5

勇子收拾了几件衣服出来,看见老栓头坐在门口抽闷烟,他上前,抽出根黄鹤楼给他,故作轻松道,叔,我走了。

老栓头没接他的烟,看着他手里提的衣服,喷了口浓浓的烟气道,你跟叔说句实话,你爹得了什么病?

勇子道,没事,叔,医生说了,我爹的病不严重,住几天院打几天消炎针就好了,过几天出院。

你说的是真的?

勇子犹豫了几秒,用力点头。

但老栓头还是从勇子的犹豫里捕捉到一丝不祥的蛛丝马迹,不过,他并没深究。

他敲了敲旱烟袋,佝偻着背站起来,脸上的落寞一览无遗,仰着头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一头的勇子,你爹回来了就好。

勇子拍着老头瘦小的肩膀,确认着:叔,放心吧,我爹说了,还要跟你一起喝酒。

老栓头笑,叫你爹好好养,喝酒有的是日子。

勇子侧身,叔,我走了啊。

勇子走了,老栓头出神地看着神似水生的背影上车,跟他挥手,直至车子消失得完全看不见。回过头,看着院子里叽叽喳喳的鸡鸭鹅,说,水生,你个老家伙,你要早点回来,不然,我才不替你喂它们。

6

起风了。

山坡上的野草似乎黄了许多。老栓头牵着牛扛着锄头去了山坡上,他今天没有心思除草,他坐在草坡上,怔怔地看着坡对面。对面就是村南。秋天的村南,阳光格外大方,照在家家户户的琉璃瓦上泛着光。中央晒场上聚集了村南村北大多老人,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老栓头说不清心里的感觉,他默默地站起来,走到牛身边,拍着牛头对牛说,你说说,那个老家伙到底哪天回来?

牛正吃得香,听见声,抬起头,用牛角亲昵地顶了一下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哞叫便一眼不错地盯着他。

他都去个把星期了怎么还没回来?他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他,你,我缺了谁,我这心里都不自在,是不是老了都这样?

他的手温柔地从牛头摸到牛背,又从牛背摸到牛尾。牛身上的毛越来越粗,也越来越稀疏了。牛尾巴也没了当年的柔韧。

你也老了。他喃喃地对牛吐出这几个字。

牛的眼睛眨了眨,甩了甩尾巴,又看着回村的路。路上空荡荡的,只有秋风萧瑟。

你去吃吧,老栓头说,吃饱咱就回家。

7

老栓头决定去医院看水生。

临走前,他抱着谷草去了牛棚。

牛正微闭着眼坐在干净的谷草堆上反刍,听见响声看见他,不瘟不火地叫了声。

我去看隔壁老头,这么多天不见,你是不是也担心他?我今天也代表你去看他。

放心,我带了鸡汤给他,文火慢炖的,鲜得很。

牛的耳朵扇了扇,眼睛澄明,仿佛赞同地说,你去看他吧,也替我问问他。我在家等你回来。

老栓头这些年很少去县城,主要还是县城远。他在村口等了好半会,班车才姗姗来迟。

车上,他将装鸡汤的保温桶紧紧搂在怀里。

到了医院门口,他提着保温桶,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他拿出手机给水生挂了个电话。

电话是勇子接的。听栓叔到了医院门口,他一路小跑迎接。

叔,不是叫你别来么?吃了没?坐车难受不?

老栓头一脸严肃,答非所问,带我去你爹那。

他其实还是想问问他爹得了什么病的,但到了病房门口,他终究还是没问出来,好像他又有点庆幸自己没问。

病房门口,他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安静的房里,暖和而沉闷。三张床都躺着人,老栓头还是一眼认出了最里面躺着的水生。才几天不见,那个健步如飞谈笑自如的人就变成了小小的一团蜷缩在那里。

水生的鼻子插着管子,床头柜旁还有一台他叫不出名字的机器,上面一天波浪线跳跃着。

老栓头心里不觉一酸。还未走过去,水生就心有灵犀般睁开了眼看着他。他疾走几步,放下保温桶,双手抓住水生的手,轻唤:水生,水生。

眼泪从水生凹陷的眼窝流出,他颤抖着嘴什么也说不出。

疼不?老栓头握着他的手问。这双手臂曾经那么有力和他扳手腕,抡斧头,如今,都不够他轻轻一握。

水生摇头。

老栓头不相信,他一定很早就开始疼了,或许只是日常的一声咳嗽片刻的目炫腹部的暂疼……但他们都忽略不计,或者他们都认为忍忍都能好了。

我带了鸡汤,喝一点。老栓头说。

水生点头。

勇子把病床摇起来,放上饭桌。

老栓头打开保温桶,鸡汤冒着热气氤氲开来,香气扑鼻。

好好治,能好。等你好了回家了给你再炖,放很多的辣椒。老栓头看着水生像瘦削的脸说,味道很不错,多尝尝。我等你回家。

水生颤微微地抿了一口,他的眼神亮了亮,他一个无辣不欢的人第一次觉得没有辣椒的鸡汤犹如饕餮,接着他又喝第二口,第三口,甘之如饴。


知道水生从医院要回来,老栓头炒了点菜,给牛煮了点黄豆。

老栓头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晓得不?隔壁老伙计明天就回来了,老栓头笑得比哭还难看,对着牛说,他终于不痛了,我这心里怎么那么难受呢?他真不够义气,说好一起干活一起喝酒的,几十年了,他这次竟然说话不算数,要先走了。你说说,他是不是不讲理……

说着说着,老栓头就红了眼。

以后,以后,他摸着粗糙的牛角,艰难地说,就剩咱哥俩了。

牛抬起头,看着他,看看屋前的路。仰起头,发出一声呜咽的长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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